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冬末,各人都回来了。孙平强、孙国勇等全回家来。或则偷了些米、或则窃了些衣服。孙家文则是在昆明赌钱,赢得九千多元。孙平文、魏太芬用不了这些钱,拿去存了起来。孙平玉家见他家有这么多钱,说不出的羡慕。眼看讨债的人全朝孙平玉家跑,孙平文夫妻商量了,又与孙家文说过,借了二千元与孙平玉家救急。
孙富华到寒假,也回家来了。但在昆明上了几个月学,刚到乌蒙,看见大山扑面而来,荒凉之甚,就后悔了。想这假期该在昆明打工,挣两文学费的。那辆中巴车是荞麦山乡的人共租的。司机一路嫌吃亏了,眼见山高路陡,气的大骂。到横梁子,孙富华下车去解东西,绳子诸物全被凌上了。只好坐到荞麦山去。第二日晨冰凌化了,才把东西解了,搭马车回来。
孙天主寄望的是孙富华此去,会大有作为而归。孙富华回来,与全家人讲,都是自己一顿要吃四五个包子。那些同学很好。班上同学如何踢球、唱歌等。孙天主听了,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够了!够了!你这书是白读了,我拼那么大的劲,出了那么大的力,就是为了这个?”失望已极了,站起去睡了。以后提些问题问孙富华,乃是一无所知,气得不知所以。
孙国达回来了,孙江华也稍振作。于是族里开始谈些全族大计。因明年十月,即是孙寿康下葬大红山六十周年。又族内族外,都在宣讲孙家这座祖坟满六十年要大发。大家都说:“明年六十大庆,定要异常隆重地庆祝一番了。”初步拟定大庆时,能回来的,都要尽量回来。火炮自然要大放一番,还拟定了要树碑立传。谈定了碑石由孙江华、孙江才负责,碑文由天主撰拟。
又是两月以后,明年腊月,即是孙家进入法喇一百年。也要大庆。但庆的方式,谈了半天谈不出个名堂。大家都在想:孙天主这一辈,已是乱七八糟的了。“富”的“富”字,“家”的“家”字,“全”的“全”字。孙天主自己又带头乱来,干个“天”字。这个不统一,到时怎么庆,也是无益的。但统一,谁来统一呢?
这年冬天天气极寒冷,死的老人尤其多。一到腊月,崔绍武的爹就死了。讣告也自然到了孙家全族。孙江华激动起来,说:“全族人凑钱,祭帐、唢呐,轰轰烈烈地去就是了。”大家都乐于去凑崔局长家的场,只有孙平玉、孙平文两家提出异议:“我们的老祖婆,只是崔绍武家爷爷的叔伯妹子,倒是崔绍品、崔绍宽这一大家的亲妹子。前几天崔绍品家妈死了,我们孙家没有去祭帐、唢呐,这下崔绍武家爹死,倒比崔绍品家还隆重,这样去了,倒不讨好!不单崔家要讥笑孙家趋炎附势,全村人也要耻笑。”孙江华不管,说:“管什么亲不亲,谁去计较这已是近一百年的老根底?人往利边行!哪个官大,捧场哪个!难道我们与崔绍武家就不亲?”陈福英、魏太芬据理力争:“亲不亲也是这样!你们说没有人刨究这一百年的老根底,我们要说:法喇人全是刨究这些老根底的人!我们的祖人葬下去,我们还差点忘记了,别姓人还帮我们算了:明年十月满六十年!为何卫培伍会从哪朝哪朝以来,哪家当几年官记得清清楚楚的?你们平时不是说:吴家哪辈人进法喇,哪代人又如何,亲戚又都在哪里!陈家又如何等等!莫说你们,就是我们,就几十姓四千人口的事情,都有个大概。而且你们说人往利边行,利在哪里?崔绍武家几弟兄,由他领情,还是由他哥哥弟弟领情?这是几弟兄的事,尽管崔绍武知道是捧他,他耐烦独自领情?即使是他一人,也不会因一面祭帐,就提拔孙家哪个去当官!”孙江华语屈。但孙江成、孙江荣、孙江亮、孙江才等皆同孙江华意。这两家就止不住了。于是炮声连天,唢呐齐奏,朝崔家去。这里孙平玉、孙平文两家无可奈何:“这下被万人骂定了!”
