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quot;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quot;，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quot;庚辰秋月定本quot;。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quot;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quot;，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quot;庚辰秋月定本quot;。
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灱第一至五回:无双行小字批注，无quot;下回分解quot;之类的回末套语──庚本只有头四回没有──牞第六至八回:回目后总批或标题诗，回末诗联作结；犴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总批、标题诗──诗缺；犵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后总批。
第一回前面有quot;凡例quot;。quot;凡例quot;、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都写著书名quot;脂砚斋重评石头记quot;，占去第一行。换句话说，书名每隔四回出现一次。显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页残破，胡适照庚本补抄九十四个字。每四回第一页就是封面，此外别无题页，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页破损，quot;凡例quot;第一页右下角也缺五个字（胡适代填quot;多□□红楼quot;三字，留两个空格）。
清代藏家刘铨福跋：quot;……惜止存八卷quot;。此本每页骑缝上标写的卷数与回数相同，但是刘氏当时收藏的quot;八卷quot;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册，共三十二回，是否连贯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异──总批的各种格式、回末有无quot;下回分解quot;之类的套语或诗联、俗字不同的写法、其他异文──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材料丰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诗联，仍旧保留quot;正是quot;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总批，仍旧有一张空白回前附叶，按照此本的典型总批页格式，右首标写书名。
尊重形式过于内容的现象，当是因为抄手一味依样画葫芦，所以绝对忠于原文，而书主不注意细节，唯一关心的是省抄写费，对于批语的兴趣不大，楔子里僧道与石头的谈话也嫌太长，因此删节。
五○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称一七五四本，免与quot;甲戌本quot;混淆──不过因为涉嫌支持胡适的意见，说得非常含糊（注一）。他认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茍甲戌本特有的quot;凡例quot;说:quot;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quot;，书名该是红楼梦，而此本第一回内有:quot;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quot;。最后归到石头记，显然书名是石头记；前后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年）本，就都删了，是作者整理的结果。啕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quot;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quot;（第十一页下）甲戌本正是十页，可见此本行款格式还保存脂批本的旧样子。
如果作者为了书名的矛盾删去quot;凡例quot;与楔子里的quot;红楼梦quot;句，放弃quot;红楼梦quot;这书名，为什么把quot;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quot;这句也删了，以至于一系列的书名最后归到quot;金陵十二钗quot;？最后采用的书名明明是quot;石头记quot;，不是quot;金陵十二钗quot;。作者整理的结果岂不更混乱？甲戌本楔子多出的这两句显然是后添的，他本没有，不是删掉了。己卯、庚辰本删去quot;凡例quot;与quot;红quot;句、quot;甲quot;句之说不能成立。
至于甲戌本第十三回与此回删天香楼后稿本页数相同，这不过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辗转传抄的本子。倘据此指甲戌本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删去天香楼一节，纯粹是臆测。在这阶段根本无法知道quot;秦可卿淫丧天香楼quot;是什么时候删的。
吴世昌分析甲戌本总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内批，搬到回前或回后，墨笔大字抄录，有的字句略加改动。第二十六回有一条总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语，quot;则可知道这残本的墨书正文部份，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后所过录。quot;（注二）俞平伯认为这是书贾集批为总批，多占篇幅，增加页数，以便抬高书价，与正文的底本年代无关。
陈毓罴指出quot;凡例quot;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文；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quot;凡例quot;或quot;读法quot;的例子很多，如quot;三国志演义quot;就是批者毛宗冈作quot;凡例quot;。甲戌本的quot;凡例quot;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quot;凡例quot;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quot;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上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注三）……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注四）quot;，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脂砚只留下quot;凡例quot;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quot;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quot;，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quot;此回中quot;的quot;梦quot;、quot;幻quot;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quot;士隐家一段小荣枯quot;（注五），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quot;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quot;，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quot;凡例quot;，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却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quot;甲戌本最早论quot;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quot;姥quot;字下注:quot;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quot;（第三页）quot;俇quot;下注:quot;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quot;（第五页下）现代通用quot;逛quot;，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quot;旷quot;，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quot;俇quot;──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quot;淫丧天香楼quot;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quot;旷quot;（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quot;quot;，下注:quot;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quot;（第三五二页）
