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组织文艺演出和联欢,正是在文艺节目当中,可以充分表达我们的美好的理想,我们的崇高的情操,我们的热烈的期望,我们的善良的心愿。有一阵。男校和女校联欢得都快疯了,革命带来的解放感青春感都是无与伦比的。革命是血腥的厮杀,革命的胜利带来的是天天艺术节,天天青年联欢节,天天爱情节。我永远不会忘记,女二中有一个叫做翟达的有点小胖子状的团员,她声音洪亮,宽广,领唱:“我们,唱一首最亲爱的歌,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当你走过普天之下,没有见过这样伟大的国家……”想一想近百年二百年来中国的屈辱经验吧,东亚病夫,一盘散沙,亡国灭种,列强瓜分,军阀混战,河山破碎,引进了新思想的严复晚年只能抽鸦片,一代宗师的王国维只能投昆明湖自尽……就是喊口号背条条也没有这样宣扬过自己的祖国啊!
而二十三中的团的书记白逎贤会用他的男高音高唱:“哪里有这样的国家,像我的祖国一样美丽,看花开千万朵……”他唱的是苏联歌曲,但与我们的心相通。
我参加过一对母女的同时举行的婚礼,女儿是地下党员,自不待说,母亲从小受到封建家庭的压迫,直到解放后在女儿的启发下提高觉悟当了妇联干部,勇敢地支持姐妹们争取幸福,也勇敢地为自己营造幸福。
再一个我相信的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包括会议上(叫做生活会,真是可爱呀,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就是革命者的生活!)与私下里的交换意见。凡是好朋友,熟人,见面就会征求意见。“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这就是最最动人的友谊乃至爱情表白。关于给别人提意见,这就是魅力,这就是好心。我们都学会了吾日三省吾身,学会了君子相赠以言,学会了互作诤友,而绝对不作侫人。入木三分地分析自己的与他人的私心杂念,苦口婆心地劝导自己或者他人,解开思想包袱,放下思想负担,忘掉小我的小恩小怨小小不快,越是个人受挫越是要坦坦荡荡,阳光万丈,满足于快乐于无忧于大事业的从胜利走向胜利,这也变成了我的童子功,看家本领。
这样的做人、交友、处世态度,这样的人生基调我至今并不陌生更不丢弃。我给别人提过些什么批评,别人对自己提过些什么意见,倒真有点记不详细了。我记得同事中有一位出身于民族资产阶级的人,我们“帮助”他帮得不亦乐乎。他结婚,家里提供了一些物质条件,在我们的无微不至的帮助下,最后全部拒绝。而他的父母也没有来参加儿子的婚礼。同志们(不是新郎新娘)贯彻政策给他的父母去电话,他的母亲说:“由于阶级的关系”,他们就不来了。
而我的被批评包括爱睡觉,丢三拉四,流露骄傲(如说某个爱说爱笑爱表现的女同志无知、不读书所以“可怜”)。还有一条,当时有一苏联影片《勇敢的人》,描写一苏联英雄青年,敌后大战,扒火车,炸大桥,救美人等,社会主义内容,好来坞形式,煞是好看。中间有一德国胖军官,半裸着在小溪中洗澡,吹着口琴。我姐姐很敏感,学会了这个口琴旋律,又教给了我,我想它也是来自德国民间音乐旋律。我也就没事哼哼起来,同志们普遍认为我哼哼德寇的口琴小调是“感情不健康”的表现。
一个骄傲的问题,一个感情健康的问题,我始终是警惕的。人不应该骄傲,骄傲令与你一起的人讨厌,这是毫无疑问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集体相比较,与人民相比较,个人不足恃,这些我都心悦诚服。感情健康问题我接受一部分批评,人是不可以放肆的,人应该时时自律,我同意。我也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例如苏联小说中极力描写渲染的人的美感、多情、精神生活的丰富性在我们这里动辄被说成是“不健康”“小资产阶级”?赏雨赏花,看云看鸟,追忆梦想,拭泪微笑,这些苏联人做起来就是美好,我们做起来就是不健康?这些又与大小“资产阶级”有什么关联?
直到此后大搞反修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确实是有不健康之处的,否则何必那么喜欢苏联?
那时我最爱读的苏联小说是《幸福》,作者巴甫连柯。我读了他描写第二号女主人公列娜的心情的文字:“陶醉于这个夏夜之美,列娜想到人生有多么漫长……”,像读了圣经,那种终极性的感动与体悟令我融化又令我升华。我也喜欢他描写红军在二战后期一个又一个地解放许多欧洲国家的情景。特别是他描写的维也纳,那里的圆舞曲。他还喜欢描写斯大林,令人神往。这一切如诗如梦,即使仅仅是纸面上的东西,能在纸上写出这样的东西也令人温暖和感动,佩服和赞赏。书里描写了克里米亚的葡萄酒,描写了美国客人的粗野与蛮横。书里他还写了一个苏联的战争孤儿,重度残废,但是仍然充满生活的热情与奋斗的志气,而美国客人认为这样的孩子活着只能带来痛苦。敢情美国人这样浑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