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卡夫卡首先是世界和时代的牺牲者。
从某种意义说,牺牲者也就是见证人,因为他穿过了苦难和耻辱、肮脏和污秽、疾病和匮乏。
同时,卡夫卡又并不仅仅是一般的牺牲者和见证人。这个不幸的孩子,几乎终生在伦理-人际关系的边缘恐惧-渴望,quot;在成年人中流浪quot;。一方面,他在这种关系中所遭受的不幸,使他对这种关系的本质有着quot;切肤之痛quot;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基本上是个quot;局外人quot;,与常人相比,他容易具有一份清醒的眼光。与此同时,他的敏感,他对这种关系的quot;恐惧-渴望quot;,使他格外能洞察它的本质。事实上,这种洞察渗透了他的艺术创造。在这方面,他的代表作之一是一个典型的范例。生存论思想代表人物加缪曾对这部小说作出准确的概括,认为它是一种极端的quot;局外人quot;处境的产物,quot;是人在发觉自己一下子变成动物时所经验的那种骇异感的产物quot;,同时也是quot;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quot;。加缪:《弗兰茨 ·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见叶廷芳编:《论卡夫卡》,第104-105页。
这样一个quot;局外人quot;也就是一个明彻的见证人。从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是牺牲者和见证人。关键在于,卡夫卡是这样一个独特的、自觉的牺牲者和见证人:面对自己非人的牺牲和不幸的耽迷,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一丝自欺欺人,绝无半点文饰和回避,反而还以独特的气质对这牺牲的事实加以quot;自我折磨、自我谴责quot;的拥抱。卡夫卡quot;一点也不矫揉造作,也没有丝毫的激情quot;,激情对他来说是quot;完全陌生的东西quot;。马克斯·布洛德:《关于弗兰茨·卡夫卡》,见瓦根巴赫《卡夫卡传》,第220页。而他的敏感则使他对世界的非理性格外刻骨铭心。唯其如此,他才得以格外冷静、真切而深刻地感受到自我与世界的本性及其关系。与此同时,他的quot;恐惧-渴望quot;、他的真诚、正义感和良知又使他起而斗争。卡夫卡无法承受和容忍世界的非理性,他无法承受和容忍既是美人又是野兽的对象,无法承受和容忍本真人性的异化,更无法承受和容忍异化的加剧和人性的解体。面对非理性世界quot;悬而不决quot;、quot;含混不清quot;、quot;不由分说quot;的诸般本性,甚而至于面对quot;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quot;或quot;悬而未决的不由分说quot;,面对这个世界所盛行的quot;肉搏quot;的法则,卡夫卡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进行了触目惊心的揭露和反抗,要求着理性、正义、公正、良知、明确、明彻、澄明、纯真等形而上的价值。后面我们将看到,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斗争史,他的作品中也充满了感人的斗争。
换句话说,卡夫卡不仅仅是牺牲者,而且是见证人,最后还是斗争者,是审判者。他是这三者的三位一体。我在斗争。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有所感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履行着我每天的义务,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严重。当然每个人都在斗争,可是我甚于他人。大多数人像在睡眠状态中斗争,他们如同在梦中挥动着手,想要赶走一种现象似的。我却挺身而出,深思熟虑地使用我的一切力量来斗争。为什么我要从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这方面却是战战兢兢的寂静的人群中挺身而出呢?为什么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呢?为什么我的名字上了敌人的第一份名单呢?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生活的价值。战争史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为这样的斗争,它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赠予的要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10-111页。
