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谈就学,就学是为求知(包括技能)。依常识,有知比无知好。可是如果进一步问? ,为什么有知比无知好,或更进一步问,什么是知识,如何求,量要多少,质要哪种,问题蜂拥而至,想弄得一清二楚就大不易。这里只好勉为其难,说说一时想到的。
由什么是知识说起。不久前看了一本认知心理学的书,根据其中所说可以推想,感官所感在神经系统中成为图像,单独是感觉,与其他图像比对就成为知觉。以声音为证,门外有打小锣的,只是听见而并没有觉得,所谓听而不闻,是单纯的感觉;与旧存的感觉比对(其中有推理、判断等复杂的心理活动),觉得这是卖糖的来了,就成为知觉。这简单的知觉也是知识,是低的一端的知识。高的一端呢,那就可以量很大,如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意很深,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都是。我们通常所谓知识.是指高低两端之间的,可意会而难于言传。勉强说,是指一般能读的有文化的人所应具有的常识,容许再高而不容许再低。或者用更省力的说法,一群人,依常识,可以分为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两类,我们说知识分子头脑里装的那些是知识;非知识分子头脑里自然也不是空的,但量少,可以不算。
这种知识分子具有的知识,主要由读来,读书,在现代,尤其是读报刊。所知的范围呢,虽然限于常识,也要古今中外;还要能推理,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不是要求必正确)。有这样的知识好不好?常识认为好,并认为没有问题。其实也有人不这样看。这有国产的,是道家。如《老子》说: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第三章)
说得更决绝: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窃,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
这是说,想活得好,要无知,以至于连感知也不要。何以会有这种想法?原因之一来于看社会,欺诈、斗争等等混乱现象触目皆是,道家以为都来自心的复杂化,所以认为根治之法应该是归真返朴。原因之二来于看己身,越有知痛苦越多,越强烈,所以想减少苦恼,就不如安子无知,知识会带来苦恼,西方也有这样的看法。最典型的是《旧约?创世记》所说:
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他丈夫,他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神)又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又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咀咒,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
亚当和夏娃,吃智慧果以前,过的是如所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吃了智慧果,也就是有了知识,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就不能不受苦。这种想法对不对呢?情况很复杂。先说这种想法也是事出有因。社会方面,因为牵涉到多数人,问题更加复杂。姑且站在老庄的立场,如果真有老子设想的“小国寡民”, “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知识少,可以推想,欺诈、斗争等等混乱现象也会相应地减少,从而民生疾苦也许会减轻一些。这样说,就是离开老庄的立场,我们似乎也不能不承认,对于社会,知识的增加也会带来有害的一面。现代科技的进步可以为证,是我们既有了养人的提高农业生产的能力,也有了杀人的制造核武器的能力。再说个人方面。知与苦相伴,可以从根本说,是苦是一种感受,当然只能从能知的渠道来。还可以用比较法找到证据,是能知的程度越浅,感受的苦越少。长亭折柳送别,柳树也是生物,推想即使不是毫无所知,也因为模胡而不至感到有多少痛苦。上升为动物,如蝗虫、蟋蟀之类,我们常看到因某种挫折而失落一条大腿,推想它不会毫无感觉,可是看样子像是处之泰然,原因只能是,能知的程度远远低于我们人类。上升为人就不同了。肉体的痛苦,程度深浅,知识多少可能关系不大,即俗话所说,人都是肉长的。精神方面就变为关系很大。总的说,一种境,有知识的人可以有所感,不识不知的人就可能无所感,有所感,不如意的机会至少占一半,那就,与不识不知的人相比,多了许多苦。这类苦,举例说,有的较质实,如不愿忍受专制君主的压迫,有的较玄远,如想弄清楚人生目的为何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识不知的人就不会有这些苦恼。还有,在某些时候,有的痛苦或灾祸自天而降,是只会落在有知识的人的头上,如旧时代有文字狱,新时代有不左之派就是。还可以加说一种情况,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恐怕也是自古而然,于今为烈,就是说,知识与穷困常常有不解之缘,所以,如果热中于恭喜发财,那就与其有知,不如无知了。
