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离奇的C.C.特务案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岳南 本章:第四节 离奇的C.C.特务案

    新中国成立后,叶企孙一直为熊大缜冤案奔走呼号,寻找为其平反昭雪的机会。想不到沉雪未昭,自己又遭祸端。“文革”爆发后的1967年11月,叶企孙因为熊大缜案牵连,作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被揪出,成了人民的敌人。在一连串的抄家、揪斗、关押,站“斗鬼台”、送“黑帮劳改队”改造,以及无休止的交代“历史问题”等凌辱折磨下,叶企孙一度神经错乱,进入了陈寅恪《南飞》诗所言“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的悲惨境地。

    据叶企孙的侄子、核物理学家叶铭汉受株连后被迫写下的一份“揭发材料”说:“新北大公社的大字报说,校文革和新北大公社早就掌握了叶的材料,并曾上报中央文革,因案情严重,牵涉到很多人,所以没有公布……今年2月初,有一次叶忽然说,‘井冈山’开办学习班,要他和崔雄昆去,他未去。因此‘井冈山’电台天天点名批判他。以后叶每次来我家都说一件事,并说他到王府井去,也可以听到‘井冈山’的广播。还说有一种小声的特殊广播,是专门为他的。有时‘井冈山’和‘新北大’两个电台为他的问题而辩论。一开始我觉得叶所说的内容不合情理,后来逐渐愈来愈感到他的神经不正常。到3月中,我为了证实他所说的是错误的,特地去找过周培源,问他井冈山有没有这种广播,周听罢来意,说没有这种广播。我向周说:‘看来叶是神经失常了,能否请你做些思想工作,跟他说井冈山电台根本没有这种广播,是他自己神经错乱了,是幻觉。’周说:‘你跟他说说就行了。”’叶铭汉又说:“三月中,叶说他一举一动‘井冈山’都有反映(应),他喝一口茶,电台就说他喝茶不对。他走出门,电台就叫他马上回去等等。叶说,‘井冈山’一定有一套类似雷达侦察系统,可以看见他的一切行动。我跟叶讲,你是学物理的,你知道电波透不过墙,根本没有这种事,是幻觉。叶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叶说你到我家来听听就知道了。叶还说,说不定现在就有这种雷达。我为了打破叶的幻觉,曾在3月下旬到叶家去了一次,叶说:‘你注意听,我现在喝一口茶,等一会马上就会有广播。’等了一会,我说,根本没有。叶说:‘有,是你的耳朵聋,因此听不见。’……过了几天,老周(南按:叶雇的工友)来找我,说他觉得叶的神经有毛病了。周说叶这几天常说,电台广播要他去中南海开会。有一天,叶忽然穿好衣服要出去,说广播说在车库上车。出去过了一会叶又回来,说广播不让他去。”后经叶铭汉送叶企孙到北医三院神经科检查,诊断为“幻觉症”,因叶是反革命分子,医院给了几片药打发回家了事。叶的病情越发严重,几次半夜穿衣欲去中南海开会,结果是中南海未能成行,却一脚踏进了地狱之门。

    1967年7月12日,吕正操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捕入狱,紧接着,原东北军出身的将领张学思(南按:张学良四弟,时为海军参谋长)等与吕正操有关联者相继被逮捕、关押,并由中央军委成立专案组,审理过去的政治问题。当年在吕正操部队遇难的熊大缜再度死尸复活,引起了有关部门高度重视。由于熊大缜死尸复活,叶企孙受到牵连,被迫向前来调查的中央军委办公厅“吕正操专案组”人员写交代材料。1968年4月,“吕正操专案组”将叶企孙作为C。C。特务逮捕关押,开始进行审讯。在押期间,“专案组”进行了大量的“内查外调”,除叶企孙本人,曾对众多人员,包括许多知名人士如翁文灏、冯友兰、赵访熊、戴世光、何成钧、周仁、周同庆、吴泽霖,以及清华大学秘书长沈履、原清华庶务科长毕正宣等进行调查审问。一时间,搞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凡与叶企孙熟悉的人都处在惊慌恐怖之中。在威逼恐吓下,被调查审问者有的始终坚持了人格魅力与文化良知,据实相告。有的出于各自的目的,信口开河,甚至有些神经质地胡言乱语,使本来并不复杂的一个案件,变得扑朔迷离,难辨真伪,最后导致许多人卷入案中蒙受不白之冤。

