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冯小刚 本章:第三节

    “好梦公司”攒的第一部戏是《好梦献给你》。

    写一帮闲人不甘寂寞,立志改造社会风气,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虽然创意还在务虚阶段,但王朔在生活中已经身体力行。

    那一段时间我们经常结伴外出赴宴,席间欢声笑语,逮谁捧谁见谁夸谁,男不分贵贱女不分老幼,一路过关斩将无一幸免。

    一开始还磕磕碰碰拌拌词不达意,说了一堆的废话也不能击中要害,令吹捧对象心生疑窦。经过反复实践,失败了也不气馁,根据不同对象审时度势,渐渐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们经常结伴外出,席间欢声笑语。

    有的可以单刀直入,一语中的;有的则不宜强攻,需要由物及人,声东击西,指桑夸槐。到后来,语言也流畅了,态度也诚恳了,多么难侍候的人都不在话下。

    实例一:赞朋友。

    我,还有王朔,还有葛优,还有谁我记不清了,在赵宝刚家吃饭。那是一个节日,好像是国庆节的当晚。

    刚端起酒杯,王朔突然说:不对呀,今儿是国庆节,像葛老师这一级的人不应该坐在这儿呵?

    葛优忙问:那应该在哪儿呵?

    王朔说:人民大会堂,国宴呵。

    葛优一脸困惑,郑重其事地说:没有人通知我叫我去呀?

    王朔又说:那是您不愿意去。通知到的往往是经过权衡后才决定允许出席的。

    像您这一级的还用通知吗?那是必须出席的。您是谁呀?

    葛优人老实,很憨厚地笑着问:我是谁呀?

    王朔:您是国宝呵,国家的面子。

    葛优很开心,说: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哪。

    王朔说:喝酒喝酒。幸亏您疏忽了,要不老了也轮不着我们能在今天晚上和葛老师一起吃饭。我要出去跟别人说,国庆节晚上我和葛优一起吃饭来着,你们说,有人相信么?

    王朔用探询的目光看我们,我们几个一起摇头。

    我对王朔说:人家肯定会说,您说得是梦话吧。

    葛优乐开了花,那天晚上他喝醉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向葛优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仍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他说:真舒服。

    实例二:赞企业家。

    一次,与某企业家不期而遇,本来是可以擦肩而过的,但因为彼此敬重停下来说了两句。

    企业家:听说你们办了一个“好梦公司”,在哪儿呵?

    我说:瞎混吧,哪能跟您比呀。您现在的生意越作越大了吧?

    企业家:累。摊子铺得太大。

    我说:您累我们也累,可您多出成果呀。别的我不敢说,到您老了干不动的那一天,除了心爱的女人您知道那是自己的,旗下的企业究竟有多少,您根本就数不过来。要想知道一大概齐,只能让手下的人扶着您上景山顶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吩咐他们,让凡属于您名下的产业都熄了灯。指示传下去,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中关村黑了,银街黑了,燕莎一带也黑了,国贸一带黑了,亚运村一带也黑了。

    企业家还真认真了,追问:那奥运村呢?怎么还亮着?

    我说:那是您厚道,给国家留了点面子。

    企业家狂笑,握着我的手说:今天我得请一部长吃饭,你给我留一个电话,回头咱们再聊。

    我说:您忙您的,我就是和您打个招呼。

    企业家离去前,说:我现在吃饭都成负担了,一提饭局脑袋就大。

    分手后的当天下午,我接到了企业家的电话。

    电话里,他迫不及待地命令我:晚上,什么事也别安排呵,我请你吃饭。

    实例三:赞师长。

    一次,华艺出版社的老金请王蒙、刘震云和王朔吃饭,我是跟着吃蹭的。

    赴宴的路上,我开着车,王朔坐在后面。

    王朔说:王蒙老师不容易啊。今天要好好捧捧他,侍候舒坦了为止。

    我说:您放心吧。

    我是带着任务赴宴的,精力高度集中,席间他们说得正事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等着王朔开火。因为王蒙老师与我不熟,地位又悬殊,所以主攻的任务是要王朔完成的。

    酒过三巡,王朔的嘴越来越甜,话说得越来越好听。

    大致的意思是,称赞王蒙老师的作品不朽,几十年前的写的东西现在拿出来仍不落伍,而且常写常新,观察生活依然还是那么敏锐,对年轻人也是爱护有加,丝毫没有半点的嫉妒和不公正。这对一个享誉文坛的前辈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这番话如果扔给其他德高望重的权威,又是出自王朔之口,我想一定是行之有效的。但王蒙老师却当即打住王朔的颂词,说道:小王朔,你少跟我来这套。喝酒吧你。

    王朔没词了,羞答答举起酒杯,这时我看见他扫了我一眼,意思是,该你了。

    我马上也端起酒杯凑趣,说:从小就看王蒙老师的书,像那些意识流的作品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过去只是崇拜您的作品,今天有幸见到真人,才发现您人格的魅力也很大。

    王蒙老师冷眼瞅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说:一般像您这么有成就的人多少年来都是在一片赞扬声中度过的,应该早就习惯了,不听难受了,可是您偏就不是,就是听不得这些虚头八脑的恭维话。

    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

    王蒙老师说:王朔这坏小子,我还不了解他?

