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夫人魅力之大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敖 本章:第四节 夫人魅力之大

    抗战后期的一九四四年,史家陈寅恪在成都作了一首叫《闻道》的七言律诗:

    闻道飞车十万程,蓬莱恩怨未分明。

    玉颜自古关与废,金钿何曾足重轻。

    白日黄鸡迟暮感,青天碧海别离情。

    长安不见佳期远,惆怅陈鸿说华清。

    《闻道》,翻成白话,就是“听说”。听说了什么呢?经吴宓(雨僧)一注,始大白于世。吴宓说:“时蒋公别有所爱,于是宋美龄夫人二度飞往美国,此咏其事。”吴宓还唱和了一首:

    云路迢遥是昔程,重来形势判幽明。

    星驰俊彩金球仰,日落余光片羽轻。

    怨敌狰狞同快意,家门宠贵自伤情。

    玉环虽死君恩在,补恨犹能到上清。

    陈、吴两公听说蒋氏夫妇感情不睦,宋美龄再度远赴美国,不禁兴感,大作起诗来。(《文化神州共命人》,《历史月刊》第七十一期,页五十七至六十一)从唱和的诗里看来,他们显然认为感情不睦,总是男人有了外遇,何况这个男人等同皇帝,因而陈诗中有金钿何足轻重之句,吴诗更哀怨宋美龄的命运还不如杨贵妃,因为唐明皇似比蒋介石更重恩情。这种想当然耳,绝不止于陈、吴二人。传闻就是如此,中国仍是大男人主义的社会,丈夫休妻,时有所闻,妻子休夫,谈何容易?选

    不过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山城重庆的街头巷尾,议论不息,甚至惊动了美国使馆,政治参赞谢伟思(John Service)还给华盛顿国务院打了报告,略谓重庆到处流传蒋氏家务纠纷,而言人人殊,然至少可以肯定蒋、宋婚姻的确出了麻烦。“有那么多的烟,必然有火。”(There is so much smoke,it would seem  that there must be some fire.)谢伟思说,有关政府领导人间的绯闻,本来与政治无关,但中国现状,蒋宋两大家族如果闹翻,将导致整个朝代的分裂。接着有大特写:

    夫人有一天进入委员长的卧室,发现床底下有一对高跟鞋,气得扔出窗外,正中一个卫兵的头……委员长有一度四天不见客,因为夫人吵架时用花瓶掷伤了他的头部。(Esherick ed.;Lost Chance in China,the World ar II  Dispatches of John Service,P.95,93-94)

    说蒋介石有外遇,总要把那个女人揪出来,才能证实,但找不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写《宋家王朝》的西格雷夫(Sterling  Seagrave),说什么姚氏、陈氏,又说此时“陈洁如小姐秘密回到中国”云云(The Soong Dynasty,P.379),根本是无知乱道。事实上,那个女人乃至那些个女人是有的,但名字则已失传,其中有护士、有特务头子戴笠经手的女同胞,只是宋美龄抓不到而已。

    其实蒋介石基于利害,是很敬重宋美龄的,不仅是孔、宋家族的实力,更因宋女会说一口流利道地的英语。蒋介石曾向侍从室的唐纵说:“在现今之世,不善英文,不能立足。”(《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三一○)他能不敬重颇“善英文”的老婆吗?更何况宋美龄二度赴美之前不久,刚陪他出席风光的开罗会议回来。在开罗会议上,他不会不感到不可一日无此妻。再说,他年轻时在上海滩固然是花天酒地,但是自从得了梅毒以及与陈洁如结婚后,在生活上已戒酒戒嫖,大为收敛。他遗弃陈洁如、娶了宋美龄,主要是政治考量,并非为美色所惑。在一九四○年,宋美龄的政治价值,对他来说,到达巅峰,他岂敢在宋后头上动土?