    从“专案组”审讯案卷可以看到,叶企孙涉案问题主要有二:一是与熊大缜的关系;二是在抗战期间和朱家骅的关系。或者说,叶在与熊、朱二人交往中,是否参与了特务组织和从事反革命活动。

    1968年9月3日,被捕入狱的叶企孙第一次被提审,审讯员是云、李、孙、刘等四人。身戴手铐脚镣,头发蓬乱,一身破衣的叶企孙,被带进审讯室落座,审讯员第一句话便是:“你的罪行是严重的。交代你和熊大正(南按:原案卷为熊大正)的往来关系!!”

    叶企孙于惊恐中交代说:“熊大正去冀中是由北京教会中一个姓黄的送往冀中的。这段话是熊大正在天津清华同学会和我讲的。我反对熊大正去冀中,熊大正在1938年端午节从冀中来到天津,刘维来天津交给我一张纸条,是熊大正亲笔写的,信上说,介绍刘维与你接头(刘维是代表熊大正到天津办事,是熊大正派出来的,与我接头)。在冀中吕正操是领导,也可以讲刘维是代表冀中的。很快我代(带)刘维到王崇植那里去了,见到了王。我知道王是C.C,我的态度是支持南京政府的。”

    在被问及何人、在何地搞无线电台时,叶企孙交代说:“作无线电台是在清华同学会,是我安排在三楼一间房子里作电台,我是清华大学临时办事处负责人,他们两人来也是找我。不久,熊大正来了,时间是端午节,从冀中到天津的,住在清华同学会。熊大正来了之后,和我讲了一些冀中情况:1.货币情况;2.经济商业情况;3.交通情况;4.军队情况没谈多少。我和熊大正讲过吕正操应该同鹿钟麟取得联系,这是我的意见,熊大正赞成我的意见,并说这件事还得看情况。我们当时在吕鹿问题上定了暗号,用‘吕鹿合婚’的暗语与熊大正互通情报。”

    因叶企孙已经牵涉到控制中共冀中军队的吕正操,与时任国民党政府河北省主席的鹿钟麟的敏感问题,而鹿在河北建立敌后省政权,又曾与八路军发生过摩擦和不快,此事立即引起了审讯人员的警觉,随后的问答也变得紧张、简短、尖锐起来。

    问:目的是什么?吕鹿合婚目的?

    叶:我的目的是支持蒋介石。

    问:吕正操当时受谁领导?

    叶:是共产党领导。

    问:鹿钟麟当时受谁领导?

    叶:是蒋介石领导。

    问:吕鹿合婚你主张由谁领导?

    叶:我支持蒋介石,由蒋介石领导。

    问:交代以后如何搞吕鹿合婚及通情报问题。

    叶:我于1938年10月5日离开天津到上海,10月底到香港,11月10日在香港收到熊大正的来信(熊大正的信是从天津发到香港。信中谈到吕鹿合婚等情况,详见原信件),信中说:“林兄近日对生等印象不佳,现为生详为解说,不快之感已去,并愿与生合作编辑书籍之事。”这段话的意思是说,林风对参加冀中工作不满,“编辑科学书籍”,此话是指“参加冀中工作的问题”。

    问:熊大正在冀中工作与林合作“搞编辑科学书籍”之事,你必须交代实质问题!叶:说不清……问:南方家中指什么?

