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3日 八一
早上4点多才回来。让董老师去我房间躺会,他早上还有课,嘱他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我跑到阿藏房间,跳到他床上,把他摇醒,盘腿坐床上和他说话。他睡意朦胧,说昨夜他和八一的朋友喝酒回来,见我出去了,等我到三点多,困的不行睡去了。说着声音渐低又睡去了。我摇摇他,他装死不醒。我跳下床,去挤了个热手巾过来在他脸上胡乱擦一把,把他彻底整清醒了。他爬起来看看表,已经5点了,叹了口气,说:“要被你折腾死了,你这家伙简直是个祸害”。我大声说:“哎呀,我今天就要走了哇。陪我说说话嘛,下次再见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唉~~你乖乖回去吧,别乱窜了。过段时间我就去成都看你,冬天的时候接你来拉萨看雪。”阿藏起身点了颗烟,靠在床上陪我说话,问我晚上玩的可开心,去哪里玩了。我眉飞色舞,说:和董老师还有畜生不如,去朗玛厅跳舞了,喝了很多很多酒,鞋子都跳掉了,后来光着脚丫跳舞。开心死了。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才回来……
阿藏问我今晚惹事没有?我不好意思地说,你不在我身边哪敢惹事啊,惹了事情没人罩着我啊。上次还在拉萨的时候,阿藏有次带我去朗玛厅玩,他和几个藏族人旁边一桌谈事情。我一个人喝酒跳舞。朗玛厅里几个藏族人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玩,过来调戏。结果惹出一场群殴。
阿藏嘱咐我以后一个人不要去朗玛厅喝酒跳舞了,藏族的朗玛厅乱的很,藏民随身都带刀,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尤其往下走到昌都地区,那边的藏族民风相当彪悍,对汉族也很仇视。我乖乖地点头:“嗯,嗯,记住了,以后一个人的时候乖一点,不乱来。想乱来也要有阿藏在身边才行。”阿藏一脸坏笑,伸手一把抓住我:“好,想乱来是吧?现在就可以。”我嗖滴跳开,说:“你又不缺女人,别坏了我们之间兄弟情义。我睡觉去了,明天别叫我,你该干嘛干嘛去,让我睡到自然醒。睡好了,我好有力气走路。”
出门,见畜生不如搬了张椅子坐在我门口,垂头昏昏欲睡。黑暗中的身影让人看了难过。我在他面前蹲下,看看他。他眯着眼睛看看我,不说话。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睡过觉,真是个奇怪的人。他说他不喜欢在屋子里睡觉,平日睡眠也很少。轻轻拍拍他的手,说:“你今天也累了,跑了这么多路,去床上睡一会吧。”他固执地摇摇头,我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去睡觉,将门敞开,门廊灯为他亮着。
宿醉醒来,神思恍惚。望着天花板一阵发愣。半天才回忆起一些片段。看看旁边床上,董老师已经走了。他早上有课。仿佛记得临走前曾来我床前探身看了看我,和我说他走了。我想抬手和他道别,却抬不起手来。瞬间又睡了过去。
摸出手机看看,已经下午一点了。手机两条短信,董老师说谢谢信任就此道别。阿藏说去办事让我起床后给他电话。我扬声叫畜生不如,门一直开着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就在外面。进来看我醒了,问我头痛不痛,我摇摇头,说待会就走了。请他在对面床上坐下我有话说,他说等一会,过会端了碗面进来,让我先吃点东西。我起身洗漱,发现鞋子有异,仔细一看,发现鞋后幇用针线仔细缝过两道。穿上去跟脚多了。畜生不如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鞋尖,仰头问:“不挤脚吧?你睡了,我也没比着你的脚缝。”又说:“下次你跳舞的时候鞋子就不会掉了。”
我怔怔地站着,想落泪。想想什么都不说了,转身去洗脸。
