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之音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安房直子 本章:原野之音

    原野之音》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

    那针,是绿色的松针。

    那线,是刚刚才纺成的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1

    天鹅绒的针插,带铃铛的剪刀。银色的顶针和线。

    头一次闯进这家洋裁店那天,少女拿着的,就只有一个装着这些东西的小小的针线盒。

    “对不起。啊,我是来当学徒的。想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怎么缝西服。”

    推开贴着那张“招募洋裁店学徒”的纸的门,少女进到店里,像背诵才记熟的台词似的这样说道。

    工作间里的火炉烧得正旺,开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从褪了色的帘子后面,还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缝纫机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应声。

    “对不起。我、想来当学徒。”

    当少女又重复了一遍时,从帘子背后,响起了一个粗鲁的声音:

    “几岁了?从什么地方来的?有经验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少女这样清清楚楚地回答道:十六岁。刚刚从相邻的镇子来到这里,虽然没有经验,但会努力干活儿。想不到,从帘子背后,传出来这样一句话:

    “可是,没有经验,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紧接着,店主就小声地嘟囔起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之类的话来了。少女少许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像是要揭出什么秘密似的,这样说道:

    “说实话,我呀,是来你们这家店学锁扣眼儿的!”

    这时,少女的一双眼睛认真得让人吃惊。仿佛一个找宝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线索一样。而且,就像是一个死死抓住那线索不放的人一样。

    少女断然地说道:

    “我全都知道——您锁的扣眼儿,和别人不一样!”

    “……”

    “我家里也是开洋裁店的。爸爸和哥哥,开了一家小小的男士西服店。可是,不管是爸爸也好,哥哥也好,都锁不出那样奇妙的扣眼儿。不管用什么样的机器,也锁不好。就为了学它,我才来的!我想了好久,才下定了决心,今天一早离开了家。”

    “离家出走?”

    “不,是离开了家。事先打了招呼才出来的。”

    “……”

    “喂,您锁的扣眼儿,有什么特殊的秘密吧?”

    “秘密?根本就没有的事!”

    “不。一定有什么秘密。如果没有秘密,怎么可能锁出那样奇妙的……”

    当少女说到这里的时候,帘子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卷尺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全白了,无框眼镜的后面,一双鸟一般灰色的眼睛闪着亮光。

    少女一看见她的样子,脸上一下子发亮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嚷了起来:

    “啊呀,您就是这家店的店主吧?和我想像中的人一样呀!怎么回事,有一种非常神秘的……”

    然后,少女连个招呼也不打,鞋子一脱,就飞快地朝店里面冲去,坐到了工作台边上的一把旧椅子上。然后,解开包袱。把自己的针线盒拿了出来,打开盖子。

    “看呀——,我带来了这么多碎布头。还有针和线。我说,这下行了吧?请教我锁扣眼儿吧!我说,那不可思议的扣眼儿……”

    一边说,少女一边把头仰了起来,她看见工作台上堆着一大堆西服。

    “啊啊,这些全都是您做的西服吧?”

    少女朝西服跑了过去,冷不防,把耳朵贴到了一个个扣子上。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一个人呆呆地嘟囔道:

    “听到了啊!听到了啊,果然听到了啊!”

    从扣眼儿里面,竟然听到了小鸟婉转的鸣叫声。此外,还有像风的声音啦、浅溪的潺潺流水声什么的。

    好几个月前,少女从自己刚买回来的衣服的扣眼儿里,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时,都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少女连忙把扣眼儿翻了过来,可是,扣眼儿的后面,只不过是坠着一粒再普通不过的冰冷的扣子而已。可怎么会呢?啊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能从这家洋裁店做的西服的扣眼儿里,听到小鸟婉转的鸣叫声呢?

    “喂,为什么呢?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锁出这样奇妙的扣眼儿呢?”

    少女像是要缠住店主不放似的,追问道。店主沉默着,目不转睛地在少女的脸上盯了许久,这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真心的?”

    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叫人有点不寒而栗。

    “你是真心想知道扣眼儿的秘密?真的喜欢那声音?”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店主就丢下她,朝壁橱走去,从抽屉里面取出一件衣服来。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徒弟了。这是我们的制服。”

    “制服?啊呀,还有制服吗?”

