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的胡子只是一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的人上唇全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的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的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的红菱尖角胡子。
谁知道没有枪杆的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剃下来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的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了。四十开外的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了二十五岁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一撮,又因为这一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的一线。这件事难保不坏了脸上的风水,不如意事连一接二地来。
新太太进了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老派名士,还有前清的习气,做官的时候非常风雅,退了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样,并不加重。这也许还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假使留下的这几根胡子能够挽留一部分的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结婚二十多年,生的一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还是最经济的事,虽然丧葬要一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么?重婚不要两处开销么?好多人有该死的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的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的,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的时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了孩子,再来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诗至现在还没有做。第二位汪太太过了门没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把这病养家了,不肯离开她,所以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她曾在大学读过一年,因贫血症退学休养,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头不晕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师学学中国画,弹弹钢琴消遣。中国画和钢琴是她嫁妆里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学毕业文凭(配乌油木镜框)和学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乌油木镜框)。汪处厚不会懂西洋音乐,当然以为太太的钢琴弹得好;他应该懂得一点中国画,可是太太的画,丈夫觉得总不会坏。他老对客人说:“她这样喜欢弄音乐、画画,都是费心思的东西,她身体怎么会好!”汪太太就对客人谦虚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常常弄这些东西,所以画也画不好,琴也弹不好。”自从搬到这小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娇贵,瞧不起丈夫同事们的老婆,嫌她们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单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来,嫌他们年轻。高松年知道她在家里无聊,愿意请她到学校做事。汪太太是聪明人,一口拒绝。一来她自知资格不好,至多做个小职员,有伤体面。二来她知道这是男人的世界,女权那样发达的国家像英美,还只请男人去当上帝,只说he,不说She。女人出来做事,无论地位怎么高,还是给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妇的资格来指使和摆布男人。女生指导兼教育系讲师的范小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颇有往来。
刘东方的妹妹是汪处厚的拜门学生,也不时到师母家来谈谈。刘东方有一次托汪太太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欲望,汪太太本来闲得发闷,受了委托,仿佛失业的人找到职业。汪处厚想做媒是没有危险的,决不至于媒人本身也做给人去。汪太太早有计划,要把范小姐做给赵辛楣,刘小姐做给方鸿渐。范小姐比刘小姐老,比刘小姐难看,不过她是讲师,对象该是地位较高的系主任。刘小姐是个助教,嫁个副教授已经够好了。至于孙小姐呢,她没拜访过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小姐的时候,会过一两次,印象并不太好。
鸿渐俩从桂林回来了两天,就收到汪处厚的帖子。两人跟汪处厚平素不往来,也没见过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话。鸿渐道:“汪老头儿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长够资格上他家去吃饭,当然还有中国文学系的人。你也许配得上,拉我进去干吗?要说是做媒,这儿没有什么女人呀,这老头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无所谓。也许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内姨之类——汪太太听说很美——要做给你。老汪对你说,没有对我说,指的是你一个人。你不好意思,假造圣旨,拉我来陪你,还说替咱们俩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议决先拜访汪氏夫妇,问个明白,免得开玩笑当真。
汪家租的黑砖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条溪。冬天的溪水涸尽,溪底堆满石子,仿佛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窝卵。水涸的时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桥而踏着石子过溪,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汪家的客堂很显敞,砖地上铺了席,红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结实,是汪处厚向镇上一个军官家里买的,万一离校别有高就,可以卖给学校。汪处厚先出来,满面春风,问两人觉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头去搬火盆。
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
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这算得什么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已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
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挂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么——那两幅是内人画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鸿渐道:“这怎么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汪先生说:“世界变了!怎么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
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事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跳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借口,理由不充分。”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辜负,不过愿意知道介绍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天机还不可泄露。
处厚,不要说出来!”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对方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个学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时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的?--肯来屈就,学校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学要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学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住你们。并且家眷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汪太太截断他话道:“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一十打什么算盘!”汪先生道:“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么?我和她--”汪太太皱眉摇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么嫁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得去,不过上面题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么--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么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来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站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如两个孩子身上的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学没毕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说,大学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当初为什么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早解决了。刘东方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么也没有嫁掉?”刘太太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嫂。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是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做老处女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样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她的地位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立张租契,否则门户不分,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夫妇俩欢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发。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饭桌下狠命踢她的腿。