的确,就正如他自己意识到,作为牺牲者、见证人、斗争者的quot;三位一体quot;,他与世界的对比是那么令人绝望,两者互不相容,无法协调。在这一对比中既包含着本性的对比,也包含着能量的对比。本性的对比是那么鲜明,而能量的对比却又完全一边倒。正是这两种基本对比之间的综合效果,使他的生命和创造是如此地触目惊心。在他三位一体的呼喊声里,饱含着受害和牺牲的事实、可怕而真实的见证、以及抗议和斗争的呐喊。只是,作为一个quot;最瘦的人quot;,一个来自阴森可怖的地下室的quot;活标本quot;,一个quot;在成年人中流浪quot;的孩子,一个被肮脏的结核病毁坏了呼吸和发音系统的患者,他那三位一体的呼喊声久久不能为伦理-人际关系的网络所接收,而只能成为quot;一个灵魂声嘶力竭的独白,一个声带坏了的人在沙漠中的呼喊声quot;,而得不到任何救助,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
但是,卡夫卡会有他的知音。历史或上帝从不幸的犹太人中挑选他这样一个不幸的人,当然是自有其道理。要知道,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到这样一个人并非易事。要多少因素近乎神秘地汇聚起来,并通过复杂得令人晕眩和窒息的相互作用,才会形成这样一个quot;单数形式的人格quot;。一位作者说得好:要记录最微小的震动,就要有最灵敏的仪器;要感知最高境界的要求,就要有最敏锐的灵魂;要眺望深渊,就要有敢闯深渊的人。因为壮汉、干练之士或quot;体魄硕大无朋的资本家quot;无法完成这样的事业,而这样的事业落到了卡夫卡肩上。单凭这一点我们就能说,他的呼喊不会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虚空中。而他的呼喊一旦为人们所感受到,就会令人透不过气来,令人感到彻骨的寒意,令人恐惧和颤栗,……从而也令人猛省,令人重新思考世界和生活的意义。而对于这意义,卡夫卡自己恐怕比我们更显得若有所思:深深地沉入夜幕之中,像一个人有时沉入冥想一样。人们都睡着了。认为他们正睡在房间里,睡在安全的床上,可靠的屋顶下,平躺或蜷卧在褥垫之上、睡单之中、毛毯之下,如果真是这样认为的话,那可是无害的做作,天真的自欺了;事实上,正像从前一样,他们又都挤在了一起,挤在荒郊,挤在野外一块宿营地上,不可计数的一大群人,一大群平民百姓,挤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他们早先曾经站过的地方,额头枕着胳臂,脸朝着地,安祥地睡着。而你正在看守着,你是一个更夫,你挥舞一根从你身旁柴堆中捡起的燃烧的柴枝,发现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有个人看守,必须有个人在那儿。卡夫卡:《夜晚》,载《卡夫卡随笔》,冬妮译。漓江出版社,1991年。
一个孩子,一个守夜人。一个孩子是一个守夜人。也许,在一个患病的世界上,唯有一个孩子才可能是一个守夜人。
quot;永恒的童年时代,生活的又一次召唤!完全可以设想,壮丽的生活就在每个人的周围,它永远那么丰富,但是被掩盖着,深得无法看见,极其遥远。它在那儿,毫无敌意,既不抗拒也不充耳不闻。如用正确的话、用它真正的名字呼唤它,它就会来。正是在这方面有巫术的特点,它并不创造,而是召唤。quot;——只有一位孩子般的守夜人,才能在夜色的眺望中,看到这巫术般壮丽的生活。
我们十分理解卡夫卡这位守夜人对人类文化的重大贡献。但是不应该忘记,这位守夜人不仅是一个孩子,而且也是quot;最瘦的人quot;。如果我们真正心明眼亮,如果我们对无论什么人都具有隐忍的心怀,就能看到他在无边夜色中的身影是那么地孑然、羸弱而可怜。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有个人看守,必须有个人在那儿。可是,为什么恰恰是个孩子?恰恰是个quot;最瘦的人quot;?
真正的人道主义必须具有真正明彻而隐忍的眼光,在任何时候都能透过任何事物看到不管怎样一个真实的人,尽可能地看到真实的人,看到一个真正quot;单数形式的人格quot;,——无论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眺望过往岁月的风中一个人朦胧的身影,或者打开一本书。哪怕为此要承受决眦的痛苦。如果我们渴望,如果我们决心要去面对或眺望一个人、一本书、或者一种生活……
在太长的危险之旅,我们一直纠缠在危险的概念中。正是生活和渴望提醒着我们:在我们的思路围绕着quot;永远的童年quot;纠结不去的地方,卡夫卡生命的河流才刚刚展开不久。所有的河流都将归入大海。但是,每条河流都有自己不可重复的生命路线。卡夫卡的生命之河在命运的quot;地形quot;上盘桓,在生活的大地上流连,日日夜夜,以梦一般的眼神睨顾着斑驳难辨或眩目的苍穹,那的确宛如一座至高无上的法庭。从灰蒙蒙的不由分说的云层,从焦灼而酷烈的阳光,用痛遭剥夺因而永恒的童年的眸子,他试图寻找永恒的母亲的形象——其实也在呼唤着真正quot;最亲爱的父亲quot;。在父亲的天穹下,在因母爱的缺席而悲凉的大地上,他从本已疲弱的身心调集起一切本能的力量,反抗着地形的限制和阉割。毕竟,弗兰茨·卡夫卡的身上流动着洛维家族的血,其中所包含的,并非都是迟疑、胆怯、羸弱、敏感、畏惧和局促不安,更有真诚、正直、执着、勤勉、善良、温柔、慷慨、谦虚、宽容、隐忍等生而为人所不同程度地具有的美好品性和情怀。在他身上也流动着赫尔曼·卡夫卡的血,其中还格外有着一份生命的坚忍。所有这些与生俱来、或几乎与生俱来的东西,同样也是生活的赠予,它们将与卡夫卡伴随一生,参与他全部的苦乐年华和悲喜人生,并将让他有可能代表人类去作一次伟大的探险。
因为,在一个由父亲艰忍的背影所象征的世界上,就人类赋予quot;母亲quot;一词的美好涵义而言,人类注定将永远寻找那quot;永恒的母亲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