    少女欢快地笑了起来。

    “是啊,嗯,就算是工作服吧!到那边去穿上吧。”

    店主把衣服递给了少女,用手朝试衣室一指。

    工作间的一角,有一间用帘子隔开的小小的试衣室。约摸有半张榻榻米大小,正对面,竖着一面细细长长的穿衣镜。里头昏暗得让人觉得像是墙里挖出来的一个洞穴似的。

    少女抱着衣服,兴冲冲地钻进了试衣间,放下了帘子。

    “怎么样?正合适吗?还是稍小了一点?”

    店主在帘子外面问道。

    “嗯嗯,袖子有点……”少女的声音。

    “有点长?”

    “嗯嗯,三公分左右。”

    “是吗?那么,长度怎么样?”

    “长度正好。”

    “领子怎么样?”

    “……”

    “觉得领子怎么样?”

    “……”

    “你喜欢这件衣服吗?”

    “……”

    “怎么样?喜欢吗?”

    怎么一回事呢?少女没有回答。还不止是这些呢,连咳嗽声、转动身体的声音也没有了。简直连喘气的声响都没有了。

    店主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慢慢地把试衣室的帘子掀了起来。

    里面没有人。连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少女,就这样消失了。

    2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这家店里学缝那奇妙的扣眼儿的方法的女孩,必定会在那间试衣室里消失。

    还不仅仅是她们。在这家店里订做了衣服、来试穿衣服的女孩子们,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简直就像是被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世界吸了进去似的,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这家小小的洋裁店,在一个挺大的镇子的一条偏僻小巷上。繁茂的广玉兰[13]的树影下,是一座几十年前建的两层楼的老房子。

    这个老奶奶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出这家店的呢?没有一个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人怀疑到它与镇子里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吗?……不,实际上,仅仅有一个人,暗中对它起了疑心。

    这个人,是那个少女失踪之后不久,从相邻镇子上来的一个男人。这个年轻人每天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站在道路的对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家店。他是前面那个少女的哥哥。

    他是来这个镇子里寻找妹妹的下落的,已经在店的四周守候了一个多星期了。怎么看,这家店怎么有点怪。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亲眼看见,有个女孩一大早就进到了店里,但是一直到天黑了也没有出来。黄昏,少女家里的人一脸担心地来了,那时候,从店里头走出来一个有点诡异的老奶奶,静静地这样说道:

    “啊,如果是那位小姐的话,早上试完衣服,就回家了呀。”

    年轻人一听,吃了一惊。加上他又早就知道这家店里能锁出奇妙的扣眼儿,这更让他觉得这店主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了。

    (这样一来,用一般的手段是解决不了啦!)

    男人一个人点了点头。然后,他知道终于是闯进店里的时候了。

    “对不起。”

    等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男人才“咚咚”地敲响了店门。他一边吐着白色的哈气,一边这样说道:

    “是来当学徒的,住在这里工作行吗?”

    于是,那个老奶奶从里头走了出来。

    “嗬唷,你想在这里做事?男的还是头一次来呢!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经验?”

    听她这么一问,男人流利地回答道:

    “我叫杉山勇吉。二十岁。在相邻的镇子里开了一家洋裁店,手艺一流……”

    “是吗……?”

    老奶奶像是动了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看上去挺老实的脸看了一会儿,一下子放低了声音:

    “你能守住秘密吗?”

    她问道。

    “秘密……你说的秘密?”

    “我的工作,与一般的洋裁店多少有点不一样。万一被看到了,给说出去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决定尽可能不雇用年轻的女孩子。”

    “是这样啊。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多嘴多舌。”

    “是的。简直就像小鸟一样饶舌。所以,我啊,早就想好了,只雇用哑巴女人或是不爱说话的男人来当学徒。”

    “我就不爱说话。如果有必要,十天、二十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男人小声嘟囔道。

    “是吗?那样的话,就留下帮我一阵子吧!”

