第二年的早春,林公馆院中的那棵老梅树开花了。林老爷和老伴站在那里欣赏。
早上,林祥荣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在书架前捏着下巴慢慢地走来走去,思考问题。他这样走了几趟,然后走到办公桌前,快速写下一点东西。然后按铃叫人,那茶坊进来了。林祥荣说:“通知现在开会。”
会议室里,上海六合染厂的中高层领导都在,有孙先生和另外十几个经理。这些人都穿着阔气,个个志满意得。
林祥荣清清嗓子,开始发言:“我把几位驻外埠的经理叫回来,是想大家商量一点事情。上海几个能染花布的厂子,成甬被我们吃掉了,昌盛也正在接手,还剩下长城苦撑——他的厂长李万岐已经跑掉了,跑到济南的一个工厂去当厂长。有李万岐的时候,他们还能撑一段时间,这李万岐一走,我看不会撑太久的。其实他撑得越久,亏损就越严重,我们接手也就越容易。我们吃掉他不会是长久的事情。现在他的股东正在和我接触,不过现在要价太高,我是不接受的,还要再等他一段时间。但是,吃掉长城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昌盛的马子雄自称上海印染业的第一高手,不是也被我们打败了吗?马子雄那么厉害,那么懂印染,都顶不住我们,难道长城的那些人比马子雄还厉害吗?”
孙先生在做记录,多数经理在抽烟,其中一个人在看自己手上的大金戒指。
林祥荣接着说:“在外埠,我们目前的主要对手是天津开埠染厂。这个厂子大,机器也好,技工的水平也很高。天津也靠着海,离得北平又近,不挤垮这个厂子,我们很难向北发展。这个厂在北方市场的占有率还是很高的。我们也应当再加把劲。这些具体的事情,散会以后朱先生要提一个计划出来,看看我们用什么方法,去占领开埠印染厂在北方的地盘。这样吧,朱先生,你先谈谈天津的情况,让大家也都知道一下。”林祥荣一伸手,“请!”
朱先生有三十多岁,精明瘦小。他刚想站起来,林一伸手,示意他坐着说。
朱先生说:“开埠厂的情况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是一个合伙的公司,股东主要是小型煤矿业主和一些农村的士绅,没有官员股东,也没有哪家银行参与其中,所以财力有限。他们用的是德国罗兰三色印布机,技术方面没有什么弱点。但是,由于现在花布市场我们在坐庄,它的价钱上不去,所以,从开业到现在,还没分过一次红,股东们怨言很多。那些股东不懂印染,看到花布总赔钱,现在已经开始限制产量……”
林祥荣一扬手:“这些不要去管他,谈一下市场的情况。”
朱先生连忙点头:“好,好。他们现在请了一个英国留学的博士当厂长,这个人叫周涛飞,很有商业头脑。他的那个助理也很厉害,本来在日本教书,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后,一气之下回了国。这个人也很有头脑。这两个人本来是朋友,现在一起做起生意来,胆量很大,有些事情根本不通过董事会,自己就能做主。他俩看到我们的花布卖得好,就很不服气,发誓要与我们争,但是他们的意见多数不能被股东们认可。我们的花布在天津的是每尺一毛四,他俩通过多次说服股东,现在降到了一毛六。但他的质量比我们的好一点。他用的是舶来纱……”
林祥荣打断他:“我们也是舶来纱。老百姓不管是什么纱,就认价钱低!他卖得怎么样?”
朱先生说:“降价之后明显好转,因为他的布质量好。但我听他厂里的人说,在这个价格上,他们是赚不到钱的。”
林祥荣在本子上记下了些东西:“质量好的布我们也有,但是我们不能用好布去和他争,那样会两败俱伤。现在我的打算是,让他伤,我们不伤。所以要用次布打击他。你寄回来的布样我看过了,它用的是三十二支一等纱。还说他很厉害,还是英国留学博士,用这么高级的纱本身就已输定了。布那么厚,我看做船帆都可以,不亏那才怪!”那些人哄堂大笑,林祥荣用手按下笑声。“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他现在亏得还不够。他那些股东不是着急吗?好,我让他们更着急。打电报过去,从明天开始,我们降到一毛二,还是要比他低四分。不能让这个厂子喘过气来!”
大家一齐鼓掌。
林祥荣双手一伸,把掌声压下:“诸位先生,花布,政府是不要的。我们得不到政府订货,就只能靠市场,靠老百姓。现在老百姓很穷,太多的钱没有,但又要穿花衣服,所以,我们的产品是适合他们的。我们现在这样做,利润会少一点。但是等我们完全控制了整个花布市场,价格就由我们说了算了嘛!”
又是一片掌声。
林祥荣说:“周经理,你谈谈山东的情况。”
周经理是个胖子,表情里透着一股贼气:“山东的情况与朱先生说的差不多,只是最近宏巨、三元两个印染厂的花布已经上市……”
林祥荣笑了笑:“先不要去管它两个,等我们收拾完了开埠之后,马上挤死他,一定要挤死。这两个厂的花布每尺多少钱?”
周经理说:“他们与天津开埠的价格是一样的。开埠降价他们也跟着降了。”
林祥荣说:“那我们在山东的价格也降下来。一网下去,鱼和虾米一块打。特别是那个姓陈的,我要把他挤出印染界,让他重新去讨饭!”
