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喜爱和钦佩的美国作家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海明威、福克纳自不必说, 有的作家我只看到很少的译作,从此就不能相忘。譬如约翰。巴思、菲力普。罗斯、罗 伯特。库弗、诺曼。梅勒、卡波地、厄普代克等,纳博科夫现在也是其中一个了。
读到的纳博科夫的头一部中篇是《黑暗中的笑声》,好像那还是他在苏联时候写的, 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出色的印象,作品似乎与一般的俄罗斯作品没有多少差别,师承的也 许是契调夫、蒲宁,写一个在电影院引座的姑娘的爱情故事,我现在一点也想不出其中 的什么细节了,也许是我不太喜欢的原因,我一向不太喜欢那种旧俄风格的小说。
后来读到过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的选译,发现纳博科夫的晦涩高深显然超过了 巴思和巴塞尔姆这些后现代作家。小说中有一个叫金波特的教授,行为古怪乖僻、言辞 莫名其妙、思想庸常猥琐,好像就是这样,我所捕捉到的人物形象就是这样,因为看的 是选译,不能目睹全书风采,但至少《微暗的火》让我感觉到了纳博科夫作为伟大作家 的份量,不光是他的奇异的结构和叙述方式,他透露在书中的窖智面又锋芒毕露的气质 也让人顿生崇敬之心。
今年谈到了,不知此本与其它版本相比翻译质量如何,反正我是一口气 把书读完的,因为我读到的头几句话就让我着迷。我喜欢这种漂亮而简洁的语言。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光。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一丽一塔:舌尖向上, 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洛这个女孩的形象并不陌生,不知怎么我会把她与卡波地《在蒂法纳进早餐》里的 可爱的小妓女相联系。都是活泼、可爱、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这种少女到了作家笔下, 往往生活在充满罪恶色彩的氛围里,她愈是可爱愈是能诱惑人,其命运的悲剧色彩就愈 加浓厚。那个小妓女如此,洛丽塔也是如此,只不过洛丽塔还年幼、只有十二岁,她被 控制在继父亨伯特的欲望之绳下,因而她的命运更加楚楚动人、别具意味。
重要的是亨伯特,洛丽塔的继父和情人。这个形象使成为了世界名著。
我想纳博科夫写此书是因为他对亨伯特发生了兴趣,的写作依据就是亨 伯特的生活的内心依据。那么,亨伯特是什么?是一个年轻的中产阶级的绅士?是一个 乱伦的霸占幼女的父亲?还是一个嫉妒的为恋情而杀人的凶手?我想都不是,亨伯特是 一种欲望,是一种梦想,是一种生命,是一种苦难,也是一种快乐的化身,唯独不是概 念和规则的象征。
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父女”之恋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况且这 是小说,不是病例。我觉得纳博科夫写的不是典型的乱伦故事,而是一种感人至深如泣 如诉的人生磨难,乱伦只是诱惑读者的框架。再也没有比亨伯特的罪恶更炽热动人的罪 恶了,再也没有比亨伯特的心灵更绝望悲观的心灵了,再也没有比亨伯特的生活更紧张 疯狂的生活了,亨伯特带着洛丽塔逃离现实,逃离道德,逃离一切,凭藉他唯一的需要 ——十一岁的情人洛丽塔,在精神的领域里漂泊流浪、这是小说的关节,也是小说的最 魅人处。
亨伯特说:“我现在不是,从来也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恶棍,我偷行过的那个温 和朦胧的境地是诗人的遗产——不是地狱。”
亨伯特不是众多小说中刻画的社会的叛逆者、不是那种叛逆的力士形象。这与他的 行为带有隐私和罪恶色彩有关。因此我说亨伯特只是一个精神至上的个人主义者形象。 这种形象是独立的个性化的,只要写好了永远不会与其它作品重复,所以,在我读过的 许多美国当代作家作品中,亨伯特是唯一的。他从汽车旅馆的窗口探出头来时,我们应 该向他挥手,说一声:亨伯特,你好!
作为一个学习写作的文学信徒,我所敬畏的是纳博科夫出神人化的语言才能。准确、 细致的细节描绘,复杂热烈的情感流动,通篇的感觉始终是灼热而迷人,从未有断裂游 离之感,我想一名作家的书从头至尾这样饱满和谐可见真正的火候与功力。当我读到这 样的细节描绘总是拍案叫绝:离我和我燃烧的生命不到六英寸远就是模糊的洛丽塔!……她突然坐了起来,喘息 不止,用不正常的快速度嘟贼了什么船的事,使劲拉了拉床单,又重新陷进她丰富、暖 昧、年轻的无知无觉状态……她随即从我拥抱的阴影中解脱出去,这动作是不自觉的、 不粗暴的,不带任何感情好恶,但是带着一个孩子渴望休息的灰暗哀伤的低吟。一切又 恢复原状:洛丽塔蜷曲的脊背朝向亨伯特,亨伯特头枕手上,因欲念和消化不良而火烧 火燎……
事实上就是以这样的细部描写吸引了我。乱伦和诱奸是狠亵而肮脏的, 而一部出色的关于乱伦和诱奸的小说竟然是高贵而迷人的,这是纳博科夫作为一名优秀 作家的光荣,他重新构建了世界,世界便消融在他的幻想中,这有多么美好。
纳博科夫说,“我的人物是划船的奴隶。”有了十二岁的女孩洛丽塔,就有了亨伯 特。有了洛丽塔和亨伯特就有了这本巨著。
我们没有洛丽塔,没有亨伯特,我们拥有的是纳博科夫,那么,我们从他那儿还能 得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