quot;谐声字笺quot;是quot;谐声品字笺quot;简称，上有:quot;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quot;quot;quot;，读光去声，闲，无事闲行曰，亦作俇。quot;（注六）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quot;侍书quot;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quot;侍quot;；但是只有甲戌本quot;俇quot;误作quot;quot;，看来quot;待书quot;源出甲戌本。
quot;俇quot;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quot;姥姥quot;之后忽然写作quot;嫽嫽quot;，此后quot;姥姥quot;、quot;嫽嫽quot;相间。quot;嫽嫽quot;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quot;村嫽嫽是信口开河quot;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quot;刘嫽嫽quot;，然后四次都是quot;姥姥quot;，又夹着一个quot;嫽嫽quot;，此后一概是quot;姥姥quot;。可见原作quot;嫽嫽quot;，后改quot;姥姥quot;，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内全是quot;嫽嫽quot;涂改为quot;姥姥quot;，中间只夹着一个quot;姥姥quot;。
庚本白文本已经用quot;姥姥quot;，但是quot;俇quot;仍作quot;旷quot;，第十回又作quot;quot;。第六回如果quot;姥quot;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quot;嫽quot;、quot;旷quot;改quot;姥quot;、quot;俇quot;，加注。quot;俇quot;字注又加字义quot;游也quot;，比quot;字笺quot;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quot;姥quot;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quot;俇quot;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quot;鼐quot;注、第七十八回quot;芙蓉诔quot;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quot;俇quot;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quot;甲戌脂砚斋抄阅……quot;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quot;凡例quot;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端。换句话说，是先有quot;凡例quot;，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quot;凡例quot;？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茍quot;凡例quot;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迳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啕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咮quot;凡例quot;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quot;此开卷第一回也quot;，是个完整的句子，quot;凡例quot;作quot;此书开卷第一回也quot;，语意未尽，是指quot;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quot;。
quot;凡例quot;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quot;作者自云quot;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quot;凡例quot;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quot;凡例quot;，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首形式──不过第一回的标题诗织入楔子的故事里，直到楔子末尾才出现。
quot;凡例quot;第五段本来是第一回第一段总批。第二段总批quot;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亦是此书立意本旨quot;为什么没有收入quot;凡例quot;？想必因为与quot;凡例quot;小标题quot;红楼梦旨义quot;犯重。
quot;凡例quot;劈头就说quot;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quot;，小标题又是quot;红楼梦旨义quot;。正如俞平伯所说，书名应是红楼梦。明义quot;绿烟琐窗集quot;中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quot;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quot;诗中有些情节与今本不尽相同，脂评人当是在这时期写quot;凡例quot;。写第一回总批，还在初名quot;石头记quot;的时候:quot;……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撰此石头记一书也。quot;
quot;凡例quot;是书名quot;红楼梦quot;时期的作品，在quot;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quot;之前。至于初评，初名quot;石头记quot;的时候已经有总批，可能是脂砚写的。quot;凡例quot;却不一定是脂砚所作。第一回总批笼罩全书，等于序，有了quot;凡例quot;后，性质嫌重复，所以收入quot;凡例quot;内。
楔子末列举书名，quot;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quot;句上，甲戌本有眉批：quot;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新怀旧，故仍因之。quot;庚本有个批者署名梅溪，就是曹棠村，此处作者给他姓孔，原籍东鲁，是取笑他，比作孔夫子。吴世昌根据这条眉批，推断第一、二回总批其实是引言，与庚本回前附叶、回后批都是quot;风月宝鉴quot;上的quot;棠村小序quot;。quot;脂砚斋编辑雪芹改后的新稿时，为了纪念已逝的棠村，才把这些小序仍旧因袭下来。quot;（注七）
吴氏举出许多内证，如回前附叶、回后批所述情节或回数与今本不符，又有批语横跨两三回的，似乎原是合回，（注八）又指出附叶上只有书名quot;脂砚斋重评石头记quot;，没有回数，原因是quot;风月宝鉴quot;上的回数不同。其实上述情形都是此书十廿年改写的痕迹。书名quot;红楼梦quot;之前的quot;金陵十二钗quot;时期，也已经有过quot;五次增删quot;。吴氏处处将新稿旧稿对立，是过份简单的看法。
那么那条眉批如果不是指保存棠村序，又作何解释？吴世昌提起周汝昌以为是说保存批的这句，即quot;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quot;。这句带点开玩笑的口吻，也许与上下文不大调和，但是批者与曹雪芹无论怎样亲密，也不便把别人的作品删掉一句──畸笏quot;命芹溪quot;删天香楼，是叫他自己删，那又是一回事──何况理由也不够充足。
俞平伯将quot;风月宝鉴quot;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quot;石头记quot;里面，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姊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但是吴世昌显然认为quot;石头记quot;本身有一个时期叫quot;风月宝鉴quot;，当是因为楔子里这一串书名是按照时间次序排列的。甲戌本这一段如下:
……改quot;石头记quot;为quot;情僧录quot;。至吴玉峰题曰quot;红楼梦quot;，东鲁孔梅溪则题曰quot;风月宝鉴quot;。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quot;金陵十二钗quot;，并题一绝云:（诗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quot;石头记quot;。
按照这一段里面的次序，书名quot;红楼梦quot;期在quot;风月宝鉴quot;与quot;金陵十二钗quot;之前。但是quot;红楼梦quot;期的quot;凡例quot;已经提起quot;风月宝鉴quot;与quot;金陵十二钗quot;，显然这两个名词已经存在，可见这一系列书名不完全照时间先后。而且quot;红楼梦quot;这名称本来是从quot;十二钗quot;内出来的。quot;十二钗quot;点题，有宝玉梦见的quot;十二钗quot;册子与quot;红楼梦quot;曲子，于是quot;吴玉峰quot;建议用曲名作书名。
楔子里这张书名单上，quot;红楼梦quot;应当排在quot;金陵十二钗quot;后，为什么颠倒次序？因为如果排在quot;十二钗quot;后，那就是最后定名quot;红楼梦quot;，而作者当时仍旧主张用quot;十二钗quot;，因此把quot;红楼梦quot;安插在quot;风月宝鉴quot;前面，表示在改名quot;情僧录quot;后，有人代题quot;红楼梦quot;，又有个道学先生代题quot;风月宝鉴quot;。
