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坐在那边地板上不言不动的,告诉我呀,亲爱的妈妈?
雨从开着的窗口打进来了,把你身上全打湿了,你却不管。
你听见钟已打四下了么?正是哥哥从学校里回家的时候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神色这样不对?
你今天没有接到爸爸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在他的袋里带了许多信来,几乎镇里的每个人都分送到了。
只有爸爸的信,他留起来给他自己看。我确信这个邮差是个坏人。
但是不要因此不乐呀,亲爱的妈妈。
明天是邻村市集的日子。你叫女仆去买些笔和纸来。
我自己会写爸爸所写的一切信;使你找不出一点错处来。
我要从A字一直写到K字。
但是,妈妈,你为什么笑呢?
你不相信我能写得同爸爸一样好!
但是我将用心画格子,把所有的字母都写得又大又美。
当我写好了时,你以为我也像爸爸那样傻,把它投入可怕的邮差的袋中么?
我立刻就自己送来给你,而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帮助你读。
我知道那邮差是不肯把真正的好信送给你的。
妈妈,让我们想象我们正在旅行,经过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国土。
你坐在一顶轿子里,我骑着一匹红马,在你旁边跑着。
是黄昏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约拉地希的荒地疲乏而灰暗地展开在我们面前,大地是凄凉而荒芜的。
你害怕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
我对你说道:“妈妈,不要害怕。”
草地上刺蓬蓬地长着针尖似的草,一条狭而崎岖的小道通过这块草地。
在这片广大的地面上看不见一只牛;它们已经回到它们村里的牛棚去了。
天色黑了下来,大地和天空都显得朦朦胧胧的,而我们不能说出我们正走向什么所在。
突然间,你叫我,悄悄地问我道:“靠近河岸的是什么火光呀?”
正在那个时候,一阵可怕的呐喊声爆发了,好些人影子向我们跑过来。
你蹲坐在你的轿子里,嘴里反复地祷念着神的名字。
轿夫们,怕得发抖,躲藏在荆棘丛中。
我向你喊道:“不要害怕,妈妈,有我在这里。”
他们手里执着长棒,头发披散着,越走越近了。
我喊道:“要当心!你们这些坏蛋!再向前走一步,你们就要送命了。”
他们又发出一阵可怕的呐喊声,向前冲过来。
你抓住我的手,说道:“好孩子,看在上天面上,躲开他们罢。”
我说道:“妈妈,你瞧我的。”
于是我刺策着我的马匹,猛奔过去,我的剑和盾彼此碰着作响。
这一场战斗是那么激烈,妈妈,如果你从轿子里看得见的话,你一定会发冷战的。
他们之中,许多人逃走了,还有好些人被砍杀了。
我知道你那时独自坐在那里,心里正在想着,你的孩子这时候一定已经死了。
但是我跑到你的跟前,浑身溅满了鲜血,说道:“妈妈,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从轿子里走出来,吻着我,把我搂在你的心头,你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我没有我的孩子护送我,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千件无聊的事天天在发生,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不能够偶然实现呢?
这很像一本书里的一个故事。
我的哥哥要说道:“这是可能的事么?我老是在想,他是那么嫩弱呢!”
我们村里的人们都要惊讶地说道:“这孩子正和他妈妈在一起,这不是很幸运么?”
是我走的时候了,妈妈,我走了。
当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双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要说道:“孩子不在那里呀!”——妈妈,我走了。
我要变成一股清风抚摸着你;我要变成水的涟漪,当你浴时,把你吻了又吻。
大风之夜,当雨点在树叶中淅沥时,你在床上,会听见我的微语,当电光从开着的窗口闪进你的屋里时,我的笑声也偕了它一同闪进了。
如果你醒着躺在床上,想你的孩子到深夜,我便要从星空向你唱道:“睡呀!妈妈,睡呀。”
我要坐在各处游荡的月光上,偷偷地来到你的床上,乘你睡着时,躺在你的胸上。
我要变成一个梦儿,从你的眼皮的微缝中,钻到你睡眠的深处。当你醒来吃惊地四望时,我便如闪耀的萤火似地熠熠地向暗中飞去了。
当普耶节日①,邻舍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玩时,我便要融化在笛声里,整日价在你心头震荡。
亲爱的阿姨带了普耶礼②来,问道:“我们的孩子在哪里,姊姊?”妈妈,你将要柔声地告诉她:“他呀,他现在是在我的瞳仁里,他现在是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灵魂里。”①普耶(Puja),意为“祭神大典”,这里的“普耶节”,是指印度十月间的“难近母祭日”。
②普耶礼就是指这个节日亲友相互馈送的礼物。
她走的时候,夜间黑漆漆的,他们都睡了。
现在,夜间也是黑漆漆的,我唤她道:“回来,我的宝贝;世界都在沉睡,当星星互相凝视的时候,你来一会儿是没有人会知道的。”
她走的时候,树木正在萌芽,春光刚刚来到。
现在花已盛开,我唤道:“回来,我的宝贝。孩子们漫不经心地在游戏,把花聚在一起,又把它们散开。你如走来,拿一朵小花去,没有人会发觉的。”
常常在游戏的那些人,仍然还在那里游戏,生命总是如此地浪费。
我静听他们的空谈,便唤道:“回来,我的宝贝,妈妈的心里充满着爱,你如走来,仅仅从她那里接一个小小的吻,没有人会妒忌的。”
呵,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
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双手满捧着这些茉莉花,这些白的茉莉花的时候。
我喜爱那日光,那天空,那绿色的大地;我听见那河水淙淙的流声,在黑漆的午夜里传过来;秋天的夕阳,在荒原上大路转角处迎我,如新妇揭起她的面纱迎接她的爱人。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我生平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在节日宴会的晚上,我曾跟着说笑话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过许多飘逸的诗篇。
我颈上戴过爱人手织的醉花的花圈,作为晚装。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喂,你站在池边的蓬头的榕树,你可会忘记了那小小的孩子,就像那在你的枝上筑巢又离开了你的鸟儿似的孩子?
