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1994年是被忽略的一年,是以国家的名义愤怒反击境外反动势力,那么1995年就是被过度重视的一年,以城市的名义疯狂打造一张又一张名片。这一年,中央经济改革中有一条重要指示:大力发展以城市为中心的经济模式,突出城市在经济改革中的重要地位。这一年,上海高架桥大肆修建;这一年,北京三环胜利竣工;这一年,全中国都按自己的理解打造着现代化的城市,包括基础建设,和社会主义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足球。
在平民百姓看来毫无乐趣的这段话,却是各个城市官员的尚方宝剑,其重要性一直指引着从建造超高建筑到承包出租车到街边开一家包子铺,在上一个年度兴起的甲A联赛,当然会被席卷进来。当时风起云涌地出现“足球省长”“足球市长”“足球书记”这些时髦名词,不是偶然的,搞好足球队,建造漂亮的草坪,安上辉煌的霓虹灯……是地方政府官员你追我赶的要务。
这一年赛季前的成都洋溢着嘉年华的气氛,分管文体的副省长徐世群在誓师大会上一番激昂陈辞后,突然转头问旁边人:“全兴一年打多少个主场?”下边人答:“11个主场。”徐省长慷慨下令:“那,我们怎么也要拿下10个主场吧!”领导重在鼓励,下边人赶紧点头,大家集体鼓掌,觉得省长有气魄。
领导开了一个业余玩笑,全兴不是曼联,即使曼联也难以保证主场胜率90%以上,但领导重视就是福音,之后俱乐部一干人等就出击斡旋……这是圈子里一个潜规则了,客场不怕输,关键在主场领导面前一定要争面子,稍加统计就看出,中国球队客场胜率之低,在全世界是个奇迹了,不是赢不了客场,而是要用客场换主场。
但中间也会出很多问题,因为人人都想成为光荣的名片,那一年全兴客场1胜3平7负,主场竟也是5胜1平5负,早在还剩8轮的时候,时任《足球》总编的严俊君就发表社论文章《保卫成都》,因为保卫成都,就是保卫职业联赛的金牌球市。当然,也有人认为严俊君此举是自私地保卫报纸在成都的发行量。
关于赛季最后两轮复杂的形势,不用专业叙述了,人们只需要搞懂一个事实:四川全兴,必须在最后两轮连胜,才能保级成功。经过一场跌宕起伏的进球大战,全兴以3比2力克同样保级的青岛海牛队,青岛队的教练兼队员汤乐普虽然进了一个漂亮的球,但泪流满面,他们也没有完成政府交给的任务。关于汤乐普这个人,以后会再次提到,但1995年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到,9年以后,他会遭遇一个影响一生的黑色情节,那把冰冷的枪口对着他的脑袋……
全兴终于要面对八一队,只要取胜就能保级。大家轻易就可以在网上查到某球迷拎着一麻袋钱跪在八一体工大队李富胜脚下,让他放全兴一马,如不放,就从楼上跳下去,他真的跳了,被李富胜像扑点球一样扑倒;大家还可以知道,看台上打出“贾政委你好”“人民子弟兵爱人民”之类沟通情感的标语,一个叫沈胖子的球迷哭得我见犹怜;还可以查到,最后还剩8分钟时,四川队的刘斌见全兴迟迟进不了球,对小时候要好的玩伴、八一队门将江津大喝一声:“江津,他妈的只剩8分钟了”,然后翟彪一个并无难度的头球,滚入江津的腋下。
这种公然让对方门将放水的做法,在当时传为美谈,成为军民鱼水一家亲的表征,当保级成功的全兴队在体育场高唱《真心英雄》,当数万球迷举着燃烧的拖把沿着最宽阔的人民南路一直游行,高喊着“全兴万岁、中国万岁”,当所有记者都在用最煽情的语言讴歌这座城池的血性,一个以保卫城市名义进行的假球,被当成了风花雪月的故事。
那是14年前的事情了,为了这场假球,成都一票难求,提前3天就有许多群众搭着行军床在体育场外排票,怕出现群体性事件,杨肇基站在两张桌子搭起的高台上,高喊“群众同志们,我保证你们都能看到比赛”,下面直呼全兴雄起,全兴万岁。
据统计,全兴保级的第二天,成都新婚的人数比日常提高了3倍还要多,而全兴酒那一年的销量比往年提高了10倍。
14年后,直到尤可为和许宏涛相继落网时,最忠诚的球迷,前全兴领队现成都谢菲联副总王茂俊才嘟囔了一句:“看来,现在要反思成都保卫战了。”
其实在1999年,我们就反思了这场成都保卫战,自此以后,保卫延边,保卫重庆,保卫北京,保卫天津,保卫上海……甚至为了保卫的“保卫”,就泛滥成灾了,而且都打着高尚的名义,都脱不了地方政府暗地的支持,人们浑然不觉自己正在干着伤害自己的事情。
在价值标准上,中国各行各业都在变化,但足球一直没变,直到2009年年底还固守着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人都在喊打假扫黑,人人都希望司法部门坚决铲除毒瘤,但涉案俱乐部所在地的本土报纸和电视,却代表着众多球迷呐喊着:“我们是冤枉的,不要让我们降级,我们的城市需要球队。”这里面,包括成都,包括广州,包括青岛。本土情结,主队情结,让球迷和媒体就会认为自己是情有可原的,甚至可以超越法律。
就在许宏涛被捕之后,马明宇甚至说:“看在我们是灾区唯一一支球队的份上,请宽大处理我们。”
重复一遍,从1994年到2009年,中国足球最大的失败,不是技战术,更不是人种,而是丝毫没有改进的体制和价值观的改变。