    所以我们必须摆脱大男人的思路,不要总以为男人遗弃女人。在古代,皇帝别有所爱,天经地义,然而在现代,皇后未尝不可移情别恋。蒋宋婚姻关系不睦,也应该从宋美龄的性路历程上去着眼。

    吴宓说,“宋美龄夫人二度飞往美国”,应该从第一度说起的。那一度的缘起是由于威尔基访华。温德尔·威尔基 (Wendell Lewis Willkie)是当时美国政坛上的一位怪杰,一八九二年出生于印第安那安州,律师出身。他崛起政坛,不循常轨,却得到许多美国人民的欣赏与支持。一九四○年,他成为美国总统共和党的候选人,与竞选第三任的民主党候选人罗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大抢总统宝座。当时威尔基声势极大,大到他自己都自信到甚至不必做竞选活动,就可进入白宫的程度。在竞选过程中,他甚至极诚实、极有风度的不讳言他赞同对手罗斯福的某些改革方案与外交政策,这样增他人声势、减自己威风的干法,可真千古罕见。最后,他得了两千两百万票,仅以五百万票少数差距,败给罗斯福。

    威尔基为人豪侠热诚,他本是民主党员,在一九三○年中期,改属共和党。早在他做民主党员时,罗斯福就非常喜欢他,说要请他做国务卿。后来虽成了罗斯福政敌,但罗斯福对他的好感不减。罗斯福说他绝不忽视曾有两千两百多万美国人支持的这位优秀政治家,因此,委请威尔基做他非官方的代表,飞访世界各地。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威尔基搭乘四引擎轰炸机起飞,四十九天后(十月十四日)回国,他写了《天下一家》(One  World)一书,卖了一百万册,宣扬他的理想与游程。

    在《天下一家》中,威尔基以一连四章的大量篇幅,写他在中国的经历。蒋介石派了两个亲信,新闻局副局长董显光和朱绍良将军,到迪化迎接并陪伴全程。到达重庆前,全城已整修一新:到达时,重庆张灯结彩,万人空巷。他自写被欢迎的盛况如下:

    我是下午傍晚时分在一个离城几英里远的飞机场到达重庆的。我们的汽车还没有进城,人们早已排列在街道的两边了。在我们到达城中心以前,群众已挤满了店铺前面的人行道。男女成人和儿童,长鬓的绅士,有的戴着呢帽、有的戴瓜皮帽,挑夫、走卒、学生、抱着孩子的母亲,衣着有的讲究、有的褴褛——他们在我们车子缓缓驶向下榻的宾馆途中十一英里的道上,挤得人山人海,他们在扬子江的对岸鹄候着。在重庆所有的山坡上——重庆一定是世界上最多山的城市——他们站在那里,笑,欢呼着,挥动着小小的纸制的美国和中国的国旗。

    任何一个参加过美国总统竞选运动的人,对于群众是习以为常的。但对这样的群众却不如此。我可以暗中依我所愿地减低他们的意义,但没有用处。人民挥动着的纸国旗是大小一律的,暗示出来那位殷勤而富于想象的重庆市长吴国桢博士在这个盛大欢迎的设计中曾参与其事。很明显的,并不是所有这些人民,其中有许多敝衣跣足的人,对于我是谁或者我为什么到那里,都具有明白观念。我还向我自己说,那每个街头巷尾喧阗不绝的爆竹,竟不过是陈旧的中国人的热情表现。

    但是,尽管我这样努力减低它的意义,这个景象却深深感动了我。我在我所注视的面孔上,没有一点人为的或虚构的成分。他们看我是美国的一个代表以及友谊和即将到来的援助的一个具体希望的代表。那是一个群众善意的表现,而且它是人民中和情感中的单纯力量的动人表现,这个力量也就是中国民族最伟大的富源。(One World,P.127—128)

    威尔基是个长得高大而精力充沛的人,这年正好五十岁,来日的政治前途非比寻常。罗斯福已干了三任,下一任总统很可能就是他。他备受欢迎,自在意中;国民党官方更声称,他是上一个世纪退休总统格兰特(Uiysses S. Grant)访华以后,层次最高的美国访客,对他的巴结,施出浑身解数,硬是要得。在蒋介石十月三日《欢迎美国总统代表威尔基氏致词》中,有这样的高帽:

    吾人从威尔基先生之言论中,熟知其对于日寇所久蓄扰乱世界之野心与中国艰苦抗战之价值,有深切之理解,尤其对于吾国抗战建国之理想,有精到之认识,而其领导美国社会致力援华运动之热诚与成就,更使我立国精神共同之中、美两大民族,增加感情上之密切联系。……威尔基先生此来,将亲见日寇五年余来在中国残暴破坏之遗迹,将亲见我中国军民坚忍不拔始终乐观之信心与决心,将亲见我中国在如何艰难状况下,努力于充实战斗力量与复兴建设工作,将亲见中国军民如何为实现共同目标、争取共同胜利而奋斗;并将使吾国人民更深切了解美国政府与人民对于战时工作一致努力之实况而益加奋勉。(《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一),页七五二)