哄堂大笑。
林祥荣接着说:“我们是这样说,但不能小看山东的这俩厂。三元厂的赵东初就是我的同学,人蛮聪明的。他到上海来,不管我怎么问,他总是找话题岔开,就是不谈他厂里的事。至于那个什么破宏巨染厂,姓陈的骗走了我们八千件布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会让他送回来的。不仅送回来,还要哭着送回来!”林祥荣用手背抹眼,学寿亭哭,那些人跟着笑。“这个人蛮难对付,孙先生也见过他。我们打垮了开埠染厂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他不仅骗走了我们的布,还挖走了我们的技工。当然了,他也帮了我们的忙,没有他,昌盛和长城也不能倒得那么快——没法干了嘛!周经理,你要想办法到他厂里去一趟,看看他的实力。孙先生,你和咱们走掉的那三个技工私交也是有的,也可以给他们写写信,让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大上海嘛,在济南那种土地方有什么意思?早晚还是要回来嘛!你告诉他们,宏巨染厂是没办法与我们六合抗衡的,那个厂子太小了。”林祥荣掐着小拇指,把寿亭的厂子比做那么小,“鞋子一脚踏上去,他就找不到了。孙先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孙先生说:“写信是可以写,只是陈寿亭给的工薪那么高,我怕是说不动他们。”
林祥荣不以为然地说:“陈寿亭那是胡闹,技工不值这么高的钱。他当时挖人的时候可以出到那么高,现在大概早降下来了。孙先生,人很讲究出身,陈寿亭本身就是个讨饭的,虽然是有了一点点钱,但是他的骨子里还是很穷,他会把一分钱看得很大。虽然赵东初来了电报,说是可以把布运回来,但大家不要以为他很大方。他这是怕我们打击他,故意与我们和好。他知道我们林家在上海商界的地位,他知道与我们为敌是没有好结果的,所以,他是想借这件事情来巴结我们。这也是我不急于取回布来的原因。虽然布放在他的仓库里,实际上他比我们还着急。天天盼着我回电报。你等着吧,我让你慢慢地等。电报我们不会打给他的。这样的人不配和我们林家交往,我不会睬他那假惺惺的好意。等我们把开埠打垮了,包括赵东初,都会跑到上海来求我们。我在这里宣布一条规矩——”他看了一眼孙先生,“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说就可以,不要去打扰我爸爸。他老人家奔波一生,我长大了,应当替替他了。今天之前的也就算了,但今后不能再这样。如果让我知道了,对不起,我只能劝你另谋高就了!大家晓得了吗?”
下面的人糊糊涂涂地答应着。孙先生低着头。
寿亭在办公室里抽烟,思考,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再走回来,眉头也皱着。
老吴进来了,他手里拿着洗过的花布:“掌柜的,虞美人的花布虽然降了价,可缩水不大,一丈缩了一寸二分。”
寿亭多少有些意外:“噢?”他拿过花布来看着。放下布之后,坐回椅子上。“除了用布薄了点,这个厂还算守规矩。他这是往死里挤开埠呀!他在天津降价,在济南也降了价。明祖来电报说青岛也降了。他这是搂草打兔子,想捎上咱呀!”
老吴坐下来:“掌柜的,孙掌柜的又来了一份电报,说他的印花机停了,咱派给他的那两个师傅也给送回来了。掌柜的,孙掌柜的工厂准备卖给滕井,他想听听你的意思。”
寿亭并不意外:“滕井的胃口真大呀,别噎死这个王八蛋!回电报,告诉明祖,卖!卖了之后让他到济南来住两天,这老伙计不错。”寿亭拿过烟,“老吴,这人得分生到什么时候。明祖要是生在太平盛世,创业也行,守业更行。可生在这个乱时节,他就跟不上趟了。滕井对付他,绰绰有余,卖厂是早晚的事。我看卖了倒是利索。”
老吴说:“嗯,是这样的。掌柜的,孙掌柜的还问问卖多少钱合适。”
寿亭托着下巴看天:“多少钱……多少钱……告诉明祖,不能低于二十五万,如果低于这个数,就让赵老三联络上海姓林的,他准要。明祖那个厂虽然机器过时了,可他面对着整个胶东乡下市场,他那货卖得很对路,并不少赚钱。”
老吴忙提醒:“掌柜的,那不是引狼入室嘛!”
寿亭冷笑:“姓林的比滕井好得多,别看他现在忙活得挺紧,他不是狼,只是长了个狼样。如果是狼,能让咱办他八千件布?不识相的东西!要是赶上哪天不高兴,就把他那些破布卖了。”
老吴说:“好,我一会儿就让给他回电报。”老吴给寿亭添了点茶,“掌柜的,我有句话得说了。”
寿亭看着他:“说吧。”
老吴说:“掌柜的,咱现在用的是滕井那船日本布,所以还谈不上赔,可咱要是把这些布用完了,咱可是印得多赔得多呀!”
寿亭点点头。
老吴说:“咱请的那上海工人工资那么高,所以……”
寿亭不再让他说:“论说一毛六的价钱应当能赚点钱,要是机器开足了,兴许还能多赚点儿。现在主要的是卖不动,这边开着机,那边卖不出去。唉!你出去吧,我琢磨琢磨。”
老吴说:“咱是不是停机?我看还是先停一下吧!”
