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是二十八那年娶的她。她娘家在后山六十里外的韩河村,自幼长得十分出脱,是韩河一带的人尖尖,长到二十,说亲的挤破了门,但她偏偏爱上了他。他那时就会培养木耳,去韩河帮人传艺,见的面多了,她看上他人老实,手艺好,一年后就嫁了过来。小两口相敬相爱,日子虽不富裕,但喝口冷水也是甜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到了第三年,公社的原书记和县农林局几个领导到这条沟里来,他们就认识了。小两口十分感激领导能到他们家来,就买了肉,灌了酒招待,没想那书记看中了他的老婆。以后常常来,说是检查工作,或是关心社员,来了就吃好的,喝好的。有时他不在,书记来了便不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回来老婆向他说了,他倒还训了老婆一顿,说领导哪会是那种人,人家既然看得上到咱家来,咱就要尽力量当上客招待。但有一天,他去山上犁地,书记又来了,她是端茶水的时候,书记笑淫淫地说:“深山里还有你这等好的人才!”
“书记,你怎么说这话!”她说。
“这大来哪儿来的艳福,你看得上大来?”
“书记,你不要……”
书记却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接着就抱她的腰,她立即打了一下,挣脱了跳在门口,说:“他爹在山上犁地,他要回来啦!”
书记咽咽唾沫,将五元钱放在桌子上,出来走了。
她赶出来把钱扔在他脚下,转身就跑,书记却哈哈笑了,说:“你这娘儿的脸为什么要那么好看呢?”
大来回来,听老婆说了,当下气得浑身打颤,就要跑下山去找书记。老婆却将他抱住了:“你这要寻事吗,人家是书记呀?”“他不能这样欺负人?!”“你又没有证据,谁能信你的,还是忍了吧,反正我不会依了他的。”他便忍了。
以后他去山上做活,就让老婆看见书记要再来,就早早躲开,要么就两口一块到山上去,就是山下逢集赶会,他轻易也不去,或者夫妻一块去,一块回。书记果然好长时间没有得逞,但越是没有得逞,愈是常来。后来公社在三十里外修水库,书记就点名让他们队派他去当长期民工,他知道后,坚决不去,但以此被扣上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在公社大会上批判,他只好去了。他走后,书记终于一次把他老婆按在炕上,老婆反抗,搏斗了一个时辰,渐渐没了力气,就被糟蹋了。他从水库工地回来,到公社去告状,反被书记说是陷害,他又告到县上,县上派人调查,没有人证物证,也不了了之。书记又以报复诬陷之名,勒令他去水库工地,然后,十天八天去他家,老婆就如跑贼一样,又被强奸过两次。他老婆连夜跑到水库,找他回来,两口抱头痛哭。他几乎要发疯了,磨了一天斧头,想下山去拼命,老婆说:“把他杀了,你还能活吗?你一死,那我怎么办呀,你还是让我死吧!”他又抱住老婆:“你不能死,你死了,那我怎么办呀!”夫妻俩又是大哭。“全怪我这一张脸,全怪我这一张脸害了我,也害了你!”老婆说。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但他不敢说出,更不敢说给老婆。一个人在山上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回来,在衣服上涂了好多漆,要老婆用汽油给他洗洗。老婆端着汽油盆子正洗着,他从后边划着了火柴,丢了进去,火立即腾起来,冷不防将她的脸烧坏了。她尖叫一声,昏倒在地,他抱起来大哭:“我怎么干出这事?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老婆醒过来,流着眼泪,却安慰他:“这样好,就这样!”
果然,书记从此就再也不来了。
他们夫妻的日子安静了,他永远属于她,她也永远属于他。
也从此,他们再也不肯到那叫人伤心落泪的公社大院去了。
鸡叫四遍的时候,我们睡下了。我合着眼睛,听见门外的梢树林里起着涛声,门前的小溪在哗啦哗啦响,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梦见就在这间屋子里,大来和他的女人正忙着将一堆堆耳棒抱在门前土场上,架起人字架,点上木耳菌种,眨眼,那木耳就生出了黑点儿,又立即大起来,如人的耳朵,又大成一朵朵黑色的花。我也帮他们开始采摘,采了一筐,又采了一筐,三人就到了山下,在供销社卖了好多钱。突然有了锣鼓声,他们俩又坐在了冒尖户授奖大会上,新书记给他们戴花,大来眼睛小小的,一副憨相,窘得手脚没处放。那老婆却大方极了,嫌大来不自然,就在桌下踩大来的脚。没想台下的人全看见了,就一齐哈哈地笑。那老婆也满脸通红,红润光洁。人都在说:“这大来有这么俊样的老婆!” “瞧人家的眉眼儿哟!” 棣花无论如何我是该写写棣花这个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许是常出门的,或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门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却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里出过商州惟一的举人韩玄子,韩玄子当年文才如何,现无据可查,但举人的第八代子孙仍还健在,民国初年就以画虎闻名全州,至今各县一些老户人家,中堂之上都挂有他的作品,或立于莽林咆哮,或卧于石下眈眈。现因手颤不能作画,民间却流传当年作虎时,先要铺好宣纸,蘸好笔墨,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将笔在口中抹着,突然脸色大变,凶恶异常,猛扑上去,刷刷刷刷来,眨眼便在纸上跳出一只兽中王来。拳脚行的,却都知道那里出过一个厉害角色,身不高四尺,头小,手小,脚小,却应了“小五全”之相术,自幼习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县都有,便流传着他神乎其神的举动,说是他从不关门,从不被贼偷,冬夏以坐为睡。有一年两个人不服他,趁他在河边沙地里午休,一齐扑上,一人压头,一人以手扣住肛门,想扼翻在地,他醒来只一弓,跳了起来,将一人撞出一丈二远,当场折了一根肋骨,将一人的手夹在肛门,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松,那人后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夹得没了皮肉。所以,懂得这行的人,不管走多么远,若和人斗打,只要说声:“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来的!”对手就再也不敢动弹了。一个大画笔,一个硬拳脚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与别处的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点钟人便涌集,一直到晚上十点人群不散。中午太阳端的时辰,达到高潮,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挤破一般。西至商县的孝义,夜村,白杨店,沙河子,北上许家庄,油坊沟,苗沟,南到两岔河,谢沟,巫山眉,东到茶坊,两岭,双堡子,百十里方圆,人物,货物,都集中到这里买卖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开有饭店,旅馆,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连修三个厕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面上架起木桥,过桥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