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6日 拉萨
“你,离我远一点,别整得好像你跟我是一伙的似的。”
清晨,我站在拉萨的街头,拍上班的人群,拍卖早点的小摊贩,拍摇着铃铛叮铃铃响过的人力车,匍匐这纷扰街头的磕头人,远处山头的布达拉宫,像洗涤过一样明净的天空……那个畜生不如,始终环伺左右。随着我的镜头,关注地跟前跟后。还企图用他那可怕的普通话给拍摄配同期音。当他曼声念道白:“这是拉萨的清晨,一天忙碌的生活开始了……”我顿时想打他。关了机,回头冲他恶狠狠地喊了一嗓子。
他吓了一跳:“我们当然是一伙的,现在我们在一起工作。”
“是我在工作,你离我远一点,你再跟着,我就不干了,你自己干去。无聊不无聊,还忙碌的生活开始了呢~~真矫情。你怎么那么恶俗啊?”
“看起来挺斯文的一女孩子怎么这么凶啊?还嗓门那么大,吓我一跳。”他嘟嘟哝哝。
“女孩子怎么了?你我之间没有性别差。”
“啥意思啊?难道你是男的啊?”他故作诧异地问。
“人和畜生在一起会讨论性别吗?”我白了他一眼:“你要再跟着,我就不干了,你自己去拍。让我做,你就别插手。”
他看看我脸色,一副马上要翻脸咬人的架势,只好妥协:“好好好,我不跟着,你好好拍哦,别糊弄了事……”我干脆把机器往他面前一送,他赶紧闭嘴,闪到一边,假装抬头看风景。我指指旁边巷子,说:“从这巷子往里走,到底,右转,有一家蛋糕店,去给我买两块抹茶蛋糕,一杯牛奶,甜的。谢谢。”
他探头看了看巷子,缩回脑袋,摇摇头,拒绝:“你不是刚早上和我一起吃过了吗?怎么又要吃啊?”
“你这个畜生,早上只给我吃了一小碗两块钱的藏面,面条挑起来数数,不超过20根。你也太苛刻了比地主老财都狠毒。我不干了,肚子饿。干球不动。”我干脆一屁股坐马路牙子上不起来了,这个家伙太抠门了。
他望着我,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哎呀~~你这么小点点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快就饿了呢?我这么大块头还没饿呢。我也是和你一样吃了碗藏面啊。”
懒得和他废话,我作势要把摄像机砸地上。他赶紧说:“好好好,我去买。”转身还嘟哝:“这样吃,要超出我的预算了。”
我蹲地上边吃蛋糕,边喝牛奶,慢慢享受。他蹲一边,歪着脑袋看我吃,讨好地问:“好吃吗?”我开心地点点头。他叮嘱我:“那你吃饱了可要好好干啊!”我点点头。
想了想,他不放心又叮嘱:“不许再耍花招了哦,也不许再提要求哦,我说过干活管饭,但是没有说还包括这么奢侈的点心哦。”我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他也跟过来蹲着,又开始絮叨:“你这点心花了20多块钱呢,中午我们只能继续吃藏面了。你要是嫌吃不饱,再给你加个馍。”我懒得废话,风卷残云把最后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拍拍手站起来,又指指那边巷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惊恐地问我:“哎哟,小姑奶奶,你又想干嘛啊?”我说:“朝里走,往左拐三米开外,有一块大石头,你上那里蹲着。不许跟着我后面碍事,我拍完这一片去那里跟你会合。别乱跑啊,乱跑我找不到你。”他狐疑地瞪着我。我严肃地说:“你跟在我后面,严重影响我干活心情。要想我专心做事,就别跟着我,每个人做事情的方式不一样,你得尊重我做事的方式。我是专业人士,所以有专业癖好!懂么?”
终于把畜生不如支走了。我看看他走不见了,马上抄小路潜逃。10分钟以后,我已经靠在大昭寺墙根那里晒太阳了。逃离了万恶的旧社会,和恶霸地主畜生不如的剥削,俺来到了新社会,沐浴在党的光辉之下。肚子饱饱心情好好,太阳晒得人心暖!唉,人生到此,夫复何求啊~~
旁边一个藏族男孩也靠在墙根晒太阳。我每次来这里,都看到他在大昭寺前磕头。磕累了就坐在墙根下休息一会,然后继续无休止地磕头。夜晚就把磕长头的垫子拼起来,裹个毡子蜷缩在大昭寺的墙角落里。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身材瘦削,戴着一顶卡其色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单眼皮,细长细长的眼睛。脸颊上高原红很重,还有几粒晒伤斑。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给人感觉沉默坚毅。有几次夜里我睡在墙根下,看到他还在磕头,对着大昭寺前那扇永远也不开启的小门,一次一次地匍匐下去,那样的身影,让人觉得心里孤独极了。我们经常打照面,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是认识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说汉语,就用拉萨话和他打招呼:“gong ka bu sa”他回头看了看我,用带浓重口音的汉语说:“你也好。”然后,又转过头去看着一个年长的和尚在跟磕头的人闲聊,不再理我。
过了一会,我又好奇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和尚吗?”