    这个热情有余、警觉不够的傻大个,很容易被迷汤灌住,被蒋、宋、孔团团包围。他不住美国使馆,而住宋子文的豪华住宅,令美国大使高斯(Clarence E.Gauss)大不以为然。宋家三姊妹,他都见到了,而只在宋家的餐会上,得见周恩来二面。他冷落蒋介石不喜欢的史迪威,而亲近蒋介石所喜欢的陈纳德。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蒋氏夫妇特具好感,当然不在话下。他与蒋氏夫妇有许多次单独的早餐、午酌、晚宴,回忆说:

    有一个黄昏,我们开车到蒋氏在长江悬崖上的别墅,小董(显光)也在。我们坐在木屋前的大凉台上,远眺重庆的山麓,下瞰长江,见到若干小舟在激流中行进,运载中国乡下人及其产品到下游市场。那日重庆酷热,然而在此凉风习习,甚是清爽。当我与委员长谈话时,蒋夫人为我们沏茶,并与小董轮流为我们当译员。(One World, P.130)

    交谈好几个小时后,他特别提到蒋夫人的温柔体贴:

    蒋夫人一直为我们翻译,最后她以令人愉快而坚定的女性权威说:“已经十点钟了,你们男人还没有吃些什么,来?选我们必须要开车进城,至少找些吃的,你们的话以后再谈?选”(One World,P.132)

    威尔基说,他在重庆六天,无时不与蒋介石晤谈,这些晤谈必定有“舌人”(舌妇?)宋美龄在场。他对两人的印象都好极了。他说委员长作为一个人以及一个领袖,比传奇性的形象更加高大。他特异地寡言(大概都被宋美龄抢着说了,老蒋不会英语也是障碍),而说话时又“细声文气”(Soft-Spoken) (大异于骂“娘西匹”的神态)。“当他不穿军装,换上中式长衫,几乎像一个僧侣学者(或因蛋头之故),不像一个政治领袖。”又说:“他显然很能听别人的意见,习于采集众智。”(才不显然呢?选)又说:“当他同意你的时候,他会点头,不断轻声说好好,暗示对你的敬意,使你毫无防备,多少会被他争取过去?选” (One World,P.133)

    威尔基也见了林森、陈立夫、王世杰、吴国桢等国民党大员。一笔带过之后,他说他在华府就认识了宋子文,知道他有三个姊妹,接着说:

    有一次孔祥熙在他家的草坪上举行晚宴,我坐在首席,位于蒋夫人与孙夫人之间。我们谈兴甚浓,我至感愉快。两位女士都能说精美的英语,富内容而又具机智。晚饭吃过之后,蒋夫人挽着我的手臂说:“我要你见见我另外一个姊姊,她因神经痛,不能到户外赴宴。”(One World,P.139—141)

    于是威尔基与宋氏二姊妹在室内大聊特聊起来,高兴得忘了时间与户外的其他客人。大约到晚上十一点,孔祥熙进来,轻责蒋夫人与威尔基宴会散了,都还未回席,然而老孔也坐下来加入龙门阵。威尔基特别指出,他们三人都能聊,而宋美龄的谈锋最健。最后,即将分手之前,宋美龄向孔祥熙夫妇说,昨天吃晚饭时,威尔基建议她应该去美国做亲善访问。孔氏夫妇把眼光移向威尔基,威尔基答称是,是那样建议的。当孔祥熙进一步追问时,威尔基发了一大篇高论,大加赞扬宋美龄。他说美国人亟须了解亚洲与中国,中国方面有头脑、有说服力以及有道德力量的人,应帮助教育美国人。他认为夫人将是最完美的大使,她有极大的能力,会在美国产生极有效的影响力。他深信,凭她的“机智、魔力、一颗大度而体贴的心、高雅美丽的举止与外表,以及炽烈的信念,她正是我们需要的访客”。(One World,P.139—141)

    从以上威尔基许多大特写中可知,他对蒋氏夫妇印象好得像阿丽丝的梦境。他对宋美龄的爱慕,更是溢于言表。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宋美龄对他的兴趣也很大,除了政治上的需求外,也有个人的吸引力。宋美龄美媚多姿,威尔基高大热情,二人言语又畅通无阻,心倾相慕,实不足为奇。