你不记得是他怎样坐在窗内,诧异地望着你深入地下的纠缠的树根么?
妇人们常到池边,汲了满罐的水去,你的大黑影便在水面上摇动,好像睡着的人挣扎着要醒来似的。
日光在微波上跳舞,好像不停不息的小梭在织着金色的花毡。
两只鸭子挨着芦苇,在芦苇影子上游来游去,孩子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
他想做风,吹过你的萧萧的枝杈;想做你的影子,在水面上,随了日光而俱长;想做一只鸟儿,栖息在你的最高枝上;还想做那两只鸭,在芦苇与阴影中间游来游去。
祝福这个小心灵,这个洁白的灵魂,他为我们的大地,赢得了天的接吻。
他爱日光,他爱见他妈妈的脸。
他没有学会厌恶尘土而渴求黄金。
紧抱他在你的心里,并且祝福他。
他已来到这个歧路百出的大地上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从群众中选出你来,来到你的门前抓住你的手问路。
他笑着,谈着,跟着你走,心里没有一点儿疑惑。
不要辜负他的信任,引导他到正路,并且祝福他。
把你的手按在他的头上,祈求着:底下的波涛虽然险恶,然而从上面来的风,会鼓起他的船帆,送他到和平的港口的。
不要在忙碌中把他忘了,让他来到你的心里,并且祝福他。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我的孩子,因为我们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们的生命将被分开,我们的爱也将被忘记。
但我却没有那样傻,希望能用我的赠品来买你的心。
你的生命正是青青,你的道路也长着呢,你一口气饮尽了我们带给你的爱,便回身离开我们跑了。
你有你的游戏,有你的游伴。如果你没有时间同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不到我们,那有什么害处呢?
我们呢,自然的,在老年时,会有许多闲暇的时间,去计算那过去的日子,把我们手里永久失了的东西,在心里爱抚着。
河流唱着歌很快地流去,冲破所有的堤防。但是山峰却留在那里,忆念着,满怀依依之情。
我的孩子,我这一只歌将扬起它的乐声围绕你的身旁,好像那爱情的热恋的手臂一样。
我这一只歌将触着你的前额,好像那祝福的接吻一样。
当你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它将坐在你的身旁,在你耳边微语着;当你在人群中的时候,它将围住你,使你超然物外。
我的歌将成为你的梦的翼翅,它将把你的心移送到不可知的岸边。
当黑夜覆盖在你路上的时候,它又将成为那照临在你头上的忠实的星光。
我的歌又将坐在你眼睛的瞳仁里,将你的视线带入万物的心里。
当我的声音因死亡而沉寂时,我的歌仍将在我活泼泼的心中唱着。
他们喧哗争斗,他们怀疑失望,他们辩论而没有结果。
我的孩子,让你的生命到他们当中去,如一线镇定而纯洁之光,使他们愉悦而沉默。
他们的贪心和妒忌是残忍的;他们的话,好像暗藏的刀,渴欲饮血。
我的孩子,去,去站在他们愤懑的心中,把你的和善的眼光落在它们上面,好像那傍晚的宽洪大量的和平,覆盖着日间的骚扰一样。
我的孩子,让他们望着你的脸,因此能够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此他们能够相爱。
来,坐在无垠的胸膛上,我的孩子。朝阳出来时,开放而且抬起你的心,像一朵盛开的花;夕阳落下时,低下你的头,默默地做完这一天的礼拜。
最后的买卖
早晨,我在石铺的路上走时,我叫道:“谁来雇用我呀。”
皇帝坐着马车,手里拿着剑走来。
他拉着我的手,说道:“我要用权力来雇用你。”
但是他的权力算不了什么,他坐着马车走了。
正午炎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门都闭着。
我沿着屈曲的小巷走去。
一个老人带着一袋金钱走出来。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我要用金钱来雇用你。”
他一个一个地数着他的钱,但我却转身离去了。
黄昏了,花园的篱上满开着花。
美人走出来,说道:“我要用微笑来雇用你。”
她的微笑黯淡了,化成泪容了,她孤寂地回身走进黑暗里去。
太阳照耀在沙地上,海波任性地浪花四溅。
一个小孩坐在那里玩贝壳。
他抬起头来,好像认识我似的,说道:“我雇你不用什么东西。”
从此以后,在这个小孩的游戏中做成的买卖,使我成了一个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