那么quot;凡例quot;怎么迳用quot;红楼梦quot;，违反作者的意旨？假定quot;凡例quot;是quot;吴玉峰quot;写的，脂砚外的另一脂评人化名。他一开始就说明用quot;红楼梦quot;的原因:它有概括性，可以包容这几个情调不同的主题，quot;风月宝鉴quot;、quot;石头记quot;──宝玉的故事──十二钗。quot;吴玉峰quot;为了争论这一点，强调quot;风月宝鉴quot;的重要性，把它抬出来坐quot;红楼梦quot;下第二把交椅，尽管作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用quot;风月宝鉴quot;。
俞平伯说起删天香楼事:quot;秦可卿的故事应是旧本风月宝鉴中的高峰。这一删却，余外便只剩些零碎，散见于各回。quot;（注九）
quot;吴玉峰quot;后来重看第一回，看到作者当年嘲笑棠村道学气太浓:quot;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quot;，分明对这书名不满。在删天香楼后更不切合，只适用于少数配角，因此quot;吴玉峰quot;觉得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不删掉他写的quot;凡例quot;里面郑重介绍quot;风月宝鉴quot;那几句:因为棠村生前替雪芹旧著“风月宝鉴quot;写过序，所以保存棠村偏爱的书名，纪念死者。
quot;凡例quot;硬把书名改了，作者总是有他的苦衷，不好意思或是不便反对，只轻描淡写在楔子里添上一句quot;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quot;，贬低这题目的地位，这一句当与quot;凡例quot;同时。quot;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quot;这句，是第一回最后加的一项，因此甲戌本第一回是此回定稿。如果这句是甲戌年加的，此本第一回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也可能是甲戌后追记此书恢复原名经过。
庚本白文本quot;嬷嬷quot;有时候作quot;嫫嫫quot;，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quot;嬷嬷quot;、quot;嫫嫫quot;、quot;妈妈quot;相间。──quot;嬷嬷quot;是老年高等女仆的职衔，quot;妈妈quot;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quot;赵妈妈quot;，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注十）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quot;好（音耗）意quot;，作quot;故意quot;解。（注十一）──戚本一律作quot;嫫嫫quot;。全抄本统作quot;姆姆quot;──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quot;老姆姆quot;（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quot;旷quot;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quot;俇quot;字仍旧写作quot;旷quot;，迁就原有的许多quot;旷quot;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quot;且听下回分解quot;。quot;正是quot;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注十二）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quot;诗云quot;quot;诗曰quot;下留空白。如果quot;诗云quot;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quot;石头记quot;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quot;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系着一块美玉。quot;不能算quot;极精极细一描quot;。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quot;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quot;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个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quot;鹦哥改名已quot;（第八页）。但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的丫头内仍旧有鹦武（鹉）、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页）。第三回贾母把鹦哥给黛玉，袭人也是贾母给的，这一节显然是后添的。原来的袭人本是宝玉的丫头，紫鹃与雪雁同是南边跟来的。第二回写黛玉有quot;两个伴读丫嬛quot;，不会只带了一个来。
甲戌本第三回quot;嬷嬷quot;先作quot;嫫嫫quot;，从黛玉到贾政住的院子起，全改quot;嬷嬷quot;。写贾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称赞它不是堆砌落套的quot;富丽话quot;。写桌上摆设，又批quot;伤心笔，坠泪笔quot;，当是根据回忆写的。这一段想也是后加的。此后再用quot;嬷嬷quot;这名词，是贾母把鹦哥丫鬟给黛玉，下接黛玉鹦哥袭人夜谈看玉一节，是改写的另一段。
庚本quot;嫫嫫quot;改quot;嬷嬷quot;，就没这么新旧分明，先是quot;嫫嫫quot;，到了贾政院子里还是quot;嫫嫫quot;，进房才改quot;嬷嬷quot;；从贾母赐婢到黛玉鹦哥袭人夜谈，又是quot;嫫嫫quot;。一比，甲戌本显然是改写第三回最初的定本，旧稿用quot;嫫嫫quot;，下半回加上新写的两段，一律用quot;嬷嬷quot;，不像庚本是旧本参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quot;嫫嫫quot;。
此回甲戌本独有的回目quot;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quot;，这时候黛玉并不是孤儿，父亲又做着高官，称quot;收养quot;很不合适，但是此本夹批:quot;二字触目凄凉之至quot;，可见下笔斟酌，不是马虎草率的文字。
回内黛玉见过贾母等，归坐叙述亡母病情与丧事经过，贾母又伤心起来，说子女中quot;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quot;，因又搂黛玉呜咽。此段甲戌本夹批，戚本批注:quot;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quot;（甲戌本缺quot;总quot;字）。第十四回昭儿从扬州回来报告:quot;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quot;，甲戌本眉批:quot;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quot;同回正文也底下紧接着凤姐向宝玉说:quot;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quot;可见黛玉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贾家。此回显然与第三回那条批语冲突。第三回那条批只能是指黛玉父亲已故，母亲是贾母子女中最钟爱的一个，现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来之后quot;自此不能别往quot;。甲戌本这条夹批与正文平齐，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从破旧的早本上抄录下来的批语，书页上端残缺，所以被砍头，缺第一个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quot;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quot;。
原先黛玉初来已经父母双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写的，没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旧本抽换回内改写的部份，时间稍晚，所以回目已经改了，但是下句quot;林黛玉抛父进京都quot;，俞平伯指出quot;抛父quot;不妥。也许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又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后，势必连带的改写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一节。原文应当也是黛玉丧母，但是在姑苏原籍，父亲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妇相继病殁，不会在扬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龙，与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quot;薛文龙悔娶河东狮quot;，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quot;庚辰秋定本quot;回目页上也是文龙。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莲，第一回有批语:quot;设云应怜也。quot;第四回这名字又出现。庚本作quot;英菊quot;，薛蟠字文起，当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莲、文龙。