    有两个报人陪伴威尔基这一次的游行访问,一个是迈克·考尔斯(Gardner ?眼Mike?演 Cowles,Jr.),是美国出版界大亨、《展望》(Look)杂志创办人。另一个是约瑟夫·伯恩斯(Joseph   Barnes),是极有经验的外国事务记者与编辑。威尔基认为他们二位是他最佳的游伴。其中迈克·考尔斯在四十三年以后 (一九八五年)出版了一部书,叫《迈克回顾》(Mike Looks  Back),书中写出了威尔基不敢写出的大特写,细腻逼真,值得把这一段别开生面的中美“感情上的密切联系”,登录于下:

    我们旅程的下一站是中国。宋子文——蒋介石夫人的哥哥的那栋现代化豪华巨宅,是我们在重庆六天的总部。

    六天的活动相当紧凑,有威尔基和蒋介石委员长——国民政府领导人之间的数次长谈,有政府官员的拜会活动,还有委员长和夫人每晚的酒宴。其中,夫人的仪态和风度,令我和温德尔两人都感到心神荡漾。

    有一晚在重庆,委员长为我们设了个盛大的招待会。在一些欢迎的致词之后,委员长、夫人和威尔基形成了一个接待组。大约一小时后,正当我与宾客打成一片时,一位中国副官告诉我,温德尔找我。

    我找到威尔基,他小声告诉我,他和夫人将在几分钟之后消失,我将代替他的地位,尽最大的努力为他们做掩护。当然,十分钟之后,他们离开了。

    我像站岗似的钉在委员长旁边。每当我感到他的注意力开始游荡时,就立刻慌乱地提出一连串有关中国的问题。如此这般一小时后,他突然拍掌传唤副手,准备离开。我随后也由我的副手送返宋家。

    我不知道温德尔和夫人去了哪里,我开始担心。晚餐过后不久,中庭传来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委员长盛怒狂奔而入。伴随他的三名随身侍卫,每人都带了把自动步枪。委员长压制住他的愤怒,冷漠地朝我一鞠躬,我回了礼。

    “威尔基在哪儿?”礼仪结束后他问。

    “我不知道,他不在家。”

    “威尔基在哪儿?”他再次询问。

    “我向你保证,委员长。他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在哪里。”

    我和侍卫们尾随其后,委员长穿遍了整栋房子。他检查每个房间,探头床底,遍开橱柜。最后,他对两个人的确不在屋里的事实感到满意后,一个道别的字都没扔下就走了。

    我真的害怕了,我见到温德尔站在一排射击手前的幻影。由于无法入眠,我起身独饮,预想着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清晨四点,出现了一个快活的威尔基,自傲如刚与女友共度一夜美好之后的大学生。一幕幕地叙述完发生在他和夫人之间的事后,他愉快地表示已邀请夫人同返华盛顿。我怒不可遏地说:“温德尔,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

    我列举一切的理由来反对他这个疯狂的念头。我完全同意蒋夫人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聪明和性感的女人之一,我也了解他们彼此之间巨大的吸引力,但是在重庆的报业圈已经有够多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了。我说:“你在这里代表了美国总统,你还希望一九四四年能再度被提名,希望竞选下届总统。”我还表示届时他的太太和儿子可能会到机场接他,夫人的出现将造成相当尴尬的场面。威尔基听了气得跺脚离去。当时我已经非常疲倦,于是倒头便睡。

    我八点醒来时,威尔基已在用早餐,我们各吃各的,半句话没说。九点钟他有一个演讲。正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他转身对我说:“迈克,我要你去见夫人,告诉她她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华盛顿。”

    “哪里可以找到她?”我问。他腼腆地说:“在市中心妇幼医院的顶层,她有一个公寓。那是她引以为傲的慈善机构。”

    大约十一点,我到医院要求见夫人。当我被引进的客厅后,我愚钝地告诉她,她不能和威尔基先生一起回华盛顿。

    “谁说不能?”她问。

    “是我,”我说,“我告诉温德尔不能带你同行,因为从政治上来说,这是非常不智的。”

    在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她的长指甲已经朝我的面颊使劲地抓了下去。她是这么的用力,以致在我脸上整整留下了一个星期的疤痕。(《九十年代》,一九八六年十月号)

