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白菜搭车走了,她有司令的手令,沿县各卡关没有阻挡。但她并没有去山阳,却直接到商县,打扮成乡下邋遢婆娘,跑到卫校翻墙进去。那些老头子却都狠狠地瞪着她:“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好多人就是吃了你的亏!” “吃了我的亏?”她惊叫着。“罪状是拉他们下水,你还来惹祸吗?”
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个女人的自尊心,刷地流下眼泪,顺门就走。已经翻过墙了,却又站住,眼泪涌流不止,又翻墙进去,对他们说了三天后的情报。但是,这些人却看着她冷笑了。
“你们不相信我?”她急得哭起来。“你是让我们跑,再让他们把我们抓起来,更有罪状吗?这情报你怎么就会知道?” “我和司令睡过觉,知道吗?!”她大声说着,气愤歪曲了她的脸,眼泪却流得更快了。老头子们木呆在那里,只是不动。她扯开了衣领,露出胸膛上被司令糟蹋时咬下的紫色牙痕,叫道:“信不信由你们,要活,赶快就跑,全国这么大,哪儿没个藏身处?不信,就等着死吧!”
她翻过墙头走了。
这一夜,这些“走资派”买通了看守,一下子全溜逃了。
三天后,穷凶极恶的造反派扑到商县,包围了卫校,但一切落空。将看守抓来拷问,供出了小白菜。那司令一怒之下,四处搜查,五天后小白菜被捉拿了。司令亲自捆了她的双手,双脚,将她强奸,又让别的四个头头又轮奸了一番,最后装进麻袋,活活让人用棍打死了。
小白菜死后,这一派宣布了她的罪状:一生破鞋,批斗之中,仍与走资派乱搞男女关系,事情败露,自绝于人民,死得可耻,死有余辜。消息传开,戏迷们都遗憾不能看到她的戏了,又恨她作风太乱,不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四人帮”粉碎了,造反派头头逮捕了,那些走资派纷纷重新任职,小白菜的案件得以明白。四处打问小白菜的坟墓时,但无人知晓,只好在开追悼会那天,将她生前演戏所穿的戏装放在一只老大的骨灰盒里,会场高音喇叭播放她过去的唱腔录音。
一对恩爱夫妻
在石庄公社的冒尖户会上,我总算看见了他。这几天,就听公社的人讲,他们夫妻恩爱很深,在全社是摇了铃的;没想冒尖户会他也参加,而且又是他们夫妻培育木耳致富的,可见这恩爱之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了。会是从晚上擦黑开起的,小小的会议室里,人人都抽着旱烟,房子里烟雾腾腾的。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呆呆地坐在靠墙角的凳子上,后来就双手抱着青光色的脑袋,眼睛一条线地合起来。主持会的人说:“都不要瞌睡了!”他挪了挪身子,依然还合着眼睛。主持人就点了他的名:“大来,你梦周公了?”他说:“我听哩!”大家就都笑了,说他从来都是这样:看上去是瞌睡了,但其实耳朵精灵哩。大家一笑,他也便笑了,笑起来眼睛很小,甚至有肉肉的模样。我便想:他是这么个人物,窝窝囊囊的,怎么会讨得女人的喜欢呢?但他确是这一带有名的爱老婆和被老婆爱的,那老婆是怎么个模样呢?两口子又怎么就能成了冒尖户?
会开完的时候,因为公社没有客房,书记让我和他打通铺,我说很想了解了解大来的夫妻生活,书记就仰脖儿想想,说很好。叫过大来一讲,大来却为难了:
“这能行吗?家里卫生不好,虱子倒没有,只是有浆水菜,城里人闻不惯那味儿的。”
“我就喜欢吃浆水菜哩!”我说,“如果你不嫌弃,你能住我就不能住吗?”
他笑了,眼睛又小小的退了进去,说:“哪里话!你真要去,我倒是念了佛呢!” 他便开始点着个松油节。说她家离公社十里路,要翻两座山的,夜里出门开会,看戏,串亲戚,就都要点这松油节照路的。那松油节果然好燃,在油灯上一点就着了,火光极亮,只是烟大。他的怀里就塞了好多松油节儿。点完一节换上一节,让我走在他的身后,走过公社门前的河滩,过桥,就直往一条沟道钻去。路实在不好走,尽是在石头窝里拐来拐去,后来就爬山。虽然他照着火光,我还是不时就被路上的石头磕绊了脚,他就停下来,将我拉起,替我揉揉,叮咛走山路不比在城里的街道上,脚一定要抬高。“这都是习惯,我到城里去,平平的路,脚还抬得老高,城里的人一看那走式就知道是山里来的‘家娃’了!” “你们村里就来了你一个吗?”我问他。“可不就我一个!那条小沟里,就我一家嘛。” “一家?”我有些吃惊了。“夜里出门总是你一个人?” “可不,那几年,咱共产党的会多,小队呀,大队呀,常在夜里开会。咱对付人没有心眼,但咱有力气,狼虫虎豹的我不怯。” “真不容易。公社这么远,来回得一整宿哩。” “现在会少多了。那几年动不动开会,不去还要扣工分,整整十年了,扣了我上百个工分呢,今夜里我是第一次去那大院的。” “怎么不去?” “唉,那大院里原先有雄鬼哩。” “雄鬼?” 我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向前跃了一步,风气将松油节的火焰闪得几乎灭了,他忙用手护住,说道:“现在好了,他早滚蛋了,‘四人帮’一倒,查出他是‘双突击’上去的,他果真没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