    叶:是指西南联大。我给熊回了2-3封(信),内容记不清了。我是从1938年11月底由香港回到昆明,1939年3月朱家骅从重庆给我来电报,电文是“生死莫卜”,意思是指熊大正在冀中被捕生死不知。朱家骅怎知熊大正被捕之事?朱是从天津党政军办事处那知道的。天津党政军办事处知道我与熊大正很熟,所以他们叫朱家骅给我打的电报,我接到朱家骅电报后,给朱家骅回信,叫朱家骅营救熊大正。

    问:还采取什么行动营救熊大正?

    叶:我在1939年4-5月到昆明找到国民党中央研究院叫陶孟和(社会科学所所长,在叶企孙领导下)帮忙,请他再托人帮助营救熊大正,但是不久在昆明路上听说熊大正死了。谁说的记不清了。

    第一个回合的审讯结束后,紧接着是第二个回合、第三个回合与无数个回合的交锋。审讯内容仍是围绕上述两大主题展开。从部分审讯材料看,“专案组”对叶企孙如何进入中央研究院,以及是否加入陈立夫的C。C。特务组织之事,似乎更加关注。

    在抗战期间和胜利之后,没有人特别关心朱家骅、叶企孙二人的关系,当时学术界知识分子普遍认为,叶氏暂辞清华大学“特种委员会主任”,加盟中央研究院并出任总干事一职,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没有任何特殊的背景和政治色彩。想不到二十个春秋之后,这个简单的工作调动已变得不再普通和寻常了,叶企孙与朱家骅的关系,由此成为决定他在深牢大狱中待多久,甚至是能否保住人头的焦点所在。按照叶企孙的交代,他突然转行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主要是朱家骅的盛意。叶说:“据吾推测,中央研究院要吾担任总干事的理由,是因为吾对各门科学略知门径,且对于学者间的纠纷,尚能公平处理,使能各展所长。”

    在叶企孙当时和之后的岁月里,他认为此事只是人生历程中一个很小的平常枝节,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说明的。但是,在“专案组”人员看来,问题却没有如此简单。因为办案人员已从梅贻琦与叶企孙的学生、后来担任清华大学中层领导的某君处得到了一份秘密揭发材料,声称:梅贻琦与叶企孙二人均是朱家骅手下的国民党“中统”特务,且“中统”在清华还有一个分支机构,主要负责人就是校长梅贻琦。为证明这个说法成立,某君解释道:“叶企孙是理学院长,一向梅贻琦因事外出,总是由叶企孙代行校长职务,即在抗日战争前后都是这样做的。直到解放后,还是沿袭过去惯例由叶担任过一个时期的校务委员会主席。当时伪教育部长朱家骅是反动组织‘中统’头子陈立夫手下的第一名打手,与叶的关系相同于梅与朱的关系。因此,我认为朱家骅不可能不拉叶参加这个反动组织。”

    在被拘押前,叶企孙于1968年1月22日向“专案组”就自己与朱家骅相识与共事经过,曾作过如下交代:“1918年8月,我同朱家骅同船赴美国留学。那时吾同朱并不熟识。朱不是清华公费生。到美后,吾同朱并不同学,也不通信。朱留美不久,即转往德国留学。朱回国后,曾在北京大学教地质学,但为时不久,比李四光在北大教地质学的时间要短得多。在同类地质学家中,吾同丁文江、翁文灏和李四光相熟在前,同朱相熟在后。约1933年,中央研究院成立第一届评议会,吾当选为评议员。评议会约每年或每两年开一次会,开会时可以会到丁、翁、李、朱四位地质学家。”又说:“朱就院长时,总干事为任鸿隽,不久辞职。1941年春,朱来信要吾担任总干事。吾应允了,但须秋间方能到职。”