在洗手间,终于还是掉眼泪了。想想畜生不如戴着他那副支离破碎的烂眼镜在灯下帮我缝鞋子,那样的情景令我想想,忍不住掉眼泪。这世上有几个人如此待我?哪怕是我倾尽心力去爱的人,也不曾为我做过如此细小如此关爱的事情。从相识之初的厌恶,甚至瞧不起,到今天,我们要分别。我对他说过许多刻薄的话,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无视他的情意,也从无尊重。我只觉得我是我自己,我愿意如何就如何,不喜欢我就别对我好。对我太好我尤其要厌恶。我在他面前多么自私和冷酷。从心底觉得他是不相干的人,他于我的生活于我的悲伤快乐无足轻重。他从拉萨奔波到曲水来接我,我仍是任性冷酷,骂他多管闲事,阴魂不散。我甚至从来都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他却一直待我如父兄般关爱。
从今天开始,我要回报从前别人友善待我。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这次在成都收拾东西,扔掉了许多我素来喜欢的东西,唯这双鞋子,我洗干净了,裹好带在包里,我要穿着它走更远更远的路。没有爱人,有朋友情意温暖,人生一样会圆满。失去一些,得到一些,上天待我是仁慈的。无论何时,将来,以后的以后,我都愿意相信人的善意。)
我边吃边和他说话。第一次和一个人说起我的感情状况,此前未曾说起过的一些痛苦纠结,也一并告诉他。也坦言说我想一个人走路,不是任性,也和冒险无关。而是我想重新面对一个人的状态。这是我需要的一个自我修复的过程。我相信我自己可以面对各种人和事情。我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不再虚弱,不再无助。任何人都帮不了我。只能独自去面对。就算我错了。那么,又有谁敢说,自己的一生没有任何的后悔或遗憾呢。
畜生不如望着我,说:“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我是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我担心你。怕你和我一样,走着走着,永远就失去了自己。任何旅行,都不过是从此处抵达彼处,而心从此无根。人,总归是需要归宿。”
“我的归宿就是健康与才干,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她自己,能够为她扬眉吐气的也是她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我勉强笑着,故作臭屁地说。
畜生不如深爱一女子,但两人不能在一起,个中太复杂就不说了。那女子后来远走他国。畜生不如一度疯傻痴癫,“痊愈”后流浪异乡不再回家。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放逐在岁月里。有首诗说“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每每读到此句,心中无限凄凉。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适合自己,但是只有一个人是心底始终念念不能忘怀的,不管走多少路,都无处可逃。若是没有她(他),你的世界便会寂寞许多。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浩淼世界中何去何从?
畜生不如为那女子拍拉萨,拍藏族风景,那种心情,仿佛是带她一路去旅行。并不是接到什么活来赚钱。所以也无钱支付我的酬劳。我那么损他刻薄他,却不知道他是怀着一颗爱恋苦楚的心思来求我做事。他甘愿为我做苦力,做免费车夫,甚至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向我支付所谓的报酬,低声下气,忍受我对他的刻薄和不尊重。只为他心中的爱人,他想她念她,想为她去做一些事情,她看录像带的时候,仿佛是他在陪着她一起看风景。那样心思婉转,让人想想,也好酸楚。
畜生不如帮我整理背包,一边整理,一边教我如何放行李,可以放到最多东西,背起来又不吃力。又下楼买了一大包棒棒糖和一些零食给我拆开,塞一些在随身小包里,可以路上吃。一边整理一边叮嘱,许多话说了又说。又帮我在背包上缝上一面小红旗,说:“宝妹,这个红旗很有用哦,很多司机看见这面红旗会停车载你的。因为很多徒步全国的人包上都带着红旗。司机对这种人也很尊敬。”
