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最后这些充满预感的问题,现在必须阐明,苏格拉底的影响如何像暮色中愈来愈浓郁的阴影,笼罩着后世,直至今日乃至未来;它如何不断迫使艺术、而且是至深至广形而上意义上的艺术进行创新,在这绵绵无尽的影响中也保证艺术创新的绵绵无尽。
为了能够理解这一点,为了令人信服地证明一切艺术对于希腊人、对于从荷马到苏格拉底的希腊人的内在依赖关系,我们必须切身感受希腊人,如同雅典人切身感受苏格拉底一样。几乎每个时代和文化阶段都曾经一度恼怒地试图摆脱希腊人,因为它们自己的全部作为,看来完全是独创的东西,令人真诚惊叹的成就,相形之下好像突然失去了色彩和生气,其面貌皱缩成失败的仿作,甚至皱缩成一幅讽刺画。于是,对于那个胆敢把一切时代非本土的东西视为“野蛮”的自负小民族的怨恨一再重新爆发。人们自问,一个民族尽管只有昙花一现的历史光彩,只有狭窄可笑的公共机构,只有十分可疑的风俗传统,甚至以丑行恶习著称,却要在一切民族中享有尊严和特权,在芸芸众生中充当艺术守护神,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惜人们不能幸运地找到一杯醇酒,借以忘怀此种生灵,而嫉妒、诽谤和怨恨所酿成的全部毒汁,也都不足以毁坏那本然的壮丽。所以,人们面对希腊人愧惧交加;除非一个人尊重真理超过一切,并且有勇气承认这个真理:希腊人像御者一样执掌着我们的文化和一切文化,而破车驽马总是配不上御者的荣耀,他开玩笑似地驾着它们临近深渊,然后自己以阿喀琉斯的跳技一跃跳过深渊。
为了证明苏格拉底也享有这种御者身份的尊严,只要认识到他是一种在他之前闻所未闻的生活方式的典型便足够了,这就是理论家的典型,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弄清这种理论家的意义和目的。像艺术家一样,理论家对于眼前事物也感到无限乐趣,这种乐趣使他像艺术家一样防止了悲观主义的实践伦理学,防止了仅仅在黑暗中闪烁的悲观主义眼光。但是,每当真相被揭露之时,艺术家总是以痴迷的眼光依恋于尚未被揭开的面罩,理论家却欣赏和满足于已被揭开的面罩,他的最大快乐便在靠自己力量不断成功地揭露真相的过程之中。如果科学所面对的只有一位赤裸的女神,别无其他,世上就不会有科学了。因为科学的信徒们会因此觉得,他们如同那些想凿穿地球的人一样。谁都明白,尽毕生最大的努力,他也只能挖开深不可测的地球的一小块,而第二个人的工作无非是当着他的面填上了这一小块土,以致第三个人必须自己选择一个新地点来挖掘,才能显得有所作为。倘若现在有人令人信服地证明,由这直接的途径不可能达到对跖点,那么谁还愿意在旧洞里工作下去呢,除非他这时不肯满足于寻得珍宝或发现自然规律。所以,最诚实的理论家莱辛勇于承认,他重视真理之寻求甚于重视真理本身,一语道破了科学的主要秘密,使科学家们为之震惊甚至愤怒。当然,这种空谷足音倘非一时妄言,也是过分诚实,在它之外却有一种深刻的妄念,最早表现在苏格拉底的人格之中,那是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认为思想循着因果律的线索可以直达存在至深的深渊,还认为思想不仅能够认识存在,而且能够修正存在。这一崇高的形而上学妄念成了科学的本能,引导科学不断走向自己的极限,到了这极限,科学必定突变为艺术——原来艺术就是这一力学过程所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我们在这一思想照耀下来看一看苏格拉底,我们就发现,他是第一个不仅能遵循科学本能而生活,更有甚者,而且能循之而死的人。因此,赴死的苏格拉底,作为一个借知识和理由而免除死亡恐惧的人,其形象是科学大门上方的一个盾徽,向每个人提醒科学的使命在于,使人生显得可以理解并有充足理由。当然,倘若理由尚不充足,就必须还有神话来为之服务,我刚才甚至已经把神话看做科学的必然结果乃至终极目的。
