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安意如 本章:卷三

    在崔母许婚之前,张生对自己的信心完全是盲目的。挫败感一直狡猾地牵制着他,精神上的焦虑和忧郁是每个陷入情网的人无法逃脱必须要面对度过的考验。

    那些耿耿无眠的长夜,张生被接踵而至的念头搅得不能合眼,那些不断冒出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汇成了波涛汹涌反复无常的大海,他被抛到海里,起起落落。他必须奋力挣扎才不至于葬身海底。

    在每一次天光亮起的时刻,勉强睡去,在梦中愈发再次坚定自己爱莺莺的信心。

    现在崔母答应了婚事,张生像泅渡多日终于着陆。他憧憬着,充满幸福感地期盼着好事降临。一大早起来,精心准备着去赴宴:“夜来老夫人说,着红娘来请我,却怎生不见来?我打扮着等他。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

    红娘即刻到了。她此时对张生的态度与之前完全不同了。这是个有侠气的女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时时想着:“我想若非张生妙计呵,俺一家儿性命难保也。”

    她来见他,发现打扮一新的张生看上去英俊不凡。红娘第一次有机会仔细从容地打量他,这在她心中地位攀高成为英雄的男人,她由最初对他的不屑,渐渐转为欣赏。

    红娘的心思萌动同样很隐秘:“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迎,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程。衣冠济楚庞儿俊,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

    她也觉得张生不错,对他起了意思。可见有人说红娘极力撮合莺莺和张生是有目的的,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以红娘当时的身份,她必须要把莺莺的需要放在首位,服从她。只有莺莺和张生成就姻缘,她才可能和张生搭上。据此说她为了自己的将来,把莺莺给算计出卖了肯定是不对的。红娘热情坦荡,反倒是莺莺算计利用她的时候多。

    在酒席上,张生和莺莺情意款款,甜蜜地眉目传情,他们满心期待崔母宣布,你们吃完晚饭就洞房花烛去吧。崔母却赖婚了,只叫二人今后以兄妹相称。

    事出突然,两颗火热的心瞬间一片冰凉,掉地摔得粉碎。

    酒宴未阑,事情已经僵在那里。张生面如土色,莺莺失魂落魄,红娘大惊失色。我不再看这几个人僵持不下的人,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想起被我遗落多时的双文。她仿佛一直站在帘后静静看着这对延续她故事的男女,她神色杳然,不露喜悲。他们对她而言是陌生人。

    久远的往事像大雾一样涌到眼前,沁湿双眼。双文轻扶发簪,露出白玉无暇的皓腕。她裙裾微动,像湖水泛起涟漪,环佩随着摇曳的步态发出令人心醉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帘后嘎然而止,令满心期待的书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坚决不和莺莺同时出现,一如她当日坚决不出来见另一个张生(元稹)。

    或许她早有预感,相识就是劫难。见面就是劫难的开始。她绕来绕去,像一只小鹿那样在丛林间拼命闪避,最终也没有避开命运之箭。

    母亲唤她出来,她显得那样不高兴不情愿。完全对他漠然。元稹还是喜欢上了她。,方百计引她说话。她不作回应,却不显得拘谨,她的安静充满了高傲的力量。她双眼明媚,她的脸上,有着世族女子一贯清冷高傲的表情,如同女神一样高贵不可侵犯。

    只有她知道,安静,是为了掩饰惊慌所作的伪装。她害怕预感实现。她没有看他,还是不能做到忽略他,他还是无声无息地迫近了,带来了深重的影响。她的心塌陷成一个山谷。他的声音在她的周围不断回响。

    她抵挡不了他的侵袭。这是她隐秘的惶恐,深切的悲哀。

    双文拾起了她的琴,她吹散琴上的尘埃,拨动琴弦。在很多很多年前。她的心也曾被人这样情意绵绵地拨弄过。

    然后……

    今夜。她将隐在月下看张生去拨弄莺莺。她不希望莺莺重蹈她的覆辙,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的叹息化作午夜的凉风,掠过莺莺的发鬓,莺莺对她的关切毫无所觉。

