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无疑是有希望的,只是还要努力。
与半个世纪以前七零八落跑到上海滩“捞世界”的各色人等不同,所谓“深圳人”,基本上是一个齐刷刷的高学历群。他们原本就是广泛意义上的“读书人”,他们也多半都有读书的兴趣和爱好。只是因为迫于生计,才不得不忍痛割“爱”。的确,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尚且不得而知时,是不该要求人们“为读书而读书”的;而在一个避孕套售卖机多过提款机、夜总会歌舞厅灯红酒绿通宵达旦、股票指数分分秒秒跳动不已的城市里,也是不能指望别人“面壁十年”的。但是,当生存已不再成为问题,甚至已经成了“先富一族”时,难道不该打开尘封的记忆,重新唤醒那一份人文关怀?不错,文化是不能或很难增加财富,但,如果没有文化,岂非更是“穷得只剩下钱”?而如果连最应该也最有条件读书的人都与书无缘,那么,深圳十六岁的花又还能开几季?
这里无疑有一个硬件和软件的关系问题。在我看来,为实用而读书,和盖书城建图书馆一样,只属于硬件的建设;创造读书的氛围,培养读书的兴趣,才是软件的开发。深圳需要这样的软件,舍此便不足以与北京、上海相提并论,也没有可能建设成“现代文化名城”。城市的文化不仅在街道、在广场、在摩天大楼立交桥,在影剧院、图书馆、博物馆,更在人心。深圳的硬件建设是相当成功的,通过国际咨询完成的市中心城市设计堪称美轮美矣。但人的塑造 难道人的塑造也能通过国际咨询来完成?深圳当然是在创造一种全新的文化,它也没有必要重走北京、上海的老路。然而这种新文化的象征物总不该是歌舞厅夜总会,全新的深圳人(包括他们的下一代)也总不该只会炒股挣钱,或只会蹦迪泡妞,或只会玩电脑打高尔夫球吧?
更何况,任何新文化的创造都不可能没有对传统的继承,而一个“开风气之先”的城市也不能没有对社会、对生活、对人生的人文关怀。我们并不主张深圳人都变成学者和哲学家,或者像北京那样,人人都是政治家,——这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我们更不希望深圳变得老气横秋,街上走满了遗老遗少,——那将是可悲的也是可笑的。我们只希望深圳多一点厚重少一点浮躁,多一点深沉少一点轻狂,把现代和传统、实践和理论、工商和人文完美地结合起来。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建设特区的意义,不是造一个流金溢彩的一夜城池、销金窝子,也不是增一点产值,多收点外汇,更不是给香港再划一块郊区过去”(张冠生《扬州昨夜,深圳今宵》,深圳,毕竟还承担着文化创造的历史使命
深圳是有这个条件的。第一,深圳事实上有不少读书人,有不少关心人类命运和人生意义的人,只不过多半并不在文化机构中而已。对于深圳的文化建设而言,他们是一种隐性的存在,正所谓“大隐隐于市”。惟其如此,他们所起的作用便有可能会超过那些在文化机构中吃政府饭的人。第二,深圳有很好的机制。尽管它自己没有太多的文化积累和较强的文化力量,却有可能在全国范围内调动这些积累,借用这些力量。深圳毕竟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城市,深圳的政策也相对灵活,完全有可能和内地某些有思想有潜力的学者建立一种双方都自由、双方都受益的联系,把他们具有影响力的研究成果在深圳加工、重组、包装后再推向全国。总之,深圳可以先把自己建设成文化传播的重镇,然后再发展成文化生产的基地,就像先搞“三来一补”再自己开发新产品一样。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深圳已经有了自己的人文精神,这就是“自我实现”和“自我解放”。许多闯深圳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来到深圳以后,似乎一夜之间人就变 胆子变大了,力量变强了,人也变聪明 因为在他们看来,闯荡深圳就是告别过去。过去的关系既靠不上,过去的包袱也不用背。于是,他们在心理上就先松了一口气。心理上轻松了,思想上自由了,现实上又是无人可靠,潜能自然而然也就调动起来 显然,这个潜能是他自己调动的,这个包袱也是他自己放下的,因此是“自我实现”和“自我解放”。
当一个城市以“自我实现”和“自我解放”为人文精神时,这个城市的前程远大也就是无庸置疑的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可靠的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深圳,一定会是大有作为的。
写完本书这最后一章,又是一年“东方风来满眼春”。春节过后,大批的民工又将从全国各地返回深圳,形成一年一度的民工潮。从去年秋天改写北京,到今年春天写完深圳,正是从秋天写到春天,不禁使人顿生轮回之感。的确,如果说深圳是春天的故事,那么,北京就是秋天的诗。北京是充满诗意的,北京的秋天就更是诗意盎然。想想香山红叶,秋夜胡同,巍峨城阙瑰丽楼台上的夕阳晚照,四合院老槐树下谈今论古细说前朝往事的大爷,再想想深南大道上四季常开的鲜花,世界之窗和欢乐谷流光溢彩的表演,蛇口工业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牌和那些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年轻人,真正“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五千年文明史弹指而过,21世纪就在眼前。中国的城市,又会谱写怎样的篇章
也许,春天的故事还会再讲下去,秋天的诗则会更加韵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