    威尔基要带宋美龄一起回美事,已故著名通俗史家塔奇曼女士(Barbara .Tuchman)曾亲自访问当时在重庆美国使馆做事、能通华语的文森特(John Carter Vincent),得到证实。文森特还注意到,蒋介石当面对威尔基甚是殷勤,但当威尔基离开后,要人赶快把窗户打开,说是“让羊骚臭散出去”(“to let  the smell of the foreigner out,”见Tuchman,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P.428,)难掩厌恶之情。厌恶之情,显然其来有自。再由于宋美龄的指甲可以朝老美脸上抓,可见她和他们厮混的关系,已经到了何种程度。那次深夜幽会,五十岁的孤男和四十五岁的寡女独处,其严重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凡“男贪女爱”,绝不是单方面的事。美国驻重庆的另一位官员约翰·巴顿·戴维斯(John Paton Davies),也亲眼看到了宋美龄如何发挥她的魅力:

    毫无疑问地,宋家小妹已经轻轻松松地征服了一个人。在她主持的一项救济机构茶会上,她披着一件空军将领的大衣,以令人无法抗拒的女性温柔,娇滴滴地承认威尔基先生是一位非常“撩人绮思”的男人(a very“disturbing influence”),此种表白使这位罗斯福总统的私人代表浑身舒畅。……有趣的是,这番话对独身的威尔基和未来的政治发展都产生影响。(Davies,Dragon by the Tail, P.255)

    中国古书有食指大动“必尝异味”的故事,记那位行家最后要“染指于鼎”,不尝异味,就是不罢休;中国谚语有“要劫劫皇杠,要玩玩娘娘”的“壮举”,说要抢财货,就抢皇上的物资;要女人,就要皇上的老婆。看到威尔基所作所为,真依稀有染指异味玩娘娘的气派矣。虽然小受蒋介石捉奸的虚惊,这位老美毕竟很落槛,他不便向蒋介石辞行时,说出“数日盘桓,备受优遇,深感如对家人……实为本人环游世界,在他处所未曾遭遇之快晤”(《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三编“战时外交”(一),页七七五)的谢辞,并且在返美以后,立刻报之以实利。美中不足的是,这一段中美“联系”,终因威尔基两年后(一九四四年)突以心脏病死去,而告难乎为继。

    威尔基不便带宋美龄一起返美,他的失信,似是情非得已的。但他还是很够意思,他以他对罗斯福的影响力,促成了宋美龄的访问美国。照国民党官方资料,说宋美龄访美,乃在八月二十二日与九月十六日两次受罗斯福之邀,才得成行。但威尔基明明在《天下一家》中透露,由于他的建议,并且罗斯福邀宋美龄访美,首见于八月二十二日致蒋介石介绍威尔基访华的信中,这一邀请,形式上只是客套话,能否成行,还有赖于威尔基的玉成。再从时间上看,威尔基十月八日离开中国后的第二个月(十一月十七日),宋美龄就去了美国,这一紧密配合的速度,也正印证了宋美龄的访美,乃得力于威尔基的暗中使劲。

    暗中使劲,逃不过触角灵敏的华府记者,《华盛顿邮报》一位名叫米勒(Hope Ridings Miller)的专栏作家,指出威尔基对蒋介石夫人的揄扬,超过任何长久以来没有听到的赞美词(Washington Post,16 October 1942)。据美国海军上将莱希(Admiral Leahy)说,罗斯福总统与蒋夫人私下谈话时,笑责她是一个“荡妇”(a vamp),否则温德尔·威尔基于近日中国之行怎会如此被她吸引,答应了她任何的要求?蒋夫人笑谓:“不能说我是荡妇,实因威尔基先生具有一个大孩子所有的情绪反应。”(Mr.Willkie has all the emotional reactions of an adolescent.) (Leahy,I Was There,P.154)罗斯福对宋美龄评论威尔基很感兴趣,接着坚持要她评论一下他。她敷衍不过去,最后说:“噢?选总统先生,您很老练。”(Oh,Mr.President,you are sophisticated.)罗斯福内阁的女阁员法兰珊丝·珀金斯(Frances Perkins)说,总统听后大感窝心,在白宫里一再重复地告诉别人。(Perkins,The Roosevelt I Knew,P.74)陪伴威尔基访华的记者巴恩斯,在《威尔基传》里也提到这件事(Barnes,Willkie,P. 353),可见四十六岁宋美龄的魅力,不仅头一年迷倒中年人威尔基,而且这一年迷倒六十一岁的罗斯福呢。