我们只要看清楚,在苏格拉底这位科学秘教传播者之后,哲学派别如何一浪高一浪地相继兴起;求知欲如何不可思议地泛滥于整个有教养阶层,科学被当做一切大智大能的真正使命汹涌高涨,从此不可逆转;由于求知欲的泛滥,一张普遍的思想之网如何笼罩全球,甚至奢望参透整个太阳系的规律。我们只要鲜明地看到这一切,以及现代高得吓人的知识金字塔,那么,我们就不禁要把苏格拉底看做所谓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和旋涡了。我们且想像一下,倘若这无数力量的总和被耗竭于另一种世界趋势,并非用来为认识服务,而是用来为个人和民族的实践目的即利己目的服务,那么,也许在普遍残杀和连续移民之中,求生的本能削弱到如此地步,以致个人在自杀风俗中剩有最后一点责任感,像斐济岛上的蛮族,把子杀其父、友杀其友视为责任。一种实践的悲观主义(der praktische Pessimismus),它竟出于同情制造了一种民族大屠杀的残酷伦理——顺便说说,世界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凡是尚未出现任何形式的艺术,尤其是艺术尚未作为宗教和科学以医治和预防这种瘟疫的地方,到处都有这种实践的悲观主义。
针对这种实践的悲观主义,苏格拉底是理论乐观主义者(der tiscimist)的原型,他相信万物的本性皆可穷究,认为知识和认识拥有包治百病的力量,而错误本身即是灾祸。深入事物的根本,辨别真知灼见与假象错误,在苏格拉底式的人看来乃是人类最高尚的甚至惟一的真正使命。因此,从苏格拉底开始,概念、判断和推理的逻辑程序就被尊崇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级的活动和最堪赞叹的天赋。甚至最崇高的道德行为,同情、牺牲、英雄主义的冲动,以及被日神的希腊人称作“睿智”的那种难能可贵的灵魂的宁静,在苏格拉底及其志同道合的现代后继者们看来,都可由知识辩证法推导出来,因而是可以传授的。谁亲身体验到一种苏格拉底式认识的快乐,感觉到这种快乐如何不断扩张以求包容整个现象界,他就必从此觉得,世上没有比实现这种占有、编织牢不可破的知识之网这种欲望更为强烈的求生的刺激了。对于怀此心情的人,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俨然是一种全新的“希腊的乐天”和幸福生活方式的导师,这种方式力求体现在行为中,为此特别重视对贵族青年施以思想助产和人格陶冶,其目的是使天才最终诞生。
但是,现在,科学受它的强烈妄想的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这界限上触礁崩溃了。因为科学领域的圆周有无数的点,既然无法设想有一天能够彻底测量这个领域,那么,贤智之士未到人生的中途,就必然遇到圆周边缘的点,在那里怅然凝视一片迷茫。当他惊恐地看到,逻辑如何在这界限上绕着自己兜圈子,终于咬住自己的尾巴,这时便有一种新型的认识脱颖而出,即悲剧的认识,仅仅为了能够忍受,它也需要艺术的保护和治疗。
我们的眼光因观照希腊人而变得清新有力,让我们用这样的眼光来观照当今世界的最高境界,我们就会发现,苏格拉底所鲜明体现的那种贪得无厌的乐观主义求知欲,已经突变为悲剧的绝望和艺术的渴望。当然,在其低级水平上,这种求知欲必定敌视艺术,尤其厌恶酒神的悲剧艺术,正如苏格拉底主义反对埃斯库罗斯悲剧这个例子所显示的。
现在,让我们心情激动地叩击现代和未来之门。那种“突变”会导致创造力、或者说从事音乐的苏格拉底的新生吗?笼罩人生的艺术之网,不论是冠以宗教还是科学的名义,将编织得日益柔韧呢,还是注定要被如今自命为“现代”的那种喧嚣野蛮的匆忙和纷乱撕成碎片呢?——我们忧心忡忡却又不无慰藉地在旁静观片刻,作为沉思者有权做这场伟大斗争和转折的见证。啊!这场斗争如此吸引人,连静观者也不能不投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