他回头,笑了笑,摇头说:“我叫仁增,现在还不是和尚。”说完,又不说话了。
“那你什么时候做和尚呢?”我继续追问
“我也不晓得,回去的时候可能要当和尚。”他老实地回答。
交谈断断续续,问一句,就回答一句。我不说话,他就也不说话,沉默地看着别处。
“故乡在哪里啊?”我问:“是磕长头来的吗?”
“故乡,是阿坝州的红原”他轻轻地说:“磕长头来的。”
我心中一动,那一刻,心里竟然有点莫名紧张,轻声问:“红原县什么地方?”
“查尔玛”
“啊,仁增,你也是从查尔玛来的?你认识单真次仁吗?”我爬起来,拿出手机,给他看存着的照片:“喏,就是这个人。”
他仔细看了看,点头,有点惊喜,说:“认识,他是我们家乡的人啊。”复又奇怪地问我:“你怎么认识,你们是朋友吗?”
我几乎不相信有这么巧,看着他,问:“你真的认识他吗?”他说:“真真地认识,一个乡上的嘛,他歌唱地特别好,在乡上唱歌是第一名。”
我激动的点头,语无伦次:“是的是的,他唱歌很好听。我听过他唱歌,很喜欢。路上经过红原的时候我们认识。我们在草原骑马,他唱歌给我听。我录下来了。一直听,一直听,走到了拉萨。你听~~”我打开手机里录的歌给他听,他接过去,一边听,一边小声地跟着哼唱。唱完,把手机还我。好长时间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大昭寺前的人群,神情落寞。
再次听单真次仁的歌,那人仿佛穿越万里长路而来。隔着万水千山,这段情好不辛苦!
默默地望着仁增,他,是从单真次仁的故乡来的人啊……和他,在一个地方生活着的人。那么亲切,仿佛是我在异乡路上遇见的故乡人。
很想和人说起他,那个在草原上给我唱《仓央嘉措情歌》的藏人。草原上的河流和黄昏的红原县城,摩托车狂飙在草原上的风声,和他说过的话,在风里转瞬不见。那首歌唱,转山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雨水中伏在摩托车上悲伤的身影……一幕一幕闪回,不知从何说起。
遇见,决然离开,却一路反复听着他的歌。伴我走过这漫漫川藏线。
此刻,在大昭寺的艳阳下,看着从他故乡来的磕头人,我如此思念他,不,我不清楚,这是不是思念,也许,我是喜欢被喜欢着的感觉。让人感到温暖,和存在。
我的人生在这一路逐渐散漫如烟云,此刻想起也曾被人欢喜爱恋的情感,不禁思之要落泪。
“我出来已经两年半了,没有回过家乡。”仁增轻轻地说,虽然在笑,可是一脸苦涩。这首歌牵动了他的乡愁么?他第一次主动地和我说话。停了停,又轻轻地说:“20岁的时候出门,磕长头来的,在路上磕了两年,22岁地时候到了拉萨。两年多了,没有回家。”
“你一个人吗?”
“来的时候两个人,一个朋友帮我推车子,到了拉萨,他就回去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磕头。”
“这里还有同乡吗?”