从今日开始,我有了一位异姓兄长,就是畜生不如,他唤我宝妹,乃是宝贝妹妹的意思。我乖乖听着,温顺点头答应。以往他一唠叨,我就决然打断,说:“语言是一切误会的源泉,别跟我说话”。我不再嫌他啰嗦。要知道,有人愿意这样啰嗦你,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坐床沿一边吃面,一边听他的絮叨,好像家里人的感觉。
畜生不如是心怀重情的人,情到浓处情转薄,反而变得淡漠起来,待人冷淡疏离。他自称畜生不如,誓与人类划清界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人如果遵照他的内心去活着,他要么成为一个疯子,要么成为一个传奇。
所有的朋友都曾是陌生人
鲁朗
出八一,再次回到漫长的318国道。
畜生不如骑车将我送到路口,我独自走上318国道。终于一个人走在路上了。含着棒棒糖,背着包慢慢走着。有几辆车从我旁边过去,我都没拦。我怕畜生不如看到我拦车人家不停,他会对我的搭车计划没信心,会担心我这样回去实在不靠谱。我要走到他看不见了,才拦车。走到山路拐弯处,回头看到畜生不如趴在摩托车上,头枕着胳膊,远远地望着我这边。稍一犹豫,反而加快脚步拐过弯道。再回头,就看不见了。
沿着尼洋河的山道风景很美,河水宽阔平缓,沿着山道蜿蜒。河道中间时常出现成片的矮树林,绿洲,牛羊在绿洲上吃草。有点像塞外江南。我沿着山路,踢踢踏踏,塑料布鞋底走在柏油路上噼啪作响。如果不急着赶路,这路风景真愿意这么悠闲地一直走下去。
一辆越野车过来了,我飞快伸手拦车,车未减速,直接开过去了。是不是我拦的太迟了?人家懒得刹车就开过去了。下辆车得早点拦。营运类的车也不用拦,肯定不免费带人的。我一边总结,一边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车辆负重的声音,我回头,是一列车队,三辆货车朝这边开过来。车前横幅是援藏物资。我朝司机用力挥手,车太高,生怕司机没发现我,使劲在路边蹦达。车在我面前停下来了。我转到司机那边,和司机商量搭车。是个藏族司机,头伸出车窗,问我干什么。我尽量笑得可爱一点儿,大声说:“大叔,请你搭我一段路吧,我走不动了。”司机上下看看我,没再问什么,简洁地说:上来吧。
哇,介大叔这么干脆?太欣喜了。赶紧绕到另一边上车,司机打开另一边的门,我把包先扔上去,货车太高,我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司机爬过这边座位,伸手一把把拉我上去了。坐在车里,我忍不住得意,呵呵直乐。很惊喜。简直不相信我的好运气,搭车这么简单?一句话而已!我还想了好多说辞呢,都没用上。
放好包我掏出棒棒糖,撕开递过去。大叔笑着摇头不要,我不管,热情地一把塞进他嘴里。心想:你吃了我的糖,路上得对我好一点,呵呵。还笑嘻嘻地问:“好吃吧?呵呵。”大叔只好笑笑点头。大叔是藏北当雄人,我去那曲的时候经过那边。和他聊起当雄的赛马节。说起路上看到的湖水。他汉语不好,交流起来很吃力。说话很简短,只会微笑,大力点头。具体我也不太知道他听懂了我说的话没有。大叔十几岁就开货车跑长途。但都是在藏区跑车。所以汉语一直都讲不好。
负重大货车在盘山路上开得很慢很慢,走一段路就停下来歇一会,接路边的水管浇水冷却车。我一见停车都主动跳下车,抢着做事。再上车的时候,把抹布洗干净,将车挡风玻璃擦擦干净。既然没钱搭车,就勤快一点见活干活。大叔开车的时候,我帮他把烟吸着递过去。过会,又剥好桔子,一瓣一瓣地递给他。陪他说话解乏,大叔越看我越欢喜。问我察隅去过没有,这次是从拉萨拉货到察隅去。我说没去过。他叫我跟他的车去察隅玩,三天就到,回来的时候把带我到波密,我可以继续搭车回去。我有点动心,但是想想还是算了。要是这样一路乱走,我恐怕明年都走不到家。
车在山路上绕来绕去,速度又慢。忍不住打瞌睡,昨晚在朗玛厅跳舞玩得太疯了。大叔慢慢把车停到路边,把座位后面的垫子上的杂物清理一下,叫我躺上去睡。山路太颠簸了,我抽出打包带,请大叔帮我把自己捆在上面。(幸好一路没有查车的,否则还以为我是被挟持的呢,呵呵。)