崔绍武家本是因与孙家在五服之内,必得通报讣闻。没料孙家如此而来。急忙迎接,但崔家全族在那里,立刻就看出下样来了。崔绍品家几弟兄,见孙家所为,红了脸。说:“我们的妈,是孙家祖婆的亲侄儿媳妇,孙家挂礼的都不来一个。崔绍武家爹,更隔一层,是堂的侄儿子。人捧有钱人,再说不假。”除崔绍武家支头的人高兴之外,崔家全族都对孙家此举持否定态度。
随后消息一传开,全村人就评论孙家了。不客气地谈论铺天盖地而来。尤其吴家,指斥的锋芒直对准孙江成、孙江华、孙江才三人。说三人不会分亲友,不会别黑白。孙寿康枉自德高望重,尽育些不肖子孙。孙家大悔,然已晚了。
崔绍武之父的丧事,来了七八辆小车。在法喇村,已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去年罗昌兵之父罗吉武死,罗家扎了纸马、桶钱等,规模就超过一般的人家了。今年崔家的丧事,自然又比罗家威风多了。农业系统的职工,从县城及各乡跑来法喇村。孙江成去时,刚好逢上在荞麦山农科站工作的二姨妹之子聂万洪。田正芬与妹子家,虽才隔二十多里路,却是终三十来年,未曾相见。也不知这大姨妈为何样。当下孙江成说:“小万洪,走到我家去坐。”孙江成是难得邀请一个人的。大概是见聂万洪是个干部,有面子了吧!聂万洪冷冷的说:“不去了。”连句“大姨爹”都未喊。孙江成大恚。心想:老子又不是饿昏了要来你聂家找饭吃的人。什么臭亲戚,也不管了。孙平玉本也要邀聂万洪来坐的,想虽是亲老表,却一直未回家来过。如今见孙江成请他时那情景,也就算了。回家来细想:亲戚也有等级了!自己地位稍差一点,亲姨爹、亲老表还不如崔绍武这个一点亲都不沾边的。崔绍武因为是局长,聂万洪跑几十里 也要跑在法喇来。而离孙江成、孙平玉家,也就几步路,却请都请不进来。
腊月二十九这天,就传出消息来,二道岩崔绍万家爹死了。本来死个人,引不起多大轰动。但崔绍万之父死,有个奇特处:四个儿子,全搬家到西双版纳去了。只剩老者一人在家。还亏得他有个姑娘在二道岩,忙去收殓了装入棺里,却不敢擅作主张安葬。连到荞麦山发了几封加急电报去。那姑爷无法,又同时忙去西双版纳喊人,年关来了,哪里还有车?别的只好劝他:拦不到车,你便走路,走几天,也正月初几,外地就会有车了。这姑爷第一天走出了米粮坝县。第二天初一,到乌蒙。第三天拦到一辆车,到昆明。又坐车到了元江县,才遇上崔绍万几兄弟回来。弟兄到法喇村,已是正月初八了。
这下难题又在孙家头上来了:崔绍万的爹,与崔绍品的爹是亲兄弟。是孙运发等的老表。崔绍武之父是堂的老表,尚去了祭帐、唢呐。这下该怎么去呢?