    听了这话,杉山勇吉就脱了鞋子。上到工作间,他细细地打量起屋子里来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停在工作台上的熨斗附近了。

    因为那里有一个他觉得眼熟的小小的针线盒。一瞬间,勇吉的眉头不由得抽动了一下,随后,就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坐到椅子上,慢慢地抽起烟来了。

    3

    勇吉在这家店里的工作,与在普通的洋裁店里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总之,就是裁裁布、踩踩缝纫机、烫烫衣服什么的……尽管是这么一家小小的洋裁店,然而来自大百货公司或是大街上的商店的订单却相当多。老奶奶像是喜欢起能干的勇吉来了,变得十分亲切,还教给他做复杂衣袋的方法和少见的刺绣的方法。

    但是,她还没让勇吉锁过一次扣眼儿。

    “先那么搁着,最后集中起来一起锁扣眼儿吧!”

    老奶奶总是这样说。工作间里,只剩下扣眼儿还没有开过的衣服渐渐地堆了起来。

    (都积下这么多了,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做呢?)

    尽管勇吉放心不下,可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老奶奶还是没有锁扣眼儿的迹象。

    吩咐做什么,勇吉就做什么,到了晚上,他就睡在楼梯下面的一个小小的贮藏室里。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情。平静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都让人着急起来。

    不过,有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那是初春一个恬静的月夜。勇吉像往常一样,躺在楼梯下面的房间里。当他直楞楞地瞪着呈一个斜面的天棚时,失踪了的妹妹的脸,又蓦地一下子浮上了眼前。

    (必须赶快干点什么了!)

    勇吉已经把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搜查变了。趁老奶奶外出的机会,他把二楼房间里的壁橱、衣柜全都偷偷看了一遍。但是,就是不见妹妹。

    这不过是一座非常非常小的两层楼的房子。要说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也就是它是紧紧地贴着广玉兰建造起来的,看上去,就仿佛是树的延续似的。但是,就算是解开了这件事情的谜什么的,还是找不到妹妹的下落。

    勇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天棚上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啪嗒啪嗒,就像雨点打在白铁皮的屋顶上面似的……

    “下雨了吗?”

    勇吉嘟哝了一声。可是,他又想,不对呀,今晚是一个明亮的月夜啊!而且,就算是下起了阵雨,可天棚的上面是楼梯!雨不可能直接下到楼梯上。凝神谛听间,那个声音渐渐地变得激烈了,楼梯从上到下,一段不剩地响了起来。

    (像是漏雨了唷!)

    勇吉正准备起身,冲上二楼叫醒老奶奶,可不知不觉中,却觉得那个声音变成了梦中的声音。

    (唔,这是豆子撒落到地上的声音。)

    勇吉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老奶奶一定是把整袋豆子撒到楼梯上了!)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勇吉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之中。

    第二天早上,勇吉到了工作间一看,已经锁好了扣眼儿的衣服,一件挨一件地排列在工作台上。

    “什、什么时候……”

    勇吉瞪圆了眼睛。

    “喂,究竟是什么时候锁好的呀?这么多扣眼儿?”

    不料,老奶奶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啊,就喜欢不爱说话的男人。”

    当老奶奶朝里面走去的时候,勇吉悄悄地把耳朵贴到了开好的扣眼儿上。果然听到了。

    就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

    勇吉把那些衣服一件接一件地抓了过来,贴到了耳朵上。是第几件了,从扣眼儿里,勇吉像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在簌簌作响的草的声音中,妹妹的歌声听上去是那么地细弱。

    在家里,妹妹总是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再小一点的时候,坐在被炉边上取暖,还一起唱过歌,玩过插拳的游戏。这会儿,从扣眼儿里听到的声音,就是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的声音。是有点口齿不清、让人觉得亲切的、用鼻子哼出来的歌声。

    (是这样啊,扣眼儿的秘密,果然和失踪的女孩子们有关系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勇吉的心就剧烈地跳荡起来了。

    上午十一点,大百货公司的车子来了,买走了已经做好的一百件西服。临走的时候,百货公司的店员说:

    “那么,下个月也拜托了。”

    老奶奶笑容满面地说:

    “好啊,请在下个月满月的第二天来吧!”