甲戌本第五回有许多异文。第十七页第十一行quot;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quot;，上句生硬，又没有对仗，不及他本工稳:quot;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quot;。同页反面第一行quot;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quot;，他本作quot;未免有儿女之事quot;，似较蕴藉。同页与警幻仙子的妹妹成亲quot;数日quot;，警幻带他们俩出去同游。他本是成亲quot;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quot;，到了一个荒凉可怕的所在，quot;忽见警幻后面追来quot;，也是后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妇同游，写得这东方爱神有点不解风情。三人走到这可怕地方，
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quot;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quot;……
他本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quot;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quot;
quot;淌洋quot;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quot;彷徨quot;改quot;犹豫quot;，都是由夸张趋平淡。删掉两个quot;宝玉quot;，比较紧凑，也使警幻的语气更严重紧急。
同页第十一行quot;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quot;，他本作quot;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quot;，也较浑成自然。迷津内quot;有一夜叉般怪物quot;，他本作quot;许多夜叉海鬼quot;。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quot;可卿救我！可卿救我！quot;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quot;宝玉别怕……quot;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quot;可卿救我！quot;吓得袭人辈众丫嬛忙上来搂住叫quot;宝玉别怕……quot;
quot;唬得quot;、quot;慌得quot;都改现代白话quot;吓得quot;，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quot;唬得quot;，此外各本同。quot;扶起拉手quot;改为quot;搂住quot;，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quot;喊叫可卿救我quot;的语意暗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quot;可卿救我quot;，不比quot;叫道:可卿救我！quot;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嬛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quot;可卿救我quot;，因纳闷道:quot;……quot;
──甲戌本
他本作: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quot;……quot;
甲戌本quot;秦氏在外听见quot;，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quot;可卿救我quot;，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嬛们看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quot;丫嬛们quot;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quot;可卿quot;，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末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来面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为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quot;丫嬛们quot;看猫狗，也改为quot;小丫头们quot;，有别于袭人等。quot;袭人媚人等quot;安慰宝玉，改为quot;袭人等众丫嬛quot;，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quot;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嬛为伴quot;，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征，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句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quot;正是quot;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quot;卷末quot;。）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quot;正是quot;，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quot;且听下回分解quot;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quot;下回分解quot;，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quot;下回分解quot;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quot;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quot;，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quot;嫽嫽quot;，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有日期:quot;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quot;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性，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性，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quot;下回分解quot;，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quot;正是quot;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灱无套语或诗
牞只有诗联
套语加诗联
第几回
枻，柸，柘，柀，戌枷庚柣戌柭庚殶，毖庚洳，洙，洚庚洬
戚、全、庚枷；戌、全、庚柅；全、庚柫；柤庚柂─枹，柎庚洇
戚柅；戚、戌柫柷戚、庚柰，柼戚洘
（quot;戌quot;代表甲戌本。quot;全quot;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quot;柂─枹quot;是第十七、十八回合。）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quot;俇quot;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quot;套语加诗联quot;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quot;要紧！quot;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面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quot;周大嫂quot;，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quot;周姐姐quot;──他本都作quot;周大娘quot;。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quot;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quot;（戚本同）全抄、庚本作quot;白放着可惜了儿的quot;，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quot;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quot;（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quot;白放着可惜旧了quot;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quot;老搁着旧了可惜quot;。