    因那位清华大学的中层干部、叶企孙“高足”某君横空出世的震撼性揭发,使叶企孙与朱家骅的关系变得严重复杂起来。在提审人员冷峻与冷厉目光逼视下,叶在坚决表示没有加入C.C系特务组织的同时,不得不细心回忆与朱家骅交往的陈年旧事,尽量在每一个细节上都交代清楚且与以前交代的相吻合。9月4日上午,叶交代说:“我从1918年同朱家骅认识的,是一同去美国的。在1918年8月在南京号轮船上认识的。朱到纽约,我到芝加哥。1924年3月(我)回国在南京东南大学任物理系副教授。1933年在南京中央研究院开评议会时同朱家骅见面。他是地质组,我是评议员,议长是蔡元培,物理组组长是丁燮林(现叫丁西林)或李书华。1941年开始同朱家骅往来多了。1941年春夏时期,我在昆明受(收)到朱家骅的来信,叫我到国民党政府中央研究院工作担任总干事。当时朱家骅是该院院长,又是国民党党内的反动特务,是中央组织部部长。我应允朱家骅的邀请到了重庆作了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我管计划、预算、审查著作、聘请人、筹备开会等。”又说:“我在中央训练团作过两次报告。中央训练团是培养训练政治上的反动分子,参加受训的都是(国民党)党员。我讲课两次,中央训练团负责人是陈立夫、段锡朋、朱家骅。我去中央训练团所作的两次报告是应中央训练团的聘请书而去的,所报告的内容是‘科学问题’、‘数理化’、科学的重要性等。”

    当“专案组”人员问到既然叶不是国民党员,为何收缴党费却要盖叶企孙私章的问题时,叶回答说:“因为朱家骅是党员,我是研究院负责人之一——总干事,我的图章放在总务主任王毅侯那,所以盖我的图章……(本来)应该盖朱家骅的章。为什么盖我的章,我也搞不清。”这个口供显然比叶企孙入狱前的交代要详尽得多,但从办案的角度看,要想与C。C。特务组织挂上钩,还有一大段距离。

    从叶企孙前后两次交代中可以看出,朱与叶作为同事之前,仅是熟悉而已。朱家骅之所以瞄上了叶企孙,除了叶自己所说的受到“正统思想”和“欧美资产阶级思想”的双重教育,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叶的学术地位和组织处事能力非一般人可比拟。当时中央研究院各所的主要支柱,基本都是清华出身或与清华相关的欧美系统,而叶企孙在这个系统的地位之高、之重是有目共睹的。按冯友兰亲笔向中共中央军委专案组提供的“揭发”材料说:“叶企孙,按解放前北京教育界的派系说,是清华派的第二号人物(第一号人物是梅贻琦),在清华几次代理校务,当过理学院长,负责清华的几个研究所的工作,在清华有很大的影响。”冯友兰此话大致不差,正是缘于这种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影响力,叶企孙才能做到“对于学者间的纠纷,尚能公平处理”。加之叶是一个无党派人士,性格温和,以此面目出现,对于各政治派别和学术利益集团的平衡,更有一种无形的亲和力与说服力——这便是朱家骅请其出山的根本动机。据资料显示,朱家骅最初想让叶企孙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的计划是在1940年夏,当时梅贻琦因公赴渝与朱家骅相见,朱向梅表示,有意聘叶企孙接替身体欠佳的傅斯年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此前朱家骅与翁文灏、傅斯年已与叶单独做过沟通并谈及此事,叶表示“亦未尝不可尽其绵力,逐渐使该院之研究事业更上轨道”。但又说要看梅的态度再商定。梅听罢朱家骅的要求,颇感为难,表示清华方面的事务很难离开叶。当时西南联大的情况如冯友兰所言:“除了联大的总部外,三校各有其自己的办事处,自己设立一些机构,与联大无关。清华的办事处最大,自己设立的机构也比较多,主要的是那些原来办的研究所,有农业、航空、无线电、金属和国情普查等研究所,这些所都不招学生,与联大毫无关系。清华还有研究院,招收研究生,他们虽然也往联大听课,可是不算联大的学生。北大办有文科研究所,招收研究生,也与联大无关。”又说“当时的联大,好像是一个旧社会中的大家庭,上边有老爷爷,老奶奶作为家长,下边又分成几个房头。每个房头都有自己的‘私房’。他们的一般生活靠大家庭,但各房又各有自己经营的事业。‘官中’、‘私房’,并行不悖,互不干涉,各不相妨,真是像《中庸》所说的‘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清华办理的所谓“特种研究事业”,是指清华在战前办的农业、航空工业、无线电三个研究所,以及到昆明之后增办的金属学及国情普查等两个研究所。为便于统筹管理,清华把五个所组成一个“特种研究事业委员会”,叶企孙为主任,主持全面工作。为了不驳朱家骅的面子,梅贻琦最后答应如果中央研究院非要叶出山赴重庆就任,最好不脱离清华而两边兼顾。这一条件令朱家骅未知可否,表示与同仁商量后再作决定。