    勇吉一听,猛地按住了心口。

    (果然是昨天夜里!满月的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4

    下一个满月的夜晚,勇吉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干完活儿,他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地上,瞪着天棚等待着。他两手握得紧紧的,用整个身心倾听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是半夜几点了呢……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又开始啪嗒啪嗒地在楼梯上响了起来。听上去,让人觉得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脚步声。比如小鸟啦、老鼠啦……不,是一个比起它们来还要轻、还要干枯的声音。这个声音下了楼梯,走过勇吉房门前的走廊,向工作间的方向走去。

    (好,让我来偷看一下吧!)

    勇吉狠下心,把门打开了一条细缝。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竟然是一大群树叶!

    树叶多得都让人眼花缭乱了,它们像活生生的东西一样,啪嗒啪嗒地跳着,正在向工作间的方向涌去。一片片叶子,又大又鲜绿……是的,一片不差,全是广玉兰的叶子。

    房子边上的那棵大树,立刻就浮现在了勇吉的脑子里。这座房子紧紧贴着的那棵高高耸立的大树——树叶大概是从二楼的窗户里吹进来的。紧接着,简直就像是刮起了一场秋风似的,它们被刮进了工作间那扇敞开的门,消失了。当所有的树叶都被吸了进去之后,“啪”的一声,工作间的门自己关上了。

    (绿色的叶子,怎么会散落一地呢?肯定是二楼的那个人干了什么。)

    勇吉禁不住跳到了走廊上,向楼梯上爬去。

    气喘吁吁地闯进了二楼的房间——可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明亮的让人惊异的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里照了进来。勇吉呆住了。

    (深更半夜的,窗户开这么大,到底去哪里了呢?)

    勇吉摇摇晃晃地跑到窗口,向街下望去。

    镇子沐浴在月光之下,宁静极了。对面的照相馆的灯,成了一种微弱的桔子的颜色。停着的汽车的影子,重重地投在沥青的道路上。这是偏僻小巷的一个宁静而又温暖的春天的夜晚。

    老奶奶不见了。往常天一黑,就急匆匆上二楼去的那个人的身影,怎么也找不见了。

    “不会在工作间里吧……”

    勇吉下了楼梯,提心吊胆地朝工作间走去。

    从刚才树叶一拥而进的那扇工作间的门缝里,一道细长的、不可思议的光泄了出来。而且,勇吉还听到里面充满了欢笑声。

    (深更半夜的……究竟谁……?)

    勇吉的胸怦怦地跳着,悄悄地把工作间的门打开了。

    门对面,是一片意想不到的风景。

    门对面是一片原野。

    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天空悬着一轮黄色的月亮,茂密的草被风吹得摇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根本就没有什么洋裁店的工作间!当然也没有店门、玻璃窗了。没有对面的那条偏僻小巷,也没有对面的那家小小的照相馆。

    有的,只是那棵广玉兰。

    一夜之间,绿色的叶子就全部掉光了,光秃秃的广玉兰耸向天际。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片原野上散乱着一大群女孩子。到底有几十个人呢?少女们穿着一样的鲜绿的衣服,看上去,就宛如树叶的精灵。她们一边大声地笑着、唱着,一边摘着草。

    “蒲公英、笔头菜、紫云英,

    笔头菜和鸡儿肠和三棱草,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一边唱着这样的歌,少女们一边把草放进了自己的围裙里。等到围裙里装满了草,少女们就把它们集中到了原野的中央,不可思议的事情开始了。

    那么多的草,被一架古老的大纺车纺成了一根细细的、细细的线。

    “紫花地丁、油菜花、兔菊,

    鹅肠菜、鸭跖草、款冬的花梗,

    明天大家一起做赤豆饭。”

    眼看着,一根闪闪发亮的、草色的线就纺成了。少女们把它卷成了好几个线卷。当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她们就各自分头坐了下来,干起了针线活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取出来的,少女们一人拿着一件西服,铺到了膝上,开始锁起扣眼儿来了。

    “哇……”

    勇吉情不自禁地跨进了原野,眺望着她们做事的样子。

    针在少女们的手上熟练地飞舞着。那针,是绿色的松针。那线,是刚刚才纺成的草的线。

    就是用这样的工具,少女们把原野的声音缝进了扣眼儿里。

    勇吉如同走进了幻觉一般。大气也不敢喘,甚至