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quot;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quot;腿quot;），比你的头还高呢quot;，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quot;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quot;，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quot;打个虀粉quot;，当指quot;打了个碎为虀粉quot;。他本作quot;打了个粉碎quot;。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性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quot;一扒（巴）掌quot;（第六回），他本作quot;一把掌quot;；quot;嘴quot;（第六、七、八回）他本作quot;努嘴quot;。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quot;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quot;他本缺quot;亦quot;字；第七回quot;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quot;，戚本同，全抄、庚本作quot;越发quot;。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quot;客馔quot;，戚本同，全抄、庚本作quot;客饭quot;（注十三）。
这些异文戚本大都与甲戌本相同，有几处也已经改掉了，与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吴语，quot;尤氏问派了谁人送去quot;──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页下也有quot;这新鲜花篮是谁人编的？quot;他本无quot;人quot;字。弹词里有quot;谁人quot;，近代写作quot;啥人quot;。第六十七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吴语quot;小人quot;（儿童）──第九页上，第五行。全抄本吴语很多，庚本也偶有（注十四），显然是此书早期的一个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语，回目也是戚本独异，作quot;刘老妪一进荣国府quot;。第三十九回回目quot;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quot;，戚本作quot;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quot;，全抄本作quot;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quot;。前面提起过，全抄本此回几乎全部用quot;嫽嫽quot;，显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quot;村老妪quot;这名词是书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与庚本不同，作quot;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quot;（程本同，不过quot;老妪quot;作quot;老老quot;）。显然戚本quot;刘老妪quot;的称呼前后一贯，还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遗迹。
第七、八两回回目纷歧。第七回戚本作quot;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quot;，称尤氏为quot;尤氏女quot;，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quot;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quot;，称周瑞家的为周瑞，更不妥。下句quot;秦钟结宝玉quot;，其实是宝玉更热心结交秦钟。庚本quot;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quot;，上句似乎文法不对，但是在这里quot;送宫花quot;指quot;当宫花送来的时候quot;，并不是贾琏送宫花。但是称白昼行房为戏凤，仍旧有问题，俞平伯也提出过。
第八回戚本作quot;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quot;，quot;贾公子quot;与quot;尤氏女quot;都是此书没有的称呼，带弹词气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quot;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quot;全抄、庚本作quot;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quot;，似乎是后改的，因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莺儿原名黄金莺，那一回回目quot;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绾梅花络quot;，显然是现取了quot;黄金莺quot;的名字去对quot;白玉钏quot;。
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甲戌本里已经不见了的。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quot;你那老的quot;，甲戌本有批注:quot;妙称。何肖之至！quot;全抄本作quot;你那老人家quot;，庚本误作quot;你那老家quot;。既然批者盛赞quot;老的quot;，作者不见得又改为quot;老人家quot;。当然是先有quot;老人家quot;，后改quot;老的quot;。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quot;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quot;（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quot;彼时quot;，句末多个quot;来quot;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批注:quot;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quot;）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分，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quot;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quot;，摆手叫她往东屋去:quot;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quot;（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quot;奶奶睡中觉呢？…………正问着，……quot;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撘讪的话，不及后者精警。
同回秦钟自忖家贫无法结交宝玉，quot;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quot;（庚本第一七一页）。全抄本quot;窭quot;误作quot;缕quot;。甲戌、戚本作quot;可知贫富二字限人，quot;句下批注:quot;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quot;王府本批:quot;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quot;quot;限人quot;比quot;陷人quot;较平淡，而语意更深一层，也更广。三条批语指出这句得意之笔的沉痛，王府本的两条并且透露这是作者的一个切身问题。
以上四点都是文艺性的改写，与庚本、全抄本这三回语言上的修改，性质不同。
第七回的标题诗写秦氏，末句quot;家住江南本姓秦quot;，书中并没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过。秦氏列入quot;金陵十二钗quot;，似乎只是因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标题诗: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quot;斝quot;给宝钗吃茶，quot;旁边有一耳quot;──与茶盅不同──给宝玉用她quot;自己常日吃茶的那支绿玉斗quot;，quot;斗quot;似是quot;斝quot;字简写，否则quot;斗quot;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会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quot;找出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来，笑道:你可吃的了这一海？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塌。……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quot;起先那绿玉quot;斗quot;一定也不过一杯的容量。