    宋美龄此次访美,还有一个神秘而有趣的插曲。临行之前由她的哥哥外交部长宋子文发电给罗斯福的亲信霍普金斯 (Harry Hopkins),要求美方派一专机,特别接载患有重病的蒋夫人到纽约求医,痊愈后再到华府进行正式访问。罗斯福此时虽戎机倥偬,仍然答应了此一要求。蒋夫人于一九四二年十至月二十七日下午二时抵达米契尔军事机场(Mitchel  Field),以保秘密。霍普金斯亲往迎接后,驱车径往“长老会医疗中心”(The Harkness Pavilion of the Columbia Preslyterian Medical Center),包下整个第十二层楼。在途中,宋美龄向霍氏说她此来为了治病与休息,不谈中美关系,但是还是谈了许多,包括抱怨史迪威之不懂中国事务,并攻击英国政府不遗余力。 (参阅Sherwood,Roosevelt and Hopkins,Vol.2,P.240?熏260)

    霍普金斯似乎没有注意到,宋女士侃侃而谈,完全不像有重病的样子。威尔基访华时,她更是生龙活虎,经常陪伴着贵宾,不仅毫无病容,亦无倦容,何以一下子得了重病?既有重病,经过长途飞行后仍能做长谈?有人说医治五年前的车祸之伤,更显得是托辞,哪有五年之中不即来美医治,五年之后突然如此紧急要求派专机接运来美求医之理?真令人疑云重重。据罗斯福太太说,是皮肤病。(见Eleanor Rooselvelt,This I  Remember,P.282-283)总之,她休息两个月后病全好了。

    一九四三年二月,夫人的病霍然而愈,转往白宫做客,住了十天,风光十足。尤其是在国会演说,慷慨陈词,赢得热烈的掌声,看来很了不起。然而美国女作家狄龙(Mary  E. Dillon)指出,蒋夫人的演说是那一届国会最精彩,不过其精彩处并不在内容,而于其人之娇小妩媚与女人的魅力,以及为中国求援的真诚。(Dillon,Wendell Willkie l892-1944,P.283)宋美龄华府之行结束后,于一九四三年三月一日返抵纽约。第二天就做公开演讲,由威尔基主持,听众有两万多人。当时在美国的胡适也来捧场。胡适的三月二日日记有这样的一段话:

    晚上到Madison Square Carden听蒋夫人的演说,到者约有两万人,同情与热心是有的。但她的演说实在不像样子,不知说些什么?选(《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第十五册)

    胡适说宋美龄的演说不像样子,显然也是从内容来评价的。但是她演说的目的是政治,要博取同情与支持。她娇小妩媚的人身、畅快流利的英语,代表在挣扎中抗日的中国,已足令老美动容,更何况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人恨日本入骨,举国以打败日本帝国为职志,艰苦抗日的中国能不引起广大美国民众的喝彩么?更无论“同情与热心”矣。因而不管宋美龄说些什么,都会赢得美国人的心声。胡适未免太头巾气了。

    胡适更讨厌宋美龄的虚骄,说:“她一股虚骄之气,使我做恶心。”(《胡适的日记》手稿本,一九四三年三月四日)这种虚骄,广大的美国民众是看不到的,不过比较接近她的人,迟早会发现马脚。她代表苦难的中国来求助,但她豪奢如贵族,诸如包下豪华旅馆的整个第十二层;在白宫住的时候,带着两名护士、两名姓孔的家族(包括孔二小姐在内,罗斯福误呼她“我的小男孩”),每天换丝床单,有时一天要换两次。她来自革命的中国,但她对手下颐指气使,在白宫时常呼唤仆役,使美国官员恶心;当警卫人员提醒她要守时,她竟要求撤换那个警卫。她受过良好的西方教育,但却与蒋介石一样不知民主自由为何物。有一次在白宫餐桌上,罗斯福向她提及头痛的美国矿工罢工问题,问她将如何对待像刘易士(John Lewis)那种工运领袖,她很自然地举起那双美丽的小手,向自己的喉咙一划。罗斯福从桌子那边看到自己的老婆见到这一幕之后,再继续谈话。(Eleanor Roosevelt,This I Remember,P.284)她得意忘形之余,最后也得罪了罗斯福,她在白宫住宿时,忽然心血来潮,向罗斯福说,当她离开时,他不必起身。罗斯福很温和地回答说:“我亲爱的孩子,即使我想,也站不起来啊?选”(见FDR  Memoirs,P.344)她竟忘了美国总统早已半身不遂。在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善意地问她,美国要如何把援助送到中国,她把这个问题抛给罗斯福;当罗斯福说将以上帝允许我们的速度运去,她接口说:“上帝帮助自助的人们。”(The Lor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语带讽刺,把罗斯福的脸都搞红了,不知是羞还是怒。罗斯福的财政部长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熏Jr.)向他的部下说,总统恨不得要她早点离开。(John  Blum,From the Morgenthau Diaries,Vol.3,P.106)塔奇曼女士认为,罗斯福并不太在乎个人的不快,而是怕蒋夫人的行为可能会损及她的公众形象,破坏了他的对华政策。(Tuchman,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P.446—451)