崔绍万三弟兄,在法喇村也算能人。崔绍万与卫培伍是一个脾气,两人又是亲老表,都相当有能力。但人走茶凉,再你多么能的人,既搬走了,人情就冷漠多了。几弟兄回来,在父亲灵前放声大哭,带了一万元钱回来,酒席都用米来办,在法喇村,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但尽管如此,就崔家族内到场者都寥寥,其余别姓人更是不用说了。崔绍万几弟兄处处上门叩头,族人仍是不去帮忙。崔绍万看透了这世道的浇漓,人心的日下,就破口大骂:“我崔某在法喇的时候,亲戚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帮少了吗?娘的尽帮些乌龟了!到头来头都缩进去了。”无日不痛哭。
到送上山的前一日,孙家全族仍无影响。孙平玉、陈福英商量:“看来是没有一家会去了。不过是亲戚,要是爷爷还在,亲老表头上,哪有不去的理?叫富民去,送两块钱!也当去帮爷爷应付情面!”于是富民去,挂了两元的礼。崔绍万弟兄并不认识孙富民,挂了礼,听说是孙平玉的儿子,赶来对孙富民说:“谢谢你爸爸、你妈!还看得上我们这种亲戚!五辈人头上的亲了,你家还记着!倒是我崔家这些乌龟王八!妈的说什么族有万年!我才搬个家,还没有死掉,就请都请不来了!”孙富民说:“一辈的亲,也是万辈子的亲!假使我老祖在,这是亲老表头上,也要热热闹闹,祭帐、火炮的来!但我家现在也不敢代表一族人来,只好这样挂个礼了。”崔氏弟兄更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富民说:“是了!有德之家,终是要发的!我姑爷爷有德,一直发下来,你老祖、你爷爷、你爸爸,一直孙家都是威名显赫的。你大哥更了不得!他的事迹我们在西双版纳都听说了,我们还很不相信,想你爸爸那样的老实人,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儿子。现在回来一听,果然是事实!你大哥,你家几弟兄以后还愁爬不上去?大爷爷在这里,没别的感谢你家,只好口头感谢了!祝你家越爬越高!发达千年,昌盛万代!”那弟兄忙得要命,忙当孝子,说过又去忙了。
次日发驾,送上山的人极少。孙富民由此,也领略到人情的残酷了。就忙去参与抬了棺,送上山。吃了饭回来,连连叹息:“崔家前后三件丧事,真是对比大得很:若论本事,崔局长第一,崔绍万第二,崔绍品第三。但崔绍万搬家的人,丧事办下来还不如崔绍品家几弟兄。莫说别姓人,单他崔家人,都是三种看待法:崔局长家,人人去捧凑!崔绍品家,请一下动一下,不请就不动。崔绍万家,尽煮起米请,还请不动!”孙平玉说:“时常给你说现在的人分人,分层折得很了!你还不信?这下可看明白了?我们为什么叫你再去崔绍万家?就是你既看了崔绍品家,又看了崔局长家,也让你再去看崔绍万家!你一比较,人在世上,要怎么办,你就明白了!崔局长家为何人人去,因为觉用得着他!崔绍品家呢?有觉用得着的,有觉用不着的。觉用得着的,就去帮;觉用不着的,他耐烦了?崔绍万家几弟兄,人再很,这下谁也觉用不着他了,谁还耐烦去?”孙富民说:“太惨了!崔家百分之八十的人没有到场!今早上发驾,送上山的只有二三十人!抬棺材的,都没人换!我看不过去,都去跟着抬!虽然火炮一大堆,连炸的人都没有!崔绍万边哭,边拿着炸!法喇村起起落落,我已看了上百台丧事了。这种情况的,从来没见过。还亏崔绍万精明,一回来就买几千斤米来,办得相当好!还是没人去吃!跪着求,送两块钱去吃两顿饭,还求不去人。”孙平玉、陈福英听了,只是咂嘴。陈福英说:“这些人憨呀!两块钱买得到什么?只够一顿饭!两顿饭就赚一顿了,情面也有了。”孙富民说:“你说他赚饭吃,他还不去呢?”孙平玉说:“无道理了,孙家这回又要挨骂了!”