从第八回的标题诗看来，宝玉这次探望宝钗，用绿玉斝喝酒──后文当然不会再用这名色──而且没有黛玉在座，至少开筵的时候黛玉还没来。这两首标题诗都与今本情节不符，显然来自早本，比用quot;嫽嫽quot;的第四十一回更早。无怪第七回那首诗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这首更是甲戌本独有，因为戚本已经改掉了一些早本遗迹。
甲戌本在废套语期把第六、七、八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换了回目。第六回开始，宝玉quot;初试云雨情quot;一段，其实附属废套期新写的第五回，是梦游太虚的余波或后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现代用钢夹子把一章或一篇夹在一起，不过线装书究竟拆开麻烦，因此最简便的改写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末加上一段，只消多钉一叶。第六回回首添上quot;初试云雨情quot;一段，过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刘姥姥口中的quot;你那老人家quot;改为quot;你那老的quot;。戚本此回显然在这期间及时抽换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进房慰问，又把quot;老人家quot;改quot;老的quot;，但是漏删回末套语；此后经过诗联期，在套语下加上一副诗联，又再抽换回首一段，改写秦氏未进房的今本，但是漏删quot;要紧！quot;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写三处──删李纨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来这三处与第六回的改写一样，都是废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这期间抽换新稿，但是这次甲戌本与戚本一样漏删回末套语。当然此回改写三处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删quot;下回分解quot;。但是第六回也不过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两个字，距回末还更远，怎么倒记得删回末套语？因为甲戌本头五回都删了回末套语，一口气删下来，第六回也还特为掀到回末，删掉套语，此后就除非改写近回末部份，才记得删。
庚本与全抄本这两个早本，在废套期都没有及时抽换，因此第六、七两回改写的四处与回首添的一段都没有。作者显然是在诗联期在这两个本子上两次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方才连带的抽换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quot;初试quot;一段已经是今本，秦氏未进房。因为是诗联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诗联。第七回回目改来改去都不妥，最后全抄本索性删去再想。
第八回在废套期改写过──可能就是不符合标题诗的情节──因此各本一致，都没有回末套语，诗联期加诗联。庚本、全抄本这两个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后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编造的名字:金莺。
把这三回的一团乱丝理了出来，连带的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这些本子都是早本陆续抽改，为了尽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洁，有时候也改得有选择性。正如全抄本始终用quot;旷quot;与quot;姆姆quot;，戚本始终用quot;嫫嫫quot;，又常保留旧回目，因为改回目势必涂抹，位置又特别刺目。白文本就忠于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quot;旷quot;而又有一个quot;quot;，正如头四回没有回末套语，仍是本来面目。因此白文本虽然年代晚──否则不会批语全删──质地比那两个外围的脂本好。
因为长时期的改写，重抄太费工，所以有时候连作者改写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话改在两个早本上，忘了补入以前改写的几处，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乱。
甲戌本头八回本来都是废套语期的本子，不过内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过的新稿，后三回是早本，还在用quot;嫽嫽quot;，废套期其实已经采用quot;姥姥quot;──见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quot;姥姥quot;改得不彻底。这三回当时只换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写四处，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quot;初试云雨情quot;。三回统在诗联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写总批，提及quot;初试云雨情quot;，所以此回总批为甲戌本独有。同一时期作者正在别的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先后改了两次，而此本并没改，也可见此本这三回确是脂评人编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废套期的本子，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还保存在甲戌本里，此外庚本里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这是沉没在今本里的一个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会晚于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誊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复回末套语，中间还隔着个诗联期──看来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们需要更确定，暂称Ｘ本。
此书的标题诗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两回的。头两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后总批、标题诗，而第一回的总批还是初名quot;石头记quot;的时候写的。唯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标题诗，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纸录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语极少，而且一部份另纸录出──是一个近白文本，批语几乎全删后，又有人从别的抄本上另笺补录几条批、两首标题诗，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显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删批的时候一并删掉了，后来才又补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极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删批时删去。倘是那样，那就只有甲戌本没有第五回的标题诗，因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无标题诗，到诗联期改写，才添写一首，所以甲戌本独无。
除了第五回这首，标题诗都早。到了Ｘ本，是此书最现代化的阶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废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没有标题诗。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标题诗也不适用了，因此也没有。第一、二、四回小改，头两回原有的标题诗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说:quot;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此诗云云，似不贴切。岂因其中有贾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等语乎？信如是解，实未必佳。贾雨村何足与语捐躯报国耶！恐未必是原有……quot;（注十五）
宝玉有一次骂quot;文死谏，武死战quot;都是沽名，quot;必定有昏君，他方谏quot;，让皇帝背恶名，不算忠臣（第三十六回，庚本第八二九页）。书中贾雨村代表宝玉心目中的quot;禄蠹quot;。quot;捐躯quot;当是quot;死谏quot;。八十回后应当还有贾雨村文字，大概与贾赦石呆子案有关。这首诗更牵涉不上，似专指此回。可能Ｘ前本写贾雨村看了quot;护官符quot;，想冒死参劾贾史王薛四家亲族植党营私，结果改变主张。后来删去这段，这首诗也跟着删了。
quot;凡例quot;第四段这样开始:quot;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迹于方向也。……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quot;