寿亭摇摇头:“外面有姓林的,济南有姓訾的,滕井还搅在当中,我得想想。”寿亭忽然叫住老吴,“我说,放着坯布也是放着,就是停了机,咱也不好意思给上海来的那些人停工钱。如果这工钱一停,那些人就能再回上海,回了上海姓林的也不会再用这些人。老吴,那咱可坑了人家了!做买卖讲的是风水轮流转呀!要是花布的行市好了,咱再请人家,人家可不会再来了。我看,开着机,印!我给他来个‘破了头用扇子扇’,我让姓林的摸不清我想干什么。”
老吴说:“掌柜的,大事,可不能动火气呀,咱弄不好就能毁到这一场里。”
寿亭脸色十分温和,他看着老吴说:“老吴,这做买卖干工厂,就好比打麻将,只要你一天不金盆洗手——彻底不打麻将了,就不能说是输了赢了。宏巨染厂不小了吧?可是只要一天还干着,就有可能倒闭!当然,也可能杠后开花干得更大!”寿亭和老吴都笑了。寿亭接着说:“从青岛到济南,咱俩多年来一直是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你没见我碗里剩下过一个米粒,因为我原先是个要饭的!用东俊的话说就是‘盐里淘,卤里煮的过了好几遍了’!我一分钱没有上的牌桌,现在赢了这么多,咱还怕什么?正是因为我不怕什么,所以那些干染厂的嘴里不说,心里都怕咱。大不了再去要饭!当然咱也到不了那一步。老吴,什么事都得看得开,这钱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要是看得过重了,干起买卖来就顾虑重重,买卖也就干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和姓林的硬干,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拾掇这个舅子!放心吧,老吴,快打发人给明祖回电报,让他卖了工厂就到济南来,商量商量他下一步干什么。其实什么也别干了,现在这买卖也太难做!”
老吴刚想走,寿亭叫住他:“等等,你给我准备八万五千块钱的银行本票,三张两万的,两张一万的,一张五千的。”
傍晚,南京莫愁湖北岸,高级军官别墅区,长鹤和远宜在他书房中喝茶。这个书房很宽大,陈设简约高雅,两个紫红色的书橱,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两部电话。这边的墙角处,是两把藤椅。屋里的光线柔和静谧。墙上是两个条幅,一幅写着“念宜”,另一幅是“小言”。字体细瘦清峻,飘远拔俗。远宜坐在那里看着笑。一个卫兵在院中走动,另一个持枪站在门口。
远宜听见了院子里士兵的走动,就多少有些厌烦地说:“有这个必要吗?我看没有人想行刺咱们。”
长鹤笑笑:“自从我来到南京,一直是这样。往好处说,委员长是效法曹孟德,让我感到他很器重我;往坏处想,可能怕我思念少帅,再一时心血来潮,离他而去。唉,中原大战的时候,少帅派我去给委员长助战,见到了冯玉祥。冯将军是老一代的军人了,刚直的人品也让我十分佩服。可是他作战的方式却有些旧了。得胜而归之后,委员长就对我宠爱有加。一个人的能力,得到另一个人或者上司的欣赏,这也算是一种知遇。”
远宜抬起眼来看他:“你以为自己是关云长?”
长鹤看了一眼别处,叹息一声:“关君侯是忠义千秋的典范,也让人景仰。但是他的负面作用也很大,特别是在军队里。西洋的军队是忠于自己的国家,但是中国的将领却是忠于某一个人。包括我,也不能摆脱这种局限。”他前后看了看,把手放在远宜的肩上,“我知道委员长剿共不合时宜,但是我却不便正面说出来。其实从长远来讲,日本鬼子也不足为惧,总是要打败他的。但是中国要想有更好的发展,首先应当放弃文化中的一些糟粕,比如愚忠。”
远宜小声问:“你是说,中国缺少一种凝聚民众的共同理想?”
长鹤站起来,来到窗前,对院里的卫兵和气地说:“走路的声音小一点,或者到门外,我和太太正说话。”
士兵立正,转身去了院门口。
长鹤回来坐下,笑笑:“唉,是缺少一种凝聚民众的理想。比如说,现在就是没有日本鬼子捣乱,中国就能太平吗?桂系这股势力不能忽视吧?少帅虽然易了帜,但是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还有云贵川的各种地方势力,这都是些麻烦。总的来说,还是清朝留下了那烂摊子。清朝这个朝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可恶的一个毒瘤,遗患无穷。甚至一百年之后,余毒也未必能肃清。”
远宜问:“委员长知道这些吗?或者,这些话你对委员长说过吗?”
长鹤苦笑一下:“委员长当然比我明白。如果他没有这样的心计,能把共匪朝着不毛之地驱赶吗?他就是想让共匪与地方武装相互消耗,然后歼灭余者。但是没想到毛润之这么厉害。委员长嘴上不说,但他心里对毛润之十分佩服。他说毛既没钱发给部下,又吃不上饭,但他的人却不散去,这是为什么?白长官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委员长坐镇贵州剿共,突遭共匪袭击,委员长曾仰天长叹:‘朱毛不过是一隅流寇,三军堵杀,不得剿灭,天欲何为!’白长官也是听别人说的。唉,委员长也够难的。”
远宜叮嘱道:“我知道你不爱做官,你最好还是别和委员长不喜欢的人来往。”
长鹤笑了:“你说对了。我在国防部的官职不算高,但是没有谁敢小看我,在外人眼里我是委员长的亲信。这让我感到很尴尬。在东北将领的眼里,我就是三国时的华歆。”说罢,苦笑着独自摇头。
长鹤问:“你没给六哥写封信吗?你别把他急出病来。这个老兄,我真是挺想他。”
远宜说:“我也是,再过一段时间吧。”
长鹤看着墙上那“小言”,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不说什么反而更好,留下些空白的想象。”
远宜说:“小言二字我问过你好几次了,到底怎么讲?”