却说崔绍万弟兄葬了父亲,又回西双版纳,特经过孙家来,对孙平玉说:“侄儿子!感谢不尽了!你家老二又去送礼,见人手少,又出力,帮忙送我爹上山。我家几弟兄,是永远记得这情意的。”孙平玉请他们进屋坐,倒开水给他们喝,几弟兄仍是只道谢:“五代人的亲了!你家还记得!真是仁义之家,再说不假。”说后去了。到了横梁子上来。回头望望大红山,叩了几个头,大哭一场,就感慨这次回乡的悲凉。拦车去了。
秦朝海从前年眼睛看不见,去年病情恶化,孙家长房这一支的大小,都去看望。别的也只看一两次。不过感觉秦家把长房的人,分层次来看待了。孙平强、孙平刚等,说:“秦家也看人得很了!富贵家,人家还理,我们是人家理都不理了!也不见得不求他秦家,就活不下去!我们也不敢去捧凑人家了!”盖如孙平强,到县城秦光朝不理,到左角塘秦光春不理。而秦国书,也只朝孙天主家走,也看淡了。其次是孙平文家,只因孙平竹给秦光平,但也气秦光朝原来不帮孙家文,又觉也不大理,也只偶尔去去。别的就只孙平玉家,因历来与孙江芳姑侄相敬。孙江芳屡告儿子些:要记得你老表孙平玉,那些年合作社,我们粮食不够吃,他去四川换得点米来,也要带点来;买得点黄豆,也要送点来。要说图我们什么,又图得着我们什么?”后来秦家旺起来了,孙平玉家也不是太弱,所以一直好。前年听孙平玉家搬西双版纳了,孙平玉去与她说:“姑妈,我家要搬走了。”孙江芳一听,泪就下来了。说:“你家是去求好处,去爬高,我咋敢阻拦?只是我想:你一走了,我这后家就去了一半的力量了!”终日哭。后孙家回来,听孙天主在省上打官司赢了,她高兴不已。年年打好了纸,买好了香,都要带在孙运发坟上烧。
孙江成又比孙江荣疏淡许多了。孙江成说:“亲戚只是一两辈人的亲戚!就如我们的奶奶后家崔家,也只是我爷爷在时热闹热闹。又如我妈的后家蒋家,在孙平玉这一辈,就不行了!生疏了!又如田家,孙平玉还认得田家,到富贵,田家的人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只认得陈福全家几弟兄了!同样的!到富贵的下一辈,又只认得富贵的媳妇家,认不得陈家了!秦家也一样,我姐姐跟我们,还算亲姐弟,小时热热闹闹,一嫁出去,就生疏了!到秦国书这一辈跟富贵这一辈,又不行了!就像我们有个亲小娘,几十年没人谈起了!”孙平玉大惊:“爷爷还有个亲妹子?我们总以为是三弟兄。”孙江成说:“怎么没有?嫁在杨梅山蒋家。有没有后人,我也不知道。”孙平玉听了,感觉不下于天裂地坼,说:“天呐,我活四十几了,才知我还有个亲姑奶奶!咋个爷爷这些人,硬不与我们说?”孙江成说:“嫁远了,四十年不往来,也就记不得了!谁还想得起与你们说?”
孙平文听孙平玉说了,也是大惊失色,说:“从没听说过。”又去问孙江荣。孙江荣说:“咋没得?名叫孙小妹。听说嫁出去,就从来没回来过。”孙平玉、孙平文二人着实想不通,还是不相信,问孙江华,孙江华说:“有。我们这小娘的名字,是你爷爷起的!就叫孙小妹!我们的小姑爹,名叫蒋开汉。别的我也就不知道了!我们也没去过杨梅山,蒋家从娶了人去,也没来过。”孙平玉问:“难道我们这小姑奶奶与我爷爷他们三弟兄有气?嫁出去就不往来了?”孙江华说:“有什么气!听说你小姑奶奶嫁去,天天想回家来看,硬是哭!我们家也想接她回来过几天,但路远了,一直不得去接,就默默不通音讯了!”二人说:“才好远点的路!两合岩到这里,也就是一百多里路,还没出米粮坝县!”孙江华说:“旧时代的妇女,裹的小脚,不骑马坐轿子,她回得来?而且名叫两合岩,意思就是那河水把悬崖切开,太窄了,远处看起来,悬崖好像合着的!才叫两合岩!比我们这法喇,陡峻几十万倍了!以前土匪多,范小得勒那些故事,你们也听惯了!哪里去接?”二人说:“解放前不能去,解放后通公路,也没土匪了,你们也该说说,我们跑去看看。她既是爷爷他们的妹子,小爷爷也才死几年!想来前些年去,也还见得着她。”孙江华说:“以后谁还记得?要不是今天怎么想岔了想起来,我是四五十年想不起有这个小娘了。”二人垂头丧气:“也亏得是你们这些老年人了!一个亲小娘,忘记得干干净净!不想岔掉,难道就永远都想不起来了?”孙江华说:“有什么办法?的确忘记了!要是孙平玉家爹不回忆起来,就可能真的永远没人回忆了!孙江富家几弟兄不知道。就我三弟兄知道。再过十年我们一死,不就——喔嗬!”已拊掌大笑起来。