书中京城从来没称quot;中京quot;，总是quot;都quot;、quot;都中quot;、quot;京都quot;。只有第七十八回贾政讲述林四娘故事:quot;……后来报至中都quot;，也仍旧不是quot;中京quot;，而且出自贾政口中，也并不是quot;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quot;。唯一的一次称quot;长安quot;，在第五十六回宝玉梦中甄宝玉说:quot;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quot;
林四娘故事中又有quot;黄巾赤眉一干流贼quot;，庚本批注:quot;妙！赤眉黄巾两时之时（quot;事quot;误），今合而为一，……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quot;长安在西北，不会称quot;中京quot;，也是quot;为混人也quot;，故意使人感到迷离惝恍。为了文字狱的威胁，将时代背景移到一个不确定的前朝，但是后来作风更趋写实，虽然仍旧用古代官名，贾母竟向贾政说:quot;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quot;（第三十三回），不说quot;回金陵去quot;。南京是明清以来与北京对立的名词，只差明言都城是北京了。
quot;凡例quot;还有一点与今本不大符合。第三段讲书名点题处:quot;……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quot;
这一段的语气，仿佛是说quot;通部quot;快看完了，才看到quot;红楼梦一回quot;──第五回。十二钗中，巧姐第五回还没出场，其余的也刚介绍完毕。
各本第五回有三副回目，甲戌本、庚本的两副都有quot;红楼梦quot;字样。此外还有第二十五回，庚本、戚本回目是:quot;魇魔法姐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quot;。quot;通灵quot;当然是quot;通灵玉quot;。此处的quot;红楼梦quot;除非是指此回内和尚持诵那玉，念的诗有:s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爹孽偿清好散场。
理由似乎太单薄。俞平伯评此回回目下联:quot;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quot;，包括quot;红楼梦通灵遇双真quot;（注十六）。
上半回贾环推倒灯台，烫伤宝玉，王夫人quot;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quot;，批quot;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quot;（甲戌、庚、戚本）。显然宝玉被烫与quot;五鬼一回quot;原是两回。五鬼回一定删掉很多，所以两回并一回。
第二十四回quot;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quot;庚本夹批:quot;千里伏线。quot;贾环贾兰先走了，宝玉与姊妹们在邢夫人处吃了饭回去quot;母女姊妹们quot;一块吃饭，因此姊妹们只是迎春探春惜春，叙述极简，没提是谁──quot;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quot;庚本批注:quot;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脂砚。quot;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称quot;千里伏线quot;。如果以后另有更严重的贾环陷害宝玉的事，脂砚不会这样短视，批quot;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quot;。当是两条批同指五鬼回，不过早先五鬼回在后部，与第二十四回隔得很远。quot;凡例quot;所说的quot;红楼梦一回quot;也在后部。
Ｘ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属于Ｘ本，所以是Ｘ本删并五鬼等两回为第二十五回，删去的大段文字显然是太虚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内宝玉遭巫魇昏迷不醒，死了过去，投到警幻案下，见到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曲，但是没有与警幻的妹妹成亲，因为quot;绮栊昼夜困鸳鸯quot;，显然已经有性经验，用不着警幻给他受性教育。太虚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quot;用秦氏引梦quot;。
因此第五回在诗联期定稿，只改最后两页娶警幻妹，偕游至迷津遇鬼怪惊醒，秦氏听见他梦中叫quot;可卿quot;，因为只有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极简略的quot;秦氏引梦quot;一节。其他的太虚幻境文字如警幻赋赞、册子曲子都是旧稿。
quot;凡例quot;所谓quot;红楼梦一回quot;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的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做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哀的命运。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纪中国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论争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渊之别。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向马道婆说凤姐的话，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几句:
提起这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教人一言难尽。我白和你打个赌儿，明日这份家私……
全抄本此回还有许多异文（注十七），甲戌本与他本也略有点不同。这两个本子的特点，最有代表性的下列两处: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甲戌本）
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话比全抄本流利，但是quot;法马quot;──今作quot;码quot;，秤上的衡量记号──这句较晦涩。庚本才是标准白话。quot;谢quot;指谢礼，改为quot;谢我quot;也清楚得多。
贾母等捧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quot;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quot;（全抄本）
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甲戌本）
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庚、戚本）
quot;捧着宝玉哭quot;是古代白话。凤姐与宝玉同时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守护。只哭宝玉，冷落了凤姐，因此改为quot;围着他两个哭quot;，但是分散注意力，减轻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又改为quot;围着宝玉哭quot;。
贾环的意图，各本都作quot;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quot;，甲戌本独作quot;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quot;，显然是油灯改蜡灯后的改文，但是啰唆软弱。
马道婆纸铰的五鬼quot;青面红发quot;（全抄、甲戌本），庚、戚作quot;青面白发quot;。青面红发是鬼怪常有的，白发是人，与青面对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写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凤姐取笑黛玉quot;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做媳妇？quot;李纨赞凤姐诙谐:quot;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quot;（甲戌本）这段谈话后，大家走了，宝玉叫住黛玉，拉着她的袖子笑，说不出话来。quot;黛玉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脸红涨起来……quot;（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删了此处加点的字。
写宝玉与彩霞，quot;宝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quot;（庚、戚本）甲戌本没有末两句。这两句本来重复得毫无意义，原因是删去了全抄本的quot;（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quot;五字，因为涉嫌秽亵。甲戌本把重复的字句也删了。
全抄本此回无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删。
Ｘ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删并五鬼等二回，成为第二十五回后，又还改过一次，才收入Ｘ本。──全抄本此回也应当没有回末套语，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语的一概都给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诗联期后，恢复回末套语后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quot;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quot;，俞平伯说:quot;上句合于戌、晋、程甲。下句与诸本并异，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对。quot;（注十八）