有一个天意般的例子是:1998年,四川全兴队在成都市体育中心再次面对当年的恩人八一队,只不过这次是八一保级。赛前八一队当然会派人去找全兴放一马,全兴也不是不想放水,但一些主力球员为难地说,这个赛季全兴老板杨肇基有进前四的名次要求,如果输掉比赛就完不成任务,而任务是和年底的奖金挂钩的,能不能略微在经济上表示一下,哪怕比奖金低很多也行……
当时八一正好处于一个敏感时期,关于撤消八一足球队编制的问题已被提了出来,更不用说拿钱出来买球了,所以只能正常踢。但全兴队员表示,为了表示对当年的回报,不会硬碰硬的,“到时候你们尽管攻,我们能防就防”。
比赛开始后,看台上响起“军民鱼水一家人”的歌曲,心照不宣的写照,实力明显高出一筹的全兴队并不想进攻,只是在中后场倒脚,偶尔推进也是佯攻,而八一队则发挥自己快速反击的特点频频威胁全兴大门,整个比赛正朝有利于八一队的方向发展,没有悬念,只等时间……但,历史总是由小人物改写的,这时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四川队替补队员彭晓方出现了,当时是八一队一轮进攻无果,皮球正好落在这名全兴替补脚下,他心知肚明,也不组织有效进攻,只是略略带了一下球,见有队员来阻截,抬脚就是一脚胡射——但是,一个世界波出现了,就像贝克汉姆打进的远射一样漂亮,皮球呼啸着擦着门柱进去了。
很多年后,在西安碰到一个关键的人物,早年汪嘉伟的队员以及当年八一队的副总李建新,他回忆:那个球进了以后,本来喧嚣的球场竟然鸦雀无声,足有30秒钟鸦雀无声,像一座死城。而彭晓方进球后,没有人去激烈地拥抱他,他跪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
后来问过他念叨什么,他说,我只说了两个字,天意。
“我和罗纳尔多受一样的伤,也和他一样雄起!”这是自1997年髌腱断裂后第一次首发就踢进这脚球的彭晓方对“天意”的正解,显然,对他下意识蹦出来的这两个字可能带来的影响,他没有预计。不满他恩将仇报的四川人和别有用心的外地人,自此无休止地笑他“瓜”,戏谑目光的包围远比“彭弹腿”“彭飞机”更有杀伤力,他完全失去了在川足待下去的自信,不得已,他在捱完了1999年后出走成都五牛。
“天意”变成魔咒跟着他走!代表五牛出场的海埂第一场教学赛,彭晓方就与八一队狭路相逢,结果教学赛变成一场拳脚大战。据说八一队员私下说“要废了彭晓方”,肖坚兜腹的一脚直踹让彭晓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好久。爬起来后他杀红了眼,气势汹汹,俨然变身孤胆英雄。在他躲过无数飞腿踉跄着又打进一球后,八一队员干脆上来围殴,他这才脱身退到另一块场地上,咬牙切齿地念叨:“老子就是克八一队,下一场我还进你们球!”只是之前憋了满胸腔的气在他开口的瞬间全泄了,这话说的没有一点雄壮和铿锵。
“我不懂行规。”就在那之后不久,彭晓方说,转变有点突然,点化他的不是八一队员的拳脚,而是亲手把他挖到五牛队的陈亦明。长着一双元宝手、点化过“兵马”的陈亦明,也正是在1998年,用那句“一切尽在不言中”证明了他对江湖人情的了然,他用职业执教生涯最后的5个月,给彭晓方来了个醍醐灌顶。
在城市主义疯狂打造城市名片的“堂口时代”,我们列举一下有多少事实发生过的“保卫”:
一、保卫延边。金光柱扳平,凭借宝贵的1分,延边在长白大帅李虎恩的率领下浴血保级,赛后全场观众半数以上点燃手中打火机,如星星点灯,如民族地区最后一颗足球火种。不少朝鲜族观众当场流下热泪。
二、保卫重庆。“三连败”的寰岛队被逼到了降组的悬崖边上,满城提出“保卫重庆、保卫寰岛”的悲壮口号,大田湾淹没在“寰岛,雄起”的吼声里,保级后,看台上挂出了“贺龙英灵保卫大田湾”的标语。
三、保卫广州。球迷打出“保卫广州”的标语,广州队20号曾庆高成了“救世主”,凭借伤停补时阶段大禁区外一记远射成功保级。广州球迷纷纷越过护栏,涌进球场内与广州队员们一起紧紧地相拥,构成广州足坛历史上少见感人一幕。但因大量主场球迷冲进场地,这个广州主场遭到中国足协吊销主场资格的处罚。
四、保卫北京。2005年5月13日,李士林宣布“个人退出足坛”后,15日晚又宣布中信国安总公司退出足坛。中国足协紧急和首都球队斡旋,达成一致,最后李士林忽然宣布不退出。
这样的保卫还有很多,每支球队背后都有一座城池,都有数百上千万人民,都有代表着人民的领导,那段时间中国足协很忙,王俊生面对其中一场“保卫”时曾拍着桌子大吼:“这样的比赛不抓,中国职业足球永无宁日!”传令联赛部即刻调查,可一个电话打来,他从一脸严肃到一脸木然,再到一脸谦卑,最后竟是一脸讪笑:“好的好的,我一定……”后来,他开始秃顶。他来自于这盘根错节的关系中,必然无法处理这些利益纠结。何况,正如某要员所说:“咱随便挑个人去就是副部级,怕他个屁。”王俊生及他的继任们,无一不从热血沸腾坚决打假,到了后来无奈曲意迎和。最终,中国足协成为一个“鸟巢”,并养下更多的鸵鸟。
所以,陈亦明顺势而上,在那两场大比分告负遭到足协处罚后,终于在央视说出了一句顶一万句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后来,他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在地当教练,自在地玩球,最后把自己也玩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