长鹤站起来:“今天月色不错,咱们出去走走吧。小言,小言,唉,等一会儿我告诉你。”
二人站了起来。
他俩沿着莫愁湖走着,杨柳依依,月色衬着这湖边的伉俪,远宜的手放在长鹤的臂弯里。
两个卫兵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离他约有二十步远,后边的那个大致也是这个距离。
远宜侧着脸问:“你怎么不说话?”
长鹤扔掉烟:“‘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可惜这眼前的湖水不是沈阳。”
远宜转过身偎在他胸前:“不说沈阳行吗?”她的口气带着些凄楚,“江南风景,落花逢君,先忘下那些事情吧。我怕你整天是这种情绪,再带到机关里,让我不放心。”
长鹤拍拍她的背:“唉,也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在机关里……不说这些了。”
前面的那个卫兵跑过来,小心地问:“处长,还去胜棋楼坐一会吗?要不要我回去给太太拿件外衣?”
长鹤说:“就去胜棋楼坐一会吧,外衣不用拿了,谢谢。”
那个侍卫快步向前走去。
晚上,东俊在家里喝闷酒,太太把孩子轰去了西屋。
太太说:“你喝得太多了。停了吧!花布卖得不好,咱就卖染布,还用犯什么愁呀!”
东俊笑笑:“我不是犯愁,是心里烦,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干。”
这时,东初进来了。“大哥,大嫂。”
东俊指着对面的椅子:“坐下,咱弟兄俩喝两盅。你让王妈再炒两个菜。”
赵太太答应着出去了。
东初见大哥已有醉意,就说:“大哥,我吃过饭了。你也别喝了,咱俩喝茶吧。”
东俊大声喊:“王妈!拿盅子!”
王妈这时正进门,一套餐具放在了东初面前,随手把酒也倒上了。
东俊举起杯:“三弟,干一个。”他不等东初回应,自己已喝干了。
东初喝完之后放下酒杯:“大哥,咱停机的事儿我对六哥说了,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今天我去他厂里,见两台机器全开着。现在开埠和林祥荣打得正紧,花布的价钱一路向下走。这不行呀!”
东俊说:“你六哥比你精,不用咱为人家操心,咱看好自己这一摊子就不错了。”
东初有些着急:“大哥,咱不能看着六哥和林祥荣拼命呀!”
东俊看着自己眼前的杯子:“拼吧!老三,咱俩虽说是亲兄弟,是一个娘养的,但有些话我还是不能说出来。记着,咱看好自己这一摊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管得太多。”
东初说:“大哥,咱可不能坐山观虎斗呀!六哥就是拼命,咱也得搭把手呀!人家刚给了咱那么大的生意,咱……”
东俊一抬手:“不要再往下说了,我全明白。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成语中有坐以待毙,今天花布市场上的这个局势,咱们应当是以静制动,坐以待对手毙。 小六子的脾气我知道,劝也劝不住,由着他去吧,他的情分我也忘不了。来,干!”
东初没有端酒杯,东俊自嘲地一笑,自己干了。
东初冷冷一笑,站起来说:“大哥,我回去了。”
东俊也不起身,只是说:“老三,记着,‘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我赵东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可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他那个人字还没说出来,东初已经出了门。赵太太正向北屋走,一见东初气呼呼地出来,就问:“怎么没坐住就走?”
东初说:“大嫂,等有一天我掉到井里的时候,你告诉我哥,别救我,免得湿了他的衣裳!”说着冲出院门。
东初气哼哼地回到家里,太太正在写自传。东初进门脱下外面的皮夹克用力一甩,摔到了墙上,然后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太太赶紧停止创作,过来扶住东初的手臂:“怎么了?你不是去南院了吗?”
东初拿过烟,太太赶紧划着火点上。“别生气嘛,怎么回事?”
东初说:“大哥是念的私塾,读的是四书五经,怎么找不着一点仁和义的影子呢!太买卖人了!他看着六哥往火坑里跳,也不说劝一下,还说什么坐以待对手毙!他这话一说出来,吓了我一跳。”
太太释然:“大哥这话并没有错。其实,六哥也就是对手。如果没有外面的那些染厂在山东闹,咱和六哥还不是对手?大哥的这种想法很长远,不过,只是感情上说不过去。”
东初冷笑一声:“哼!人家六哥可从没拿咱当过对手,一下子给了咱那么大的买卖。”
太太笑了:“东初,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这话很难听!”
东初冷静了一些:“噢?说,没事,说错了我也不骂你。”
太太:“我可说了?”
“说吧,什么话呀,这么费劲!”
太太笑着说:“六哥没把咱当对手,是因为在他看来大哥和你不配当他的对手。所以才对咱那么好。咱的厂子现在就比宏巨大,他不是想着赶上咱,反而处处帮着咱,这是为什么?”
东初大惊:“噢?说下去!”
太太受到鼓励,来了精神:“你想呀,同行是冤家,他要是怕咱发展大了,将来能挤对他,能帮咱吗?”
东初怒色全无,认为太太说得有理:“嗯,是这样。这回染中央军的被服,他把冰砣子方子全说给咱了,这就是没防着咱,知道咱碍不了他的事。嗯,是这么回事。”
太太眼珠乱转:“东初,大哥也是好人,但是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再用这种头脑想事情,是跟不上潮流的。”
东初叹气。
太太接着说:“东初,你想没想过咱自己分出来干?”
东初又是一惊:“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这是乡下呀,兄弟俩找个保人来,把地分了。”
太太说:“咱就是不分家,也可以把咱的钱入股别的染厂呀!”