以上所说,大致是用道家的眼看的,当然难免片面。其实还不只片面,简直可以说,无论就理说还是就事说,都难得圆通。理方面的缺漏,我们可以用反问的办法指出来,那是:“有知不如归真返朴是你们的人生之道,并以为你们的道高于其他道,这道,以及以为高于其他,如果你们没有知识,这可能吗?”这就可证,老庄歌颂无知的时候,早已暗暗地肯定了知识的价值。证明知识之为必要,更有力的是事实。其一生物的所求是能活,并活得好,求知,简单的,如知虎豹能伤人,复杂的,如空调能避免冷热,都是为这根本的所求服务,所以,除非我们不想活,不想活得好,反对知识必是办不到的。其二,归真返朴,比如回到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之时,社会性的动乱可能减少一些,但其他种种艰难困苦一定很多,如何避免?也只能靠增加知识。其三,无论就个人说还是就社会说,知识的逐渐增加都是必然的,由多知退为少知,甚至无知,只是幻想。其四,为了顺应人之性,我们应该尽力求变野蛮为文明,变要靠许多条件,其中知识必是最重要的,因为高尚的道德,严密的法律,合理的制度,物质方面的建设,等等,都要以知识为根基。其五,以至像是关系不大的生活情趣的所谓雅俗,如果推重雅而厌恶俗,也就不能不重视知识,因为雅,又称文雅,无文是稚不起来的,其六,生活中难免遇到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大道多歧,应该走上哪一条,小到衣服破了,应该怎样修补,想解决,都要乞援于知识。其七,还可以由反面看,无论群体还是个人,无知或少知,前行,就有如盲人骑瞎马,乱闯,失败的危险就太多了。其八,再说个高的要求,人,碌碌一生,即使没有什么究极价值,能够想想什么是究极价值,为什么没有,至少我觉得,这就有如屈原之作《天问》,虽然不会得到答复,总比不识不知,到寿终正寝还茫茫然好吧?
承认知识有用之后,要见诸行,是求有知。求知什么食难说。庄子早就叹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那还是两三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单说不包括技艺的道术,不过是《 庄子? 天下》 篇评介的那些家。现在大不同了,一是往广处发展了不知多少倍,其中很多部门都是昔日没有的;二是往深处发展了不知多少倍,仅以宏观的知识为例,古人想象地平而方,四面有海围着,上面有天罩着,似大而并不很大,现在呢,眼,借助仪器和推算,已经看到若干亿光年以外。真成为知也无涯,怎么求?可以先说个总的原则,是如果可能,所知越多越好。这自然很少可能,那就实事求是,分知识为一般的常识和专业的知识两类,一般的常识要求人人具备,专业的知识只要求与专业有关的人具备。常识和专业知识内容都有多少、高低的分别,也是都宜于求多求高,只是常识方面可以多放松一些,因为,比如历史知识,朝代的更替记不十分清楚,还不至于对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有什么大影响。
一般人的所知,限于常识和一些专业知识,这是说量有限,或简直说是沧海之一粟。还有一种或多种有限,是即使量很大,也要承认,知识并非万能。只说一些重要的。一种是我们还不能全知。康德写,分析人类理性的能力,承认有些情况(如四种二律背反)非人类理性所能知(如宇宙有边、无边,两判断背反,都合于理性)。这看法,有人斥为不可知论,可是像这类问题,我们无力解答的还有很多.所以,至少是现在,我们不得不承认,知识的力量是有限的。另一种,我们凭借知识以判断某事物的真假对错,也可能受诸多条件的影响,出现失误。常见的众口异辞现象足以说明这种情况,同一事而所见不同,不能都对,那错的也是由知识来的。还有一种,牵涉到情欲,常常会知之而未必能行。戒烟酒不成是个好例,知识判断戒除有利,可是见到烟酒馋,只好扔开知识。这样说,我们是又回到道家,轻视知识吗?不是这样,因为承认知识的力量有限,也是一种知识,也许是更高』 一层的知识,这正如孔子所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以上说了正反两面,总的精神还是顺天之命,顺生之性,主张人,包括个人和群体,应该以知识为小乘或大乘,载着我们走向文明。肯定了知识的大用之后,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求得知识,或说求得可信而有用的知识。我的想法,这主要要靠读,留待下一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