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虫鱼之四
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苋菜在南方是平民生活上几乎没有一天缺的东西,北方却似乎少有,虽然在北平近来也可以吃到嫩苋菜了。查《齐民要术》中便没有讲到,只在卷十列有人苋一条,引《尔雅》郭注,但这一卷所讲都是“五谷果瓜菜茹非中国物产者”,而《南史》中则常有此物出现,如《王智深传》云,“智深家贫无人事,尝饿五日不得食,掘苋根食之。”又《蔡樽附传》云,“樽在吴兴不饮郡斋井,斋前自种白苋紫茹以为常饵,诏褒其清。”都是很好的例。
苋菜据说共有五种,马齿苋在外。苏颂日:“人苋白苋俱大寒,其实一也,但大者为白苋,小者为人苋耳,其子霜后方熟,细而色黑。紫苋叶通紫,吴人用染爪者,诸苋中唯此无毒不寒。赤苋亦谓之花苋,茎叶深赤,根茎亦可糟藏,食之甚美味辛。五色苋今亦稀有,细苋俗谓之野苋,猪好食之,又名猪苋。”李时珍曰:“苋并三月撒种,六月以后不堪食,老则抽茎如人长,开细花成穗,穗中细子扁而光黑,与青箱子鸡冠子无别,九月收之。”《尔雅·释草》:“蒉赤苋”,郭注云:“今之苋赤茎者”,郝懿行疏乃云:“今验赤苋茎叶纯紫,浓如燕支,根浅赤色,人家或种以饰园庭,不堪啖也。”照我们经验来说,嫩的紫苋固然可以渝食,但是“糟藏”的却都用白苋,这原只是一乡的习俗,不过别处的我不知道,所以不能拿来比较了。
说到苋菜同时就不能不想到甲鱼。《学圃余疏》云:“苋有红白二种,素食者便之,肉食者忌与鳖共食。”引张鼎曰:“不可与鳖同食,生鳖瘤,又取鳖肉如豆大,以觅菜封裹置土坑内,以上盖之,一宿尽变成小鳖也。”其下接联地引汪机日:“此话屡试不验。”《群芳谱》采张氏的活稍加删改,而未云“即变小鳖”之后却接写一句“试之屡验”,与原文比较来看未免有点滑稽。这种神异的物类感应,读了的人大抵觉得很是好奇,除了雀入大水为蛤之类无可着手外,总想怎么来试他一试,苋菜鳖肉反正都是易得的材料,一经实验便自分出真假,虽然也有越试越胡涂的,如《西阳杂俎》所记,“蝉未脱时名复育,秀才韦翱庄在杜曲,常冬中掘树根,见复育附于朽处,怪之,村人言蝉固朽木所化也,翱因剖一视之,腹中犹实烂木。”这正如剖鸡胃中皆米粒,遂说鸡是白米所化也。苋菜与甲鱼同吃,在三十年前曾和一位族叔试过,现在族叔已将七十了,听说还健在,我也不曾肚痛,那么鳖瘤之说或者也可以归人不验之列了罢。
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长短,用盐俺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平民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备,与干菜淹菜及螺狮霉豆腐千张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卤可蒸豆腐,味与“溜豆腐万相似,稍带桔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读外乡人游越的文章,大抵众口一词地讥笑上人之臭食,其实这是不足怪的,绍兴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能安贫贱,敝衣恶食,终岁勤劳,其所食者除米而外唯菜与盐,盖亦自然之势耳。干脆者有干菜,湿腋者以槐菜及览菜梗为大宗,一年间的“下饭”差不多都在这里,《诗》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是之谓也,至于存且日久,干脆者别无问题,湿腋则难免气味变化,顾气味有变而亦别具风味,此亦是事实,原无须引西洋干酪为例者也。
《邵氏闻见录》云:“汪信民常言,人常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胡康侯闻之击节叹赏。”俗语亦云:“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明洪应明遂作《菜根谈》以骄语述格言,《醉古堂剑扫》与《婆罗馆清言》亦均如此,可见此体之流行一时了。咬得菜根,吾乡的平民足以当之,所谓菜根者当然包括白菜芥菜头,萝卜芋艿之类,而苋菜梗亦附其下,至于苋根虽然救了王智深的一命,实在却无可吃,因为在只是梗的末端罢了,或者这里就是梗的别称也未可知。咬了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实在却也有清淡的滋味,并没有蔑这样难吃,胆这样难尝。这个年头儿人们似乎应该学得略略吃得起苦对好。中国的青年有些太娇养了,大抵连冷东西都不会吃,水果冰激淋除外,我真替他们忧虑,将来如何上得前敌,至于那粉泽不去手,和穿红里子的夹袍的更不必说了。其实我也并不激烈地想禁止跳舞或抽白面,我知道在乱世的生活中耽溺亦是其一,不满于现世社会制度而无从反抗,往往沉浸于醇酒妇人以解忧闷,与中山饿夫殊途而同归,后之人略迹原心,也不敢加以非薄,不过皮也只是近于豪杰之徒才可以,决不是我们凡人所得以援引的而已。--喔,似乎离本题太远了,还是就此打住,有话改天换了题目再谈罢。
二十年十月二十六日,于北平
(1931年10月作,选自《看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