东初笑笑:“我说过了,六哥的盘子太大,咱那点钱放进去没有意思。”
太太想了想,决定一吐为快:“那咱入小厂。比如訾有德家的模范染厂。”
东初像被蜇了一下子似的站起来,死盯着太太,半晌无语,然后突然大吼:“放屁!”
太太站在那里吓得浑身一哆嗦,以为东初要打她,还做了一个护脸动作。
东初怒目而视:“訾家这样的臭狗屎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凑!”东初指着门,“这个家你要是不愿待了,现在就滚!”
太太吓得脸也黄了:“是他到妇女建国会去找我,是他让我找你的。”
东初一脚踹翻了茶几,指着太太说:“从明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能去!你要敢走出大门一步,就永远别回来!我赵东初说到做到!”说罢,倾尽全身力气猛一摔门去了自己的房间。由于用力太猛,门上的玻璃掉下一块来。
佣人们闻声全出来了。东初穿过院子,进了西屋。然后又打开门,冲着院子里吼道:“老王,拿锤子把那辆自行车给我砸了,使劲砸!你要是砸得不够烂,明天你也滚蛋!”咣当一声又关上了门。
太太站在那里傻了一会儿,捂着脸哭起来。
胜棋楼上,长鹤拉着远宜坐了下来。长鹤把远宜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感喟地说:“打江山有打江山的难处,可这坐江山,更不容易。”
远宜看着前面:“咱们不坐江山。六哥说得对,钱再多,官再大,也就三顿饭,用不着那么麻烦。人们往往看不开,所以,自寻了些烦恼。”
长鹤说:“到时候,你想不麻烦也不行呀!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吗?”
远宜斜过脸来:“你除了军事,就是政治,这又加上历史,整天弄得我穷于应付。”
长鹤拍打着她的手:“咱这是闲聊,我又不是考你。朱元璋定都南京之后,就开始诛杀功臣,你就是没有错,他也找出个错来杀你。所以《明会要》中有这样的话:‘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他把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演化到了极致。唉!”
远宜说:“所以吗,咱才不去坐江山,等打走了日本鬼子,咱们回沈阳过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咱谁也不妨碍,也就没事了。你总让我看《明史》,可我看见的全是些心计和血腥,感觉最没意思的,就是做官和功名利禄。”
长鹤说:“官,可以不做,但历史是要知道的。特别是明朝的历史。因为明朝是中国封建主义的顶峰,它的政治建制也是历朝历代最完善的。唐人李山甫有这样的句子: ‘借问繁华何处在,雨苔烟草石成秋。’历代的兴亡之中,多是伴着些无奈的感伤。”
远宜说:“我看,你将来当语文老师最合适,历史老师也行。咱俩一个学校,我去教音乐。”
长鹤说:“这个时代,语文老师没有用,音乐更没用!我的话,说给你听;你的琴,给我欣赏。也就是在这个环境里,只有你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找到一点慰藉。”说着亲了远宜一下。
远宜喃喃地说:“你还是说这里为什么叫胜棋楼吧。”
长鹤笑笑:“刚才说朱元璋诛杀功臣,他手下有个名将叫徐达。你读 《明史》,知道徐达。他英勇善战,为人谦和。但就是这样的人,朱元璋也容不下他。此人善下棋,但每次都输给他的皇上。这一天,朱元璋和他来到咱坐的这个地方,命令徐达把真本领用出来,不许再输。徐达无奈,只得赢棋。但是,赢了棋,可能就没了命呀!他们下的是围棋,后来徐达果然赢了。朱元璋当时就面有不悦。按照古代的规矩,君白臣黑,朱元璋用的是白子。但他刚想发火,徐达跪下磕头喊‘万岁’。朱元璋不知何故,再看棋盘时,徐达虽是赢了棋,但他却用棋子摆成了‘万岁’二字。远宜,难不难?从落第一个子,就满脑子里是‘万岁’二字的形状,同时还得赢棋,这要费多大的心思!唉,外人只看见高官的荣华富贵,却不知道还要提心吊胆。”
远宜天真地问:“朱元璋就因这不杀他?《明史》说他‘病笃遂卒,为这辍朝。临丧悲恸不已,追封中山王。’这也算是个例外。”
长鹤轻轻地哼了一声:“哼,那就不是朱元璋了!后来徐达背上长了个恶疮,这种病怕吃蒸鹅,朱元璋却派人送了蒸鹅去,徐达也只能含着泪吃下。唉!”
远宜问:“我怎么没读到这些故事?是不是你给我的版本不好?”
长鹤笑笑:“前人早说过‘六十年无信史’,为尊者讳。你读的那《明史》就是由史官笔记而来,所以这些丑事当然不会记载。”
远宜把脸枕在长鹤的肩上,良久,小声地说:“委员长不会也给你吃蒸鹅吧?你越说这些,我越为你担心。”
长鹤淡淡地一笑: “不等这道菜上来,我就和你遁迹远方了。中国文化最精妙的地方,一个字足以概括。”
远宜抬起脸:“哪个字?”
长鹤干脆地说:“退!”
远宜点点头:“你在外面还是少说话,祸从口出。光退还不行。”
长鹤说:“你看见我书房那幅字画了吗?”
远宜说:“就是‘小言’那两个字?”
长鹤说:“是。中国的书法境界很高,但还没有达到‘道’的境界,只能说是书艺,或是书法艺术。那不能读成‘小言’,其实是‘不语’。我把小字上面的那一横画,和语字旁边的那个吾字去掉了,放在了心里。”说时,用手在腿上写这两处。
远宜用拳捶他:“我为什么问了你那么多次,你就是不说?成心气我!”