甲戌本下句作quot;通灵玉蒙蔽遇双真quot;，quot;蒙蔽quot;不对quot;叔嫂quot;。都是为了此回删去太虚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quot;红楼梦quot;三字，越改越坏。庚本、戚本仍用旧回目。
与贾环恋爱的丫头，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云，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纨正称赞鸳鸯平儿是贾母凤姐的膀臂，quot;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quot;这彩霞当然就是贾环的彩霞。第七十二回quot;赵姨娘素日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quot;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quot;彩云quot;，但显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说她老实的彩霞，偷了许多东西送贾环，反而受他的气，第七十二回他终于负心。
第三十九回与第二十五回同属Ｘ本。第三十三回作quot;彩云quot;，同回有早本漏改的quot;姆姆quot;二字。显然贾环的恋人原名彩云，至Ｘ本改名彩霞，从此彩云不过是一个名字，没有特点或个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场的一段如下:
那贾环……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嬛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他本作quot;霞quot;）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悄悄向贾环说:quot;你安分些罢，……quot;贾环道:quot;……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quot;彩云（他本作quot;霞quot;）道:quot;没良心的……quot;（以下统作quot;彩霞quot;）
此外还有歧异，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头两次作quot;彩云quot;，此后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宝玉烫伤一回与五鬼回删并的初稿。原先宝玉烫伤一回写贾环支使不动别人，至少叫彩云倒茶倒了给他，因为彩云跟他还合得来。今本强调众婢的鄙薄，叫彩云倒茶也不倒，还是彩霞倒了杯给他──也许彩云改名彩霞自此始──。这一点删并时已改，全抄本这两个quot;彩云quot;是漏网之鱼。这是全抄本是Ｘ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证。
吴世昌著“红楼梦探源quot;，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Ｘ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Ｘ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quot;且说当下元宵已过quot;，与下一回第一句quot;且说元宵已过quot;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未分前这句是quot;且说当下元宵已过quot;，quot;当下quot;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quot;当下quot;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处没加quot;下回分解quot;，显然是Ｘ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quot;且说元宵已过quot;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Ｘ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Ｘ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quot;脂砚斋凡四阅评过quot;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quot;庚辰秋月定本quot;或quot;庚辰秋定本quot;。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quot;石头记quot;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quot;石头记第五十一回至 六十回quot;，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至六十回庚辰秋定本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quot;庚辰秋定本quot;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quot;村嫽嫽是信口开河quot;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quot;村姥姥是信口开河quot;。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Ｘ本。第四十一回正文quot;姥姥quot;最初三次都作quot;嫽嫽quot;，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quot;嫽嫽quot;。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Ｘ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quot;刘姥姥一进荣国府quot;，quot;嫽quot;已改quot;姥quot;，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quot;姥quot;。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quot;庚辰秋定本quot;，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quot;嫽嫽quot;，还有第十二回回末quot;林儒海quot;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quot;林儒海捐馆扬州城quot;，回目页上也作quot;儒海quot;，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quot;鸳鸯女誓绝鸳鸯偶quot;，回目页上作quot;鸳鸯女誓绝鸳鸯女quot;（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quot;琉璃世界白雪红梅quot;，回目页上作quot;冕璃quot;。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quot;鸳鸯侣quot;较早。quot;琉璃quot;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quot;冕璃quot;，后改quot;琉quot;。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quot;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quot;；quot;四阅评过quot;、quot;某年某月定本quot;──如quot;己卯冬月定本quot;──都是quot;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quot;（注十九）。但是吴氏相信quot;庚辰秋月定本quot;确是一七六○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quot;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quot;的记载。quot;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quot;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quot;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quot;quot;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钞的。quot;又举出quot;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quot;: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quot;只听见外面乱嚷quot;，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quot;定quot;的旧本（注二十）。
第四十回是Ｘ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quot;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quot;，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