“没有,来了半年了,一个同乡也没有遇见。刚来的时候,他们拉萨话也听不懂。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天天磕头,天天磕头。”仁增说话的声音总是非常轻,说话的尾音上飘,很忧伤的声音。
“仁增,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如果回到家乡,帮我对单真次仁说,你在拉萨遇见小砚了,替我向他问声好。”
“好。”他简短地回答,又说:“小砚?我记住了。不过,我暂时还回不去。还有十万个头没有磕完。”
“那你还要磕好久才能磕完呢?好久能回到红原啊?”我对他们这种磕头一点概念都没有。十万个头,要磕到什么时候啊。
“还要磕四个月左右吧。磕完头就从拉萨回去,回去的时候就不用磕头了,走路回去,再四个月可以到红原。明年春天的时候就能回到家里了。”仁增说回家的时候,微微笑了。
“回到红原以后,是要进庙子当和尚了吗?”我问他。我对磕长头不了解,觉得磕长头来的人不是和尚,就是准备去当和尚的。
仁增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坦然说:“我现在不知道,要不要当和尚。磕头来的时候是准备当和尚的。我在色拉寺住了三个月。看到他们每天念经,念经,不能这样又不能那样,每一天地每一天地就是念经。我想一辈子地要这样,我就不想当和尚了。要是我当了和尚以后又不当和尚,在我们那里嘛,这个人就没有名誉了。这样也不好。当和尚嘛,我一想到一辈子要这样,也不好。”他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
我以为有信仰的人,都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抱有坚定的态度和想法呢,原来他也很纠结。
我说:“那你想好了要不要当和尚,再磕头啊。这样每天磕头多累啊。想好了,要是当和尚,就继续磕,不当,就不用磕了,直接回家去。不然不是白磕这么多头吗?”
他转头看看我,觉得我的话有点不可思议,笑了:“当不当和尚,磕头还是要磕的。磕头是给家乡带来好运气,菩萨会保佑。我家里爸爸妈妈会好,我也会好。连下辈子也会好的。”
“真的吗?你真的相信,磕头会给你带来这些吗?还有下辈子?”我很怀疑地问他。
“是真的啊。为啥子不相信嘛?磕头嘛,菩萨会保佑,运气也会好,身体也会好。下辈子也会好。你想做啥子,啥子就能做的成。”仁增,很认真地对我说。
呃~~算了,这个话题太玄幻了,达不成共识的。他们都是那样想法的。
我想起一个朋友说:“那些磕长头的人,磕几年,磕到了拉萨,除了头上多一个疤,啥也没有。”
我要求看看仁增额头上的疤,他害羞,很不好意思,说:“不好看,难看地很,不要看了”。(阿藏跟我说,看看是不是真的磕长头的人,只要看看额头上的疤就知道了。)我非缠着要看一下。仁增招架不住,只好把帽檐抬高一点,给我看,果然真有个像蚕茧一样凸起的疤。我得寸进尺,要求摸一下。仁增难为情的很,简直不能与我对视,心一横,干脆把眼睛闭上。我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这个疤已经角质化了,很粗糙。然后对他说:“鉴定完毕,我相信你是真的磕头人。”
仁增戴好帽子,问:“啥子?”
“我相信你是真的磕头人,这里有好多假的磕头人。”我坦白地说。
“哦,假的是要钱的嘛。GUQI GUQI那种。”他一边做出伸手乞讨的样子,一边忍不住好笑。笑得很羞涩,很可爱。我还以为他很难交往呢,其实是很单纯可爱的人。
“嘿,我就知道,你把我支走了,不给我好好拍,躲这里来玩了。”畜生不如突然冒出来了,冲我大声喊道。
我和仁增都被他吓了一跳。我冲他无赖一笑,说:“我又不是牲口,干活累了,总可以休息一下嘛。休息是为了干的更好。让我歇一下,我脚都走肿了。哎呀,我想吃酸奶糕,这样吧,你去给我买支酸奶糕,我吃完就继续干活。嘻嘻~~”
“又要吃?你怎么吃个不停啊?这样吃下去我就要破产了。”畜生不如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讥讽地问:“嘿,你有产吗?还破产呢。破屁啊。”继续耍无赖:“买不买?不给我吃酸奶糕,我就不干了。”
他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去买酸奶糕,临走,我又喊住他,说:“买两支。我还有朋友。”
畜生不如看看我,又看看仁增,叹了口气,去买酸奶糕。
仁增看看他,悄悄地问我:“他是你朋友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给他干活,他给我管饭。”
我和仁增靠墙根晒太阳,吃酸奶糕,两个人说说笑笑。仁增给我看他手上的疤,晒伤的疤像冻疮过后结的疤。我豪迈地给他看我腿上被蚂蝗叮的痕迹,于是,俺们相互很敬仰。呵呵~~
畜生不如站在一边歪着脑袋看我们吃酸奶糕,我瞟了瞟他,他竟然冲我笑了笑,又摇摇头,说:“两个小屁孩。”
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脸上的笑容,竟然有点温暖的感觉,不那么像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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