长鹤侧身抱住她的小拳头:“我是怕你为我担心。过去我跟着张少帅 ,还多少说几句话,现在我是直接不说话。除了闲谈。远宜,不语还不是最高境界。”
远宜又打他:“你别让我着急了,快说出来,什么是最高境界?”
长鹤说:“不问。这比不语更难。我身为军人,除了军事事务我发言,再就是闲谈的时候我说话,其他时间,我就是看书,思考。委员长最喜欢我这一点。所以《老子》说‘多言术穷,不如守中’。”
远宜抬脸看着他:“我觉得你挺神秘的,有些话对我也不说。”
长鹤逗她:“你比我更神秘。家驹兄几乎每天要往国防部来一封信,你就是不让回,六哥还不觉得你神秘?”
远宜说:“不是我不让回,你要是回了信,六哥把钱送了来,大家推来让去的,多尴尬。你那套‘不语不问’能顶得住吗?他的声音又那么大。”
长鹤说:“也是,这老兄的声音是有些太响。天有些凉了,咱们回吧。”说着把远宜挽起来。
面对着眼前的水天,远宜喃喃地说:“也不知道六哥怎么样了。”
早上,东俊愁眉苦脸地坐在办公室里,东初和寿亭进来了。东骏赶紧让坐。还没等东俊说话,寿亭就说:“东俊哥,难道咱上印花机上错了?”
东俊苦苦一笑:“先停了吧,六弟。我那两台机早就停了。唉,咱不能硬干,得想想办法。这样耗下去,咱们撑不住。”说着拿过一张报纸,点着报纸上的广告,“寿亭,虞美人又降了二分钱,这是冲着开埠和咱来的。六弟,我看你也停下吧。回头咱们再想想办法。”
寿亭寻思着说:“难道咱就在这里坐等?再退回到染布上去?要是当初知道这通乱,还不如不上那些熊机器呢!”
东俊把手放在寿亭的膝头:“六弟,这染色布,既能在城里卖,也能去乡下卖。可印花布呢?只能在城里卖。上海天津这俩厂打得这么热闹,咱也跟着受害。咱现在要是没有那些染槽滚筒机,只有印花机,哭都来不及呀!”
寿亭赞许地点头,点上烟说:“东俊哥,我是真烦了!你帮我打听着,把我那两台印花机卖了,卖了倒省心。”东俊有些诧异,看了东初一眼,东初赶紧把头低下了。
寿亭接着说:“便宜点也不要紧,要不,卖给你?我还落个人情。”
东俊苦笑着说:“六弟,没必要,还不到那个时候。你这个脾气,一上来就是急的。等等再说。听我的,咱等着看看。”
寿亭很执拗:“东俊哥,你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打听着卖给别人。可让这些花布乱死我了!工人的工钱那么高,这边机器呼呼转,那边卖不了,卖了也是赔钱。咱图什么呢?卖!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让那两台贼羔子机器停下了。这两天可气死我了!我前两天生气,一气印了一千件,一件布一千米,全济南的人都穿花布也够了。”
东初有些着急:“六哥,不能卖。实在不行咱换上单色版印单色布,那也比染省钱呀!”
寿亭咬牙切齿:“我一看见那两台机器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恨不能把它砸了!”
东俊慢慢地说:“六弟,卖机器倒是不至于。但是以后再买机器倒是该慎重了。咱俩当初一时头脑发热,一人买了两台,要是当初买一台,现在也好点呀!”
寿亭说:“说这些都没用了。东俊哥,你在济南待的时候长,你看看咱下一步怎么办?咱可不能就这么在这里喝着茶等死呀!”
东俊苦笑一下:“昨天我心里烦,在家里喝了两盅,说了一句坐以待对手毙,老三烦了,把门一摔就走了。”说着看东初。
寿亭问:“这……”
东俊的手放在寿亭的膝上拍两下,让他停住:“他以为我是要看着你去跟林祥荣拼命,我对他说,你六哥没有那么傻。老三,这也当着你六哥,你说说,林祥荣和开埠是咱的对手,我再没人味,也不能把你六哥当成对手呀!你说是吧,六弟?”
东初不语。寿亭接过来说:“老三这人呀,总是不等你说完就想急。对手?谁是谁的对手?宏巨和三元?那我就别坐在这里了,我赶紧回去想办法对付你算了。老三净胡说八道!”寿亭又转向东俊,“东俊哥,坐以待对手毙,我琢磨着,眼下还只能如此。按你那意思,咱先看看?机器先不卖?”
东俊笑笑:“先不卖。”
寿亭说:“嗯,那就再看看。他娘的,自从下手干买卖以来,我还没这么心烦过呢!”
东初接过来说:“六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我看咱们去趟天津,一方面是了解一下天津的行市,一方面也是散散心。天津开埠印染厂的周涛飞,就是那个留学生经理,昨天又来了信,还是邀请咱去一趟,大家一块儿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说白了,他是想让咱帮他一把。六哥,咱不妨抽这个空,去天津看看。帮不帮他,那是后话,咱也就算散心吧。我看自沈小姐走了后,你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加上买卖上的这些烂事儿,我看你也够心烦的了。去天津玩一趟,兴许咱这根筋一松开,能想出主意来呢!六哥,沈小姐没来信?”
寿亭叹口气:“唉!她和别的女人不同。我现在心烦的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那钱还没给人家呢,这叫什么事儿呀!我要是把好几十万块一下子汇到南京国防部,那明摆着毁了人家霍长鹤的前程。可钱放在这里……嗨!这个小妮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东初说:“六哥,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要是没有这些钱,沈小姐说不定能来信。”
寿亭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了,去天津!”