    到了这年的9月29日,朱家骅致信梅贻琦,说已同翁文灏与傅斯年二人商量,不同意叶企孙两边兼顾,只能放弃清华而专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职。其理由是按中央研究院章程规定,凡院内专任人员不能兼职。为使问题更加清楚明了,在朱家骅授意下,1940年10月15日,翁文灏以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秘书的名义致信梅贻琦,信中说道:

    叶企孙兄至渝后接理中央研究院各事,朱骝先及傅孟真诸君均热诚匡助,可以顺   利进行。惟有一事窃愿以友谊奉商者:兄前次至渝时,曾经谈及企孙兄于短时间内暂兼清华教务名义,但可以随时商停。此事固仅为一名义问题,但事实上亦有若干影响。中央研究院总干事一职向为专任,丁在君兄初受院聘时,方任北京大学教授,当经商定,俟功课教毕,完全离开北大(教授名义亦辞卸),然后方至院内任事。企孙兄最好能免兼大学教授(但如聘为名誉教授则似尚可行)。此事弟与企孙兄面谈时亦经提及,并以奉陈,敬希察照酌采,至为企幸。

    梅贻琦接信后,对这种“霸王条款”表示不能接爱,遂置之不理,坐看朱、翁等人如何处理。1941年5月16日,梅贻琦因公再赴重庆,想起几个月来朱、翁二人书信不断,为叶企孙事纠缠不休,便想借此机会就此事来个彻底了结。据梅贻琦日记载:

    5月21日,“六点半至牛角沱资源委员会访翁咏霓,谈企孙就中央研究院总干事问题。”22日,“五点往巴中组织部访朱骝先部长谈企孙问题。”

    5月30日,“十一刻至中央医院门前,往返园中一刻许,寻得傅孟真所住病室,渠于前日曾割扁桃体腺一半,说话不便,未敢与之多谈。”

    此时傅斯年重病在身,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急需有人接替料理,在朱、翁、傅等人的恳切要求下,梅贻琦终于同意叶企孙以请假的名义离开清华,专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职。朱、翁、傅等人听罢,各自才长出了一口气。

    叶企孙在狱中审讯时,因几次提到拉他人中央研究院的关键人物翁文灏,“专案组”遂找到国民党统治后期的行政院院长、时住在北京的翁氏,让其写揭发叶的材料。在一份由他人代笔,翁文灏本人阅后签字的材料中说:“叶在清华大学,作物理学系主任。我也在那里教过书。解放以前,听人家说,那时是伪中央研究院,朱家骅想请叶当总干事。权力第一是院长,第二位就是总干事。叶去过一下,时间很短,没有做下去,很快就离开了。……朱家骅作过交通部长,北洋军阀时期朱是北大教授,后来做过很多国民党的工作。朱与叶一定认识,否则,朱请不动叶到中央研究院当总干事。”

    听翁文灏的口气,似乎国民党在重庆期间,他本人没有同朱家骅争夺过中央研究院院长的位子,也不是大权在握的中央研究院评议会的秘书,更不知朱与叶此前是否相识,只是“听人家说”,那时有个伪中央研究院的机构如何如何。翁氏真不愧是宦海名宿,从官场名臣李鸿章那里学来的“捣糨糊”的回旋术和脱身术,可谓至绝至妙矣!