一直睡到色季拉山顶。大叔好意叫醒我,说到山顶了,问我要不要看风景。我解开自己,爬到前面座位上。还没清醒过来,愣愣怔怔地,朝外面张望。忽然看到车前停了两辆宝马摩托,其中一辆很眼熟,细眼一瞧,明明是阿藏那辆啊。猛然看到阿藏和畜生不如还有他们八一的朋友在山顶那边拍照片。我激动地冲他们挥手喊他们,忘记自己在车里他们听不见。反应过来,赶紧摇下车窗叫他们。一阵冷风直呛人。山顶好冷。
阿藏跑过来,伸手抱我下车。埋怨说回到宾馆发现我已经走了,打电话又不接,他们在八一到鲁朗的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三趟都没找到我,还去了鲁朗小镇打听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背着一个蓝颜色的背包。阿藏说他们在路上也看到这几辆大货车了,但没看到我。我说我躲在后面睡觉。阿藏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碎碎念叨:你怎么能搭这样的车啊,哎呀,那个司机我看了一眼永远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了。你还是跟我回拉萨去吧。给你找辆车直接回成都去。不要搭车了,搭也搭过了。要体验也已经体验过了。不要再任性。你说你这一路能搭到什么好车啊。这种载重货车又慢又危险,川藏路上出事最多的就是这种大货车。
我嘻嘻笑着,任凭他说。第一次搭车,我觉得搭车挺容易的,比我设想中的容易多了,对返程这样混回去颇有信心。这个司机也没阿藏说的那么吓人。长得是有点凶相,但是,是个很和蔼善良的大叔。
我们这边在絮絮叨叨,畜生不如在不远处望着我。脸上皮肉不动,无表情。
我走到畜生不如面前,笑笑叫哥,我走了,不要再追赶。再追赶我真的要生气了。望望他面色,忽然觉得悲伤,走上前拥抱他,轻声说:“大哥,多保重。后会有期。”
转身朝大货车走去,经过阿藏身边冲他笑笑,挥挥手。阿藏一把拉住我,用力抱了抱,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抬头惊讶看他,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天都黑了,大货车还在山路上盘旋,鲁朗的朋友边巴扎西打电话问怎么还没有到,说朋友们都到齐了,在等我喝酒。我说搭货车路上时时要停,时间耽搁了,现在半山二号景观附近。边巴扎西说骑摩托车上来接我,让我留意。不一会远远山道上有摩托车上来了,走近果然是边巴扎西和他的朋友一起来接我。大叔按喇叭,边将车停路边让我下车。我和大叔道别,谢谢他,把身上带的烟还有老畜给我买的玉米肠分他一半。边巴扎西也用藏语大声和货车大叔打招呼,谢谢他搭我。
我们上了摩托车,大货车还在路边,似乎在等我们先行。我看见大叔坐在黑暗的驾驶室里的人影模糊,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着我。转身冲大叔用力挥了挥手,果然,大叔长长地按了声喇叭道别。像汽笛一样的鸣响,在崇山峻岭之间回荡。我在扎西的后座,忍不住回头冲大卡车微微笑了起来。黑暗中,大叔看不见我对他的微笑。但是,我觉得大叔能感觉到。真的。
我记得,回来后,总是有人问我,搭车的时候,会不会害怕,在那种陌生山路上,陌生的藏族大货车司机,语言又不通,存在着各种各样可能的危险性。
我想,我总是愿意相信陌生人的善意,而且,从未辜负。
摩托车在黑夜的山路上飞速向山下驰去。这个边巴扎西是上次我和阿亮在鲁朗小镇的朗玛厅跳舞时候认识的朋友,对我们自我介绍时,自称是有很多机会的未婚扎西。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帮人在鲁郎小镇的朗玛厅狂欢,跳舞喝酒。啊亮在这里遇见了萍萍。巧的是,今天正是萍萍的生日。昨天在八一听扎西电话里说起,我特地去街上,替啊亮选了一件礼物来送给她。
想想一个多月前,和啊亮骑摩托从这条路离开这里时,似乎还酒意昏昏。现在我又回来了,朋友们都好吗?
还有,丹增。
丹增,你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吧?我也没想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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