这一下传开,人人震惊。果然从田正芬、蒋银秀、牛兴莲直到孙江富家四弟兄,孙平玉这一辈所有人,孙天主这一辈十几人,全不知有个孙小妹。陈福英和魏太芬吓得咂舌,和卫祖英说:“果然孙家人不认亲不认戚,我们来孙家这些年,从没听爷爷讲过他还有这么个小妹。一个亲妹子,都忘记完了。人世还什么东西忘记不掉?”卫祖英说:“我一听说,心头就冷冰冰的了。人过要留名,雁过要留声。投胎孙家一世,到头什么都没有。有什么意思?”陈福英说:“你才心头冷冰冰的,我是抖起来了。一下子就觉得人活一世,没有道理。还亏得我后家那些侄儿子都还认得有我这么个姑妈!”魏太芬摇头:“说一千天道一万天,我今天才懂名声是什么意思了!怪不得这世上的人,争名声争得打架。看来人活一世,吃穿都是次要的,名声才是第一的。也怪不得张家侃他家的祖先怎么很,李家夸他家出了什么能人,说七说八,就是图名声!但争得着名声的有几个?法喇村几百年了,死了多少人,现在我们听说的,也就是什么姜乡长、邵乡长了。到小顺才他们这辈,又记得什么姜乡长、邵乡长?几百年以后,会有个名字的,恐怕只是崔局长、王勋杰和富贵了。”卫祖英说:“我看王勋杰也不稀奇,说的人也在少了。还等得几百年以后?看来一个人要保持千万年的名声,就是不要让人超过自己。一超过,大家都只认超过那个,不认被超过这个!就没人提被超过这个了。比如王勋杰,不出崔局长和富贵超过他,肯定他的名声现在还在大得很!崔局长也是这种,以后都出不起个县长,他这局长的名声就可以一直传下去。要是法喇出个县长,他这名声就传不下去了!给富贵说:‘不要让人超过他!他的名声就可以在法喇传几万年了!’要是有人超过富贵,以后也就没人记得富贵了。”
此言一出,陈福英、魏太芬都说:“可惜你了!你这心、这嘴都被浪费了!你要是读书!千万年的名声,就被你一人霸着传下去了。”卫祖英笑说:“我们是无命的!还说了咋整?”
孙江华、孙平玉等叔侄十几人,全坐在埂上听她三妯娌这场辩论。孙江华说:“这卫祖英,要是也是大学生,了得呀!”牛兴莲说:“我看年轻这些小姑娘,要找比得上小祖英的,再也找不着了。”蒋银秀说:“人聪明了!同样招人嫌!什么都有她的一岔!打主意,想办法,哪个比得过她?还不如讨个老实的才好。”众人听了,再不说话。孙平玉回来,与陈福英说:“三婶是怎么想的了?卫祖英这种人,还有嫌场!”陈福英说:“她以前嫌魏太芬,不是这样的?就像你妈嫌我一样,我有时太想问她家老两妯娌:我和魏太芬、卫祖英,哪点做的事不如田永芝、周家英、顾正芳她们三个了?”
孙江华一路回家,只叫:“可惜了!可惜了!卫培伍这小姑娘,夜明珠丢在粪坑里去了!”牛兴莲说:“要是包自琴是卫祖英,就好了!我想起就气。讨个儿媳妇都不如人家的。”孙江华说:“你莫气了!孙江荣家这种人,讨着好的,也当没讨着的!一匹千里马,不遇着伯乐,也就枉然了!姑娘再好,要嫁着个好的人家!姑娘嫁错了,就一切都错了!连她开头那好的,都成了错的!人也如此,再聪明的人,都不能读邪书,走暗道,读错走错,又全完了,倒不如不聪明的好!愚笨的人,可能还不至于去读邪书!也没能力走暗道!就有些聪明的人,将他的聪明劲拿去干坏事,就出麻烦了。所以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养儿子要会教,养姑娘要会嫁。卫培伍,枉自了!”