    我忙说:来的时候,王朔是想让您好好舒服舒服的,怎么就让您一眼看穿了呢?

    您的洞察力怎么那么强呵?一句话就把王朔噎得刘老师仁义,没词了。这么扛得住吹捧的人不是没有,但像您这么有地位的人,不吃捧还反感,我是头一次见到。

    没有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还给作家让出了一个题目可以写,就两个字:绝望。

    刘震云老师这时深表赞成地说:唉,小刚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王蒙老师沉着的脸,慢慢地现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碰杯喝了酒。接下来的气氛非常地融洽,两位王老师的心情都非常的好,原本就要结束了的饭局又延长一个多小时。

    分手时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

    实例四:赞同行。

    一次,刘震云、王朔、好像还有梁左,在我位于通县的家里包饺子。

    对了,梁左来晚了。

    刘老师和王老师都坚持等梁老师驾到了,饺子再下锅。于是我就陪着两位老师先喝着。王老师对我推心置腹地说:

    小刚,你不写东西,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也因为你不是作家,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对写字的人来说,刘老师就是一座山,你看着就在眼前,好像还不是很高,你觉得顺着这条道爬上去不难,结果爬到半山腰才发现这山可不矮,咬咬牙再往上爬,累得你都吐血了,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你觉得追上刘老师了吧,可以喘口气了吧。你再看,刘老师还是一座山,就在你眼前。再重新爬,爬到顶上一看,刘老师还是一座山。层峦叠嶂你知道这句成语吧?那就是说刘老师哪。到这时候,你才恍然大悟,你这辈子也别想追上刘老师。枉费心机你知道这句成语吧?那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的其他的写字的人哪。

    王老师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刘老师仁义,没有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还给作家们让出了一个题材可以写。就两个字:绝望。因为有刘老师的高度在那里戳着,我们才对“绝望”这两个字的含义有了深刻的理解。斗胆夸一次口,写“绝望”,刘老师不见得写得过我。

    我心里暗自佩服王朔,吹捧的功夫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弯拐的,这麻药打的,这暗箭射的。别说外人,就是我们吹捧行里的人,粘到这种话,也得非死即伤。不晕也都难。

    再看刘老师,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端起酒杯问道:王老师您说完了吗?

    王老师悲观地摇着头,再次强调:绝望。

    刘老师对我说:冯老师,学生小刘写得再好,再有智慧,再有高度,那也是人类的智慧,人类的高度,在上帝面前,这种智慧和高度都会显得十分地渺小,而上帝眼下正握着王朔老师的手在写作。王老师不仅仅是王老师,王老师是上帝派驻文坛的使者。

    刘老师真是老奸巨猾。

    这回轮到王朔笑了,笑得心情舒畅。

    这时梁左进门了,我忙起身相迎,三两句好话就把梁老师喂饱了。

    吹捧人是很容易上瘾的,我又是心有灵犀,很快就上了路,而且刹不住车。找不到对象的时候,就把矛头指向了王朔。

    这是王老师始料未及的。因为对他确实是打心眼里敬佩,服气,所以夸起他来常常忽略了夸人需要隐蔽的技巧。话说出来多是直给,肉麻的程度使在场的人无不认为我心怀叵测。

    王朔对此十分警惕,郑重提醒我: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不遗余力巧取豪夺的东西。你总得图点什么吧?

    我也郑重告诉他:我真的是什么都不为,就为喜欢,一吐为快。

    我也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得这么庸俗,造成这种局面,责任主要在他。

    后来我暗下决心,见了面绝不再夸他,心说:骂人谁不会呀?想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再见到王朔,我态度坦率不徇私情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你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独创了一种文风吗?不就是别人写本书卖几万册你写一本书能卖一两百万册吗?毛选还发了好几千万册呢。不要把你当成神,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饿两天,你眼睛里也照样没神,说话照样没气。再说了,纵向地从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轨迹上看过去,百十来年总会出现这么一两位。前五十年不就出了个鲁迅吗,差不多也是你这么一脾气。恨民族不争气,看谁都不顺眼……

    我越说越气愤,最后竟拍了桌子,我说:

    就算你是海明威又怎么了?你也不能工作起来就不注意休息!你以为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吗?我告诉你,不是!他是人民的!再也不能老是一团和气了。

    面对我的一腔怒火,王朔宽厚地笑道:消消气,您是我老师行了吧。

    到后来,王朔也不再怀疑我的动机了,听我的好话也当成了一件乐事。工作之余,泡杯茶,彼此大肆渲染对方的优点和成绩,双方都感到了空前的满足和欣慰,成全了他也就陶冶了我。回到创作中,就觉得责任重大,使出浑身解数废寝忘食,生怕辜负了群众的厚爱。

    这些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因为工作忙,最近五六年的时间里仅见过王老师三五次。

    一次是与梁左老师永别。《大腕》拍摄中的一个晚上,停了戏前往梁左的寓所吊唁。其时王朔正在为朋友守灵,我们相见话语不多。王朔看上去有些疲惫,人显得很安静,说话时也像是仍在回忆。

    除此之外,和王朔余下的见面,多在人声鼎沸的酒会上,彼此只是点头笑笑,说上三言两语,不咸不淡。

    不知道王老师是否还能时常想起我们朝夕相处的那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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