    宋美龄直到一九四三年的六月底才离美,在美将近半年之久。整个讲来,她的这次访问是相当轰动。连英国驻美大使哈利法克斯(Lord Halifax)都怕美国受到蒋夫人旋风的影响,答应中国一些做不到的事。(Sir L.Woodward,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P.425)美国民意为重,宋美龄赢得民意,使蒋介石直接受惠。在民意的支持下,罗斯福放手援助蒋政权,还要把蒋介石领导的中国,提高为四强之一。

    宋美龄离美后,前往巴西与姊姊宋蔼龄见面,到七月四日才飞返重庆。在蒋介石身边的唐纵于当日日记说:

    蒋夫人由美载誉归来。下午,蒋夫人由美归国,委座乘机赴新津接她,但夫人直接乘机在白市驿降落,没有往新津换机,所以没有接到。委座回来时,适经国亦由桂林来渝,同时降落,几乎飞机相碰,危险极矣?选(《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三六七)

    蒋介石兴冲冲地去迎接久别的老婆,不但没接到,而且差一点父子飞机相撞,真是晦气。原来接不到并非偶然,唐纵于八月十五日又有日记:

    近来委座与夫人不洽,夫人住在孔公馆不归,委座几次去接,也不归。问其原因,夫人私阅委座日记,有伤及孔家者,又行政院长一席,委座欲由宋子文担任,夫人希望由孔担任,而反对宋,此事至今尚未解决。(《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三七三)

    可见宋美龄一回来就不理蒋介石,住在孔祥熙家里负气不归。依常情而言,此次在外交上打了一个大胜仗,载誉归来,又夫妻分别将近九个月,理应欢喜做一团,然而不仅没有相见欢,反而不洽,已多蹊跷。唐纵听说的那些为孔、宋做官的事而不洽,岂其然哉?岂止此哉?直至十月初,蒋夫人仍住新开市孔公馆,而“委座尝于私人室内做疲劳的吁叹,其生活亦苦矣”。(见《在蒋介石身边八年》,页三八四)显然感情发生了裂痕,显然老婆对丈夫不洽,而非丈夫对老婆不洽。虽然夫妇两人一道于十一月十八日由重庆起飞,出席开罗会议。回来后,又是一次外交上的胜利,但宋美龄还是没有和蒋介石和好,终于一九四四年七月五日,“飞车十万程”,又去外国矣。蓬莱恩怨之所以未分明,因未深探宋美龄的感情世界。她与威尔基在重庆一见如故,威尔基热情为她安排风光的访美之行,到美国后又常相陪伴,纽约那次两万人的演讲会又由两人同时登台。旧梦重温,自在意中。吴宓说“蒋公别有所爱”,未免冤枉蒋公矣。实际上是宋女别有所爱。宋美龄一九四四年七月偕姊姊蔼龄到巴西,九月即转去美国,又说是健康关系,但蒋介石的顾问拉铁摩尔看在眼里,“好像是故意要离开”(This looked like an attempt to get away)。(见Lattimore,China  Memoirs,P.186)威尔基于同年十月八日死去,直到一九四五年九月抗战胜利日本签降后才回国。其彩凤单飞、弋者难慕,固已昭昭在识者眼中。虽然在形式上,这对政治夫妻一直都在串假戏,想欺人耳目。董显光《蒋总统传》曾写蒋介石在一九四四年七月五日,“在蒋夫人飞往南美从事于健康休养之前,为夫人举行的一个非正式茶会中,颇咎其僚属与党员不将外间谣言(预期蒋总统与夫人将不免有仳离之结果者)见告”。夫妻二人,虽然若无其事,但是宋美龄“健康休养”一养要养到南美洲去,若非志在负气,似乎也不必养那么远。宋美龄一生有一极大特色,就是喜欢洋人、洋男人,在洋男人面前,工谄善媚的程度,有时连洋男人都为之咋舌。罗斯福之子埃利奥特·罗斯福(Elliott Roosevelt)在《罗斯福见闻秘录》(As He Saw It)记开罗会议时,他代表他爸爸参加蒋氏夫妇的鸡尾酒会:

    蒋夫人走到我的身旁,毫不停留地把我带到两张并排放着的椅子上坐下。我觉得她像一位颇为老练的演员。差不多有半小时之久,她生动地、有风趣地、热心地谈着——而她老是设法把我来作为我们谈话的中心。这种恭维与魅惑的功夫之熟练到家是多少年我难得碰到的。她谈到她的国家,可是所谈的范围只是限于劝我在战后移居到那儿去。她问我是否对畜牧农场发生兴趣,那么中国的西北对我简直是最理想的地方了。她为我描画出一个有能力、有决心的人从中国苦力的劳作中所能集积起的财富的金色画面以后,她把身子靠向前来,闪耀着光彩的眼睛凝视着我,同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在最初的几分钟内,我极力地对自己说:这位夫人只是对我们之间的谈话感到浓厚的兴趣,而在她的心中绝无其他任何动机。可是在她的神态之中却有一种与绝对的真挚不相融洽的生硬的欢娱的光彩。我绝对不曾相信我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以致她认为必须将我征服,使我很快地变成她的好友,为了任何将来的其他的目的。不过我却相信蒋夫人多少年来始终是以一种征服人的魅惑与假装对她的谈话对方发生兴趣的方式来应付人们——尤其是男人——以致现在这变成了她的第二性格。而我怕看她的第一性格发作,说实话,那会吓坏了我。(P.152)

    小罗斯福说宋美龄施媚功,把手放在他膝上谈话,这种肢体语言,自是洋男人独享的。在所有宋美龄的照片中,她与洋男人挨肩搭膀的照片,层出不穷;但对本国男人,却高高在上,保持距离。她见李登辉时,甚至坐着接受李登辉的鞠躬如也,和弯腰站着的这个台湾人握手,其气焰可想?选从宋美龄喜欢洋男人却反倒嫁给中国土流氓一事上看,乃爱慕权势使然,三十之年,只有嫁那土流氓才能满足她的权力欲,因此只好委身相向。但权力欲和性欲毕竟不能两全,因此只好望洋兴叹、改土归流以终老矣。

    黄仁宇《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说抗战时香港吃紧,“政府派飞机往接在港人士,但通过孔家,产生‘飞机载运洋狗’之新闻,引起西南联大学生抗议。蒋刚责问,蒋宋美龄则在一怒之下出走,避居黄山,数日之后蒋往解谢了事”。又说“蒋夫人也数度以养伤名义出国”,“先往香港,后去巴西。……当她滞留海外时,谣传蒋宋婚姻发生问题,甚至蒋纳藏情妇,经蒋召集茶话会否认,事载白修德、涂克门(塔奇曼)各人书中。”“难道大历史不能脱离私人生活之细节,及于风闻谣传?又有如何之大人物全无私人生活之疵瑕?”(页二五一)黄仁宇这种为蒋介石回护的手法,是可鄙的,也绝非什么大历史。其实,大历史何须标榜,真正的良史自成其大,就是能从大处着眼解释出历史真相。御用学者吹捧蒋宋之功,从蒋夫人访美到开罗会议,无不曲笔;拥蒋史家反对追究细节,将大人物私人生活之瑕疵,尽行开脱,殊不知要弄清历史真相,就得把那些曲笔与开脱,不论大小,一律不予放过。从宋美龄访美到开罗会议,这段历史的正确解释乃是风光之来,其来有渐,远靠中国人民辛苦抗战之功、近拜蒋委员长捉奸失败之赐,威尔基“最难辜负美人恩”,也难辜负本夫恩,因而代蒋氏夫妇转败为功,说动罗斯福让宋美龄访美、让蒋氏夫妇去开罗。王安石说“世间祸故不可忽,箦中死尸能报仇”,威尔基却是“世间祸故不可忽,远洋老美能报恩”。——西哲每以偶发事件解释历史真相,谈言微中、片言而决,这段历史真相,一言道破,洵可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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