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愿意嫁,谁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那么贱!什么“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么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学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你们刘家人的死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去。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这事从此不提起。汪家帖子来了,她接着不作声。哥嫂俩也不敢探她口气;私下商量,到吃饭的那天早晨,还不见动静,就去求汪太太来劝驾。那天早晨,刘小姐叫老妈子准备碳熨斗,说要熨衣服。哥嫂俩相视偷笑。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么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范小姐就缺少这样一个切切私语的盘问者。她跟孙小姐是同房,照例不会要好,她好好地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平空给孙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原谅,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子。
倒算上海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时髦。所以两人虽然常常同上街买东西,并不推心置腹。自从汪太太说要为她跟赵辛楣介绍,她对孙小姐更起了戒心,因为孙小姐常说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当然孙小姐告诉过,一向叫辛楣“赵叔叔”,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来的帖子,她讳莫如深。她平时有个嗜好,爱看话剧,尤其是悲剧。这儿的地方戏院不演话剧,她就把现代本国剧作家的名剧尽量买来细读。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黑夜已经这么深了,光明还会遥远么?”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默诵或朗诵着,好像人生之谜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时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执行“女生指导”的职责,而女生不受指导,反叽咕:“大不了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凭什么资格来指导我们?只好管老妈子,发厕所里的手纸!”--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没有什么帮助。
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悲剧里的恋爱大多数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觉得结婚以前,非有伟大的心灵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决不下。她听说女人恋爱经验愈多,对男人的魔力愈大;又听说男人只肯娶一颗心还是童贞纯洁的女人。
假如赵辛楣求爱,自己二者之间,何去何从呢?请客前一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两面兼顾的态度,表示有好多人发狂地爱过自己,但是自己并未爱过谁,所以这一次还是初恋。恰好那天她上街买东西,店里的女掌柜问她:“小姐,是不是在学堂里念书?”这一问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心装置了弹簧。回校把这话告诉孙小姐,孙小姐说:“我也会这样问,您本来就像个学生。”范小姐骂她不老实。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Man never make passes Atgirls wearing glasses--〔原注: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调情〕可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学,都够不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增订校补的真本或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那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太有涂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也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的指导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镇上第一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断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起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话。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辛楣先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么?我也觉得很少谈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么一个戏最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阴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原注:《这不过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剧本,在上海公演过。〕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腭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的,辛楣担保不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家无聊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这么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锋甚健,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了。”鸿渐问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我想这怎么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到我这儿来幽会,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风声,就来捉奸,真气得我要死。最后换了现在这一个,人还伶俐,教会她做几样粗菜,也过得去。有时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许她买菜扣了钱。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罢。常换用人,也麻烦!和内人训她几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长的朋友远道带给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长托我替他烧了,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间来吃晚饭的。我内人说禾花雀炸了吃没有味道,照她家乡的办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里,然后红烧。那天晚饭没有几个人,高校长,我们夫妇俩,还有数学系的王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说禾花雀这样烧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问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们以为他没有吃够,他说不是,据他计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娴,二十几?——二十五只,应该剩五只。我说难道我打过偏手,高校长也说岂有此理。我内人到厨房去细问,果然看见半碗汁,四只——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妈子怎么说?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们又气又笑。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谁都不肯吃——”“可惜!为什么不送给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汪太太笑道:“谁教你那时候不来呀?结果下了面给高校长的。”鸿渐道:“这样说来,你们这一位女用人是个愚忠,虽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还跟我开玩笑说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哄带吓,算弄清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吃。我问这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
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荆市戆讯优涓D忝窍朊畈幻睿克悦看吻肟停颐窍嚷葑友膊橐幌隆N铱凑饬礁鋈貌幌氯チ耍谢嵋坏羲恰!*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用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了,亏得我是一个人,不要用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汪太太笑对范小姐说:“你快要不是一个人了——刘小姐,你哥哥嫂嫂真亏了你。”用人上了菜,大家抢坐。主人说,圆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乱不得。又劝大家多吃菜,因为没有几个菜。客人当然说,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汪先生说:“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孙小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位小姐来,我们都猜是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言多可怕!”范小姐道:“孙小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说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一眼,微笑说:“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说。”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说出来:“别胡闹。”范小姐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说:“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怎么会知道?”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喜欢。”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授,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他是‘汪派’了。”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晚饭没有?
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和范小姐不再连席。
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