且说孙国达等人知有孙小妹,就都怪老一辈的,不说与他们。而天主听得心寒彻骨。近二十年,他都以为老祖辈只是三弟兄。如今出来个孙小妹,却是事实。他又亲去问孙江成、孙江华、孙江荣。再到老屋基看秦朝海时,他又问孙江芳:“姑奶奶,听着我们老祖有个小妹,是不是真的?”孙江芳才猛地想起:“有!有!我也忘干净了!你从哪里认得的?”天主说了。她说:“是叫孙小妹!我还是她背着长大的!她嫁时你爷爷才出世,别的当然更没有出世了!我这小娘,人又漂亮,又聪明,多少人家来说!我爷爷都看不起!后来蒋家来说,我爷爷亲自跑去杨梅山看了蒋家是个财主,蒋开汉也对得很,才给了!听说婚姻美满得很!只是她天天哭,想回家!她嫁时才十四岁,哪里不想家?后来一因路远,二因土匪,就没去看她,她也回不来。就大家都忘记了!我到二十岁,还记得她!过来这五十几年,因谁也没提,就记不得了!她肯定不在了!后人也不知怎么样。反正我这小娘,聪明、漂亮,都不比你妈差。我看后家这么多姑娘、媳妇,也只你妈比得起她了!你们不要忘了她!她一万年都是孙家姑娘!就像你小妹富春一样?再嫁多远,都不许后人忘掉!你老祖看待她,不是像你看待富春一样?都是一样的同胞骨肉,兄妹亲情!”天主忙答:“是。”孙江芳又是说:“还有要给后人说:尤其嫁姑娘,要慎重!养了十几年,一定要给她有个好去处。养儿子今天不顺心,还可以明天教。养姑娘一嫁错了,什么都完了!我爷爷嫁我小娘,悄悄地跑去杨梅山,观察了蒋家一个月,才嫁的!比讨个儿媳妇费的心还多,费的力还大。你老祖嫁我和你小姑奶奶,对秦家和汤家,什么头绪都理清楚了,大放心了,才嫁的!你看我和你小姑奶奶,都嫁得好。后人也强!”天主又说:“是。”
天主此次为这一重大发现感到震惊,体会到了:考古学界,也就是这么回事了!一个重大发现,揭示了过去的历史,是何等欣慰,狂喜。人也是这样活的:一种是活在现实中,一种是活在人心里。两者缺一不可。原来他有过种种壮志,要活在史书里,这几年已动摇了!觉得人一死,万事皆休,活在史书里,活在传说里,都是空的。有关孙小妹这一段,活生生地警示了他:比生命结束更可怕的,是名声的结束。天主幼时总以死为可怕,现在已想通了,无所谓生,无所谓死。但是现在,死可以无所谓,名声则不能无所谓。连名声都没有,那就是真正的死了,就如孙小妹于他,是彻底地死!现在得知,是“活”了。天主也懂了:人为什么要传宗接代,是为传其名,传其声!凡人之声名甚渺,只有望后代传。伟人之声名甚宏,可以靠一个民族传。而除了人类之外,人类不可寄望靠其他事物来传名声。如果有其余事物,人类就定会有这种结果:凡人不爱其后代,伟人不惜其民族!所以凡人恨其后代不强,伟人恨其民族不昌!拼命要培育好后代,培育接班人。
时候是夜晚。天主出屋,看望天中,万星闪烁,月盘皎洁。孙国达家,录音机正放着《毛主席颂歌》。天主一曲曲地听着,心中感觉异常舒爽。这就是活在民中了。主席永远活着。但天主望天空时,想主席能否永远活下去呢?他感觉茫然了。太阳终有衰老,地球总有毁灭之时。他又想起了多年的论点:人类是特殊温室中的花朵!宇宙玩弄星系,也如大浪淘洗沙滩。人类能逃出地球之劫,即再逃出某球之劫,再逃出某球之劫,直到最后,能永远逃脱吗?而且伟人也波浪不断涌来,要不断出现的!即使一百年一个,一百亿年,就是一亿个。谁能记住这一亿大众中之某一人呢?伟人也就平凡,人类不胜其记了!莫说一百亿年,单中华五千年历史,人物之纷繁就有令人不胜其记之状了。反正到最后,最伟大的人物也要凡常,也要死亡的,更莫说区区孙小妹了。二十四史以寄人物灵魂,但地球浩劫来临,这些史书又何寄呢?非但寄不出,也无人来欣赏的!完了,一切就这样完了!天主落下泪来。是无法可想了!他那“红太阳可能万古,天地谁传我深情?”真要改为“宇宙可能万古?长空谁传人类深情?”
天主呆然回屋,又忆起卫祖英之言。他同样早有此感!但他惊诧的是卫祖英一字不识,说出了如此深刻的道理,实在是非凡之辈。但其遭遇,万分可怜,也觉凄厉。他又想起他那句“多少英雄多少愁,未拼得慷慨歌喉”了。因是一夜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