三元染厂的汽车把寿亭送到楼下,司机鞠躬告别,寿亭上了楼,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老吴正在做账,文琪惊慌地跑进来:“叔,掌柜的回来之后,就坐在那里愣神,接着就冷笑,随后又哈哈大笑。你快上去看看吧!”
老吴慌忙撂下手里的活计,摘下花镜跑上来,也没敲门就冲进来:“掌柜的,你怎么了?”
寿亭这时已经不笑了:“没怎么着。这不挺好吗?”
老吴看看身后的文琪。寿亭说:“坐下,老吴。文琪,去冲壶好茶来!”
文琪见所报不实,心里没有底,一边回头看着,慢慢地出去冲茶。
寿亭说:“老吴,我要饭的时候,常去书棚里听说书。张店城里西关有个孙塌鼻子,他专讲《三国》。这个人是生梅毒生得烂了鼻子,可那书讲得真好。再加上他比画,我听得都能忘了饿!他讲到那关公战黄忠,关公就是胜不了,那么有名的大将哪丢过这个人?就琢磨着第二天来个败中取胜,要用拖刀计斩了黄忠!”寿亭说到这里,摸过印台来啪地一摔。老吴本来就觉得寿亭不正常,提心吊胆认真听,这一摔印台吓得老吴一惊,身子往上蹿了一下。寿亭也笑起来。“我这是醒木!咱接着说。第二天,关公真的诈败,可那黄忠不知道这是计,使劲在后头追。正追着,骑的那马自己趴下了,关公的刀也举起来了。老吴,这关二爷可是义气千秋的人物呀,不能砍哪!”寿亭又要举印台,老吴赶紧站起来拿下,放回原位:“掌柜的,这醒木就免了吧,反正我听书你又不收我钱。”
寿亭说:“没了醒木这不像个样呀!将就着吧!这些年我常想,要是关公一刀砍下去,二爷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黄忠也就成不了刘备的五虎上将了。这什么事儿呀,都得凑巧!这些年我一直想用拖刀计,也来个败中取胜,可就是碰不上黄忠。不仅碰不上黄忠,还净碰上些蒋干——拿着假信当真信。”寿亭突然站起来,端起身架,念白叫板: “只害得老夫,妄杀了那蔡瑁张允!气煞老夫者也!呜呀——”
吓得老吴赶紧过来扶住他:“掌柜的,你没事吧?文琪,快送茶来!”
文琪端着茶进来,一见寿亭那架势,更是傻了。寿亭身边是老吴,但架子依然端着,继续念白:“老夫,统百万雄兵,横陈这长江之上,周——郎!文琪,把茶放下,端着那盘子收你叔的钱!哈哈……”
老吴这才松了一口气:“掌柜的,你这么个闹法儿我撑不住呀!可吓死我了。”说着擦头上的汗。
寿亭在椅子上乐得直蹬腿。
林祥荣在办公室里,正与孙先生密谋。
林祥荣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是陈寿亭做了国防部的那笔生意。他能赚几十万呀!他有了这笔钱,将来就有实力和我们对抗。这个人很厉害,他能做了这笔生意,也就证明他有些背景。”
孙先生问:“我们不是和霍将军……”
林祥荣一抬手:“霍长鹤不会听我的。他让人捎回话来,让我以后不要难为陈寿亭。怪了,陈寿亭是个要饭的,霍长鹤是个将军,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费解,真是让人费解!孙先生,这件事不要对我父亲谈起。”
孙先生赶紧应道:“不会,不会。董事长,那我们怎么办呢?陈寿亭要是有这样的背景,就对我们江北的市场是个威胁,还是应当早防着他好一些。”
林祥荣笑笑:“我早想好了,你今天晚上就坐火车去济南。我们先搞他一下再说!山东税务总署的署长吴其川是我家的世交。他现在的这个官就是我爸爸帮他谋的。礼物我也准备好了。你找到他之后,让他无论如何把姓陈的工厂查封了,最好能罚他个倾家荡产,出出我这口气。你准备一下,今天晚上就走。”
孙先生迟疑:“要是姓陈的没有偷税漏税怎么办?”
林祥荣笑了,拿着烟斗说:“在中国,做生意的没有一个不偷税的,包括我们。如果老老实实地缴税,我们能做吗?再说,他骗走的咱那八千件布肯定不入账,我一直没往回要,就是为了搞他一下,然后再收回来。八千件布不是个小数字,光这一条就够他受的。我们不仅要拿回那八千件布,还要让姓陈的从此永远无法翻身。再说了,就是他没偷税漏税,吴伯也会有办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放心吧!”
孙先生点头。
孙先生正要走,林祥荣一把拉住他: “孙先生,你去了之后,千万不要对吴伯说姓陈的做了国防部的生意。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情,就不敢下手了。现在的官员都不干净,很害怕丢掉乌纱帽的。记下了?”
孙先生说:“这我知道。我就说姓陈的原来是个讨饭的,没有什么势力。”
林祥荣很得意:“有了礼物在那里,其实什么也不要说,吴伯就知道怎么办。”
白志生正在宏盛堂药铺后堂看报纸。看着看着,他突然骂道:“嘿,他妈的!姓陈的这小子是有点实力,又在西门开了个门市。世亨,还得想想办法,这口恶气我始终就没出来,想起来心里就窝囊。”
钱世亨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摇着头说:“大哥,这姓陈的来济南的时间不长,可势力并不小。咱就始终没弄明白这小子背后是谁。我看,这事还得先放放,不能太急。大哥,现在的这些买卖家,都是趁着一股的乱劲儿发的家,什么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全都熟悉!”