    张生在月下弹琴。莺莺隔墙听。她有满心的要说,却又说不得。莺莺忧伤而愤懑。张生愤懑而忧伤。莺莺在那边无奈地辩解着,他觉得无力而倦怠,曲毕,默然抱琴而去。

    他为她病了,莺莺闻讯后求红娘代她去看他,红娘应允了,她觉得义不容辞:“我想咱们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我惊讶于红娘对张生感恩之心竟然超过了崔莺莺和崔母。莺莺和崔母后来对张生救命的事几乎绝口不提,似乎那是没办法的屈膝。只有红娘时时刻刻把张生的活命之恩记在心上,时时念叨:

    “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弧儿,将欲从军死。谢张生伸志,一封书到便兴师。显得文章有用,足见天地无私。若不是剪草除根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俺一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愁糊突了胸中锦绣,一个价泪搵了脸上胭脂。”

    张生见到红娘,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求她传书递笺。红娘见他一时又精神抖擞,暗笑他情深癫狂之余,也深喜他风流伶俐。因为欣赏他,红娘愿意为他奔走。她的想法明确简单,一来,人要知恩图报,信守诺言。张生救了大家,既然答应将莺莺嫁给他,就不该出尔反尔;二来张生和莺莺彼此有情,现在为相思所苦,成全一对有情人义不容辞。

    可是,怎么说呢,她一片热心却遭冷遇,红娘不是个冒失人,她对莺莺的性格还是了解的,为了保险起见,她将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让莺莺发现,等她来问。莺莺晚妆照镜看见了,蓦得变了脸色,斥道:“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

    红娘知道莺莺的性格里暗藏奸诈,倒也不被她的虚张声势吓到,回道:“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几句话抵得莺莺哑口无言,只得转过脸来向她赔笑:“好妹妹,我逗你玩来。”又道:“红娘,不看你面子,我把这东西拿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

    这是官家小姐惯用的伎俩,必定要先撇清了自己。虚假!红娘嗤笑她:“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想怎样?”

    这段对话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活画出莺莺和红娘的性格。我并不以对爱情的谨慎来理解莺莺的心口不一。莺莺察言观色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和她的自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口是心非已经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官家的小姐,即使温驯有教养看起来天真烂漫也未必就是百事不知,防范和利用别人也是潜伏的本能。更何况崔母疑忌、诡诈性格如此明显,莺莺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养成爱耍心机的习惯。

    莺莺写了一封信要红娘传给张生,她是这样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话说。

    她忸怩作态的样子实在作厌,任是红娘好性儿也不免含怒了!阴也是你,晴也是你,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明明是你在撮弄人家秀才,使唤我。还要在我跟前假撇清。这事真是吃力不讨好!莺莺的虚伪比对着张生的赤忱,当她得知莺莺又再利用她时。红娘感情的天平自然地倾向于张生那边了。

    红娘是忠诚的,但她的忠诚并不是奴性的忠诚,她的忠诚是基于深厚感情积淀的习惯性力量。她的忠诚确有无可奈何,更有着她鲜明的原则。

    她要的是成全有情人。

    莺莺对张生的感情有那么纯粹吗?她的行为惹人怀疑。根据王先生的演绎,无疑是一见钟情的范本,宣扬恋爱自由,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可是,张生和莺莺的爱情,并不是那种高洁到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这故事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很世俗,很真实。

    莺莺倾心于张生,是出于长期幽闭状态中对爱情的渴望。这种欲望本身没有具体的对象,她爱情对象既不具体也不固定,如果她没遇到张生,随便一个李生、陈生也可能是一见钟情的结果。只要这个男人符合她内心的标准就可以了!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少女被压抑的青春已经干得没有一丝水分,骤见英俊斯文的书生后,很自然就一点就燃。他们的爱情是走火的结果。所谓一见钟情的意思就是两个互相需要的人碰上了!理性靠边站。

    当张生根据她信中指示跳墙赴约时,她又变卦了。也许是张生会错了意,本该从角门溜进来却跳墙进来惊了她。但这也不足以解释她为什么陡然变卦,前后判若两人。

    她总是这么阴晴不定,使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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