    “专案组”在叶企孙与相关证明人的口供中找不到叶企孙参加C。C。特务的证据,很是恼火,便几次将清华大学那位揭发叶是C。C。特务的中层行政干部捉来审问,希望从中找到突破口。这位干部一口咬定叶企孙确实是C。C。特务,并煞有介事地说:“中统(特务组织)在清华,梅贻琦、吴泽霖、沈履、叶企孙、戴世光等人是领导核心。梅贻琦总其全权,在北平由国民党市党部情报组直接领导。”又说:“清华的几个院长如冯友兰、陈岱孙、汤佩松等人都是中统分子……在清华反动组织‘中统’骨干分子的分工。据我所了解的是,沈履负责职工方面的工作,戴世光负责学生方面,吴泽霖负责教师方面的。沈履在一次谈话中还说到过叶在校内监视进步教师的一些活动。”

    面对此人慷慨激昂的言辞和信誓旦旦的保证,“专案组”人员一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相关人员捉来调查、审问。当把“揭发”出的戴世光捉来审讯时,戴回答说:“我没有听说过清华有什么中统组织,我想,‘中统’大概是指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组织,而不是国民党时代的‘中国统计学会’。我参加过中国统计学会,是会员,但清华没有统计分会。叶企孙没有,也不会参加中国统计学会。”戴氏的“交代”既不乏幽默,又似乎是事实,办案人员如堕雾中,只得本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原则,继续加大调查与审讯的力度,于是,一群又一群涉案者被捉来审讯。

    如此往复调查、审讯,叶企孙在狱中反复解说、回忆、争辩、检讨、坦白,在极度的恐慌与没完没了的坦白交代与花样百出的折磨中,叶精神分裂症加重,身体状况急剧下降。“专案组”在经过花样百出的折腾后,开始认为“叶证据不足,不能定特务”,但又不知如何处置,遂将情况上报。在周恩来的亲自批示下,1969年年底,叶企孙被放出监狱,由北大红卫兵组织对其实行“隔离审查”。也就是说,中央军委专案组历时一年半未能搞清的案情,将由神通广大的红卫兵小将们来完成。叶企孙出了监狱又步入地狱,从此落入红卫兵手中,经受更严酷的煎熬。经过一阵乱拳加乱棍的摔打锤炼,叶企孙病情再度加重,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两腿肿胀难以站立。偶尔走动,腰弯成九十度,似一根弯曲的枯木在风雨中摇晃。再后来,叶的神经彻底崩溃,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自1969年出狱始,叶企孙每月只能领50元工资,吃饭穿衣皆不能足,生活凄惨。当看管的红卫兵稍微放松一点,叶本能地溜出来在中关村一带的小摊上讨吃讨喝儿,嘴里不住地咕囔着别人很难听懂的话语。当时中科院有几个研究所已迁往北大校园所在的中关村一带,不少与叶熟悉的朋友见到了下列一幕惨不忍睹的情景:叶企孙头发花白,弓着背,整个身子呈九十度直角状,穿着一双破棉鞋,踯躅街头,间或踽踽前行。有时来到一家店铺小摊,或买或向摊主伸手索要一二个明显带有虫咬疤痕的小苹果,过走边津津津有味地啃着,碰到教授模样或学生打扮的人,便伸出一只枯干的手,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一二角而已!望者无不为之潸然。

    1972年,海外友人任之恭、赵元任和学生辈人物林家翘、戴振铎、杨振宁等著名学者陆续回国观光时,曾分别向有关部门请求探望叶企孙,均被对方以各种说辞婉拒。几位不明内里的书呆子于失望之中又不甘心,设法躲开陪同人员的掌控,悄悄向北大校园家属区探听消息,但复被有关方面发现并加以劝阻。就在海外学人几番探询未果之时,却意外从清华园得到了叶企孙好友、一代建筑学大师梁思成撒手归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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