白志生说:“不行,给他西门新开的铺子放把火!明的不行,咱来暗的。”
钱世亨说:“大哥,咱是求财不求气。放把火可以,但是咱们又能捞到什么?再说了,西门里的那个铺子我也看见了,咱就是烧上他这样的三个铺子,也伤不到姓陈的筋骨。你别急,大哥,我找个明白人彻底打听打听这小子。”
白志生放下报纸:“整天是打听,也没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姓陈的一来,好,三元染厂赵家也跟着不交钱了,真他妈的憋气!”
钱世亨忽然想起来什么事,说:“大哥,这有五六天了。我正在汇泉楼吃饭,苗瀚东还有姓陈的、赵老大进来了,他们进了雅座。过了一会儿我进去敬酒,苗瀚东直接往外轰我,姓陈的也不让敬酒。赵老大喝得差不多快醉了,他指着我说,如果再胡闹,就让运河帮的宁五爷连咱的药铺给炸了。回来之后我也没敢说”
白志生一听宁五爷,立刻有点傻,左右地摇着头:“这宁五爷到底和赵家有什么瓜葛呢?怎么只要天津一来人,就先嘱咐咱不要去惹赵家?世亨,打听打听这事儿!从根儿上打听!”
税务总署署长吴其川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子。他面前办公桌上摆着五张女人照片。他手里拿着好几块手表,正在根据照片上女子以往的表现和具体成色分配手表,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给你,这块给你。这行了吧?不高兴呀,那给你这块。”说着把手表放在照片上。每个照片上都放上了,他就坐在那里端详,认为自己在分配中有些地方还欠妥,就摇了摇头,又将其中的两块手表换了一下。再端详:“嗯,这样就合适了。”
六块手表五个女人,还剩下一块。他掂了掂,笑笑,放进抽屉里,然后慢慢地拿起电话:“给我接宏巨染厂……喂!宏巨印染厂吗?……噢,陈掌柜的去了天津?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我是哪里?我是山东……”
家驹正在办公,他的上司安德鲁过来了。家驹刚要起身,他用大手按下他,自己也坐在家驹对面。
安德鲁问:“卢先生,你知道陈先生怎么得罪的林祥荣?”
家驹很警惕,但表面还算平静:“噢,这谈不上什么得罪,是商业上的竞争。林祥荣想自己独占中国花布市场,陈先生印花布,他当然不高兴。怎么了,林祥荣上海来信了吗?”
安德鲁晃了一下手里的信:“他不让再卖给陈寿亭颜料。”
家驹笑笑:“他威胁我们吗?”
安德鲁说:“是的。他说,如果我要再供给陈先生颜料,他就从英国人那里购颜料。”
家驹说:“你的意思呢?”
安德鲁说:“林祥荣购买的数量,远远高于陈先生。但是我们与陈先生有长期供货合约。”
家驹说:“你是让我说服陈先生解除这个合约?”
安德鲁说:“所以我很为难,想听听你的见解。”
家驹说:“至于是否继续对陈先生供货,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们现在来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在中国只有林祥荣这一个买主,而林既可以买我们的染料,同时又可以选择英国人或者日本人,你认为我们的处境很美妙吗?”
安德鲁很惊异:“噢?你说下去!”
家驹说:“我们现在的交易情况是多头对多头,当中国只剩
下了林,那我们就是多头对寡头,他会拿英国人的价格来挤我们,然后再拿挤过水的价格去压英国人。这个道理很简单。”
安德鲁说:“很有道理,我们是要避免那种局面。”
家驹说:“你还不太了解陈先生,他这人相当聪明,即便与我们解除了合约,只要他愿意,他既可以从英国人那里买,也可以从日本人那里买。我们拉过这个客户来,本身就很不容易。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们就是把各个出货口都堵严了,他照样可以从我们这里买走他要的东西,而且价格比现在还低!我们是没有办法阻止他的。”
安德鲁笑了:“这大概不会吧。”
家驹说:“你可以这样认为,但我劝你不要去碰他。如果我们终止了合约,结果可能会让我们难堪。”
安德鲁说:“林祥荣已经和英国人还有日本人说好,他们不会把颜料卖给陈先生的。”
家驹笑笑:“英国人日本人很容易答应林祥荣的要求,因为陈先生本来也不与他们交易。他们并没失去什么,我们却失去了一个客户。你把我们的这种想法告诉上海总部,他们会明白过来的。同样,如果上海总部的价格比英国人或者日本人高,林祥荣还能与我们交易吗?”
安德鲁说:“嗯,是这样。你总是把陈先生说得那么厉害,那他的花布产量为什么不如林祥荣大?”
家驹笑了:“陈先生最近遇到一个奇异的女子,弄得他心神不宁。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会让林祥荣一败涂地。”
安德鲁说:“爱情?”
家驹说:“不是,这种情绪德文的语境中没有。”
安德鲁说:“这影响到陈先生的商业信心?”
家驹说:“只能说陈先生现在注意力不集中。姓林的我也见过,他只是一个有钱的富商子弟,虽然很上进,但毕竟不是商业家。他与陈先生的差距相当大。可以这样说,他俩不是一个级别的拳手,陈先生会很轻易地把他打昏。我敢肯定,林祥荣连一个回合都顶不过去。这样,中午我请你吃饭,给你讲几个陈先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