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 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 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 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 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 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 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 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 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 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 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 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 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 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 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 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 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 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 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 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 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 记得回来的一天!”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 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 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 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 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我自己要去的。”我 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 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 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 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 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 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 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 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 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 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 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 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 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 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 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 啦!”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 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 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强忍耐的 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 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 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 苦,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 我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 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 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 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 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 “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 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 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 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 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 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 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 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 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 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 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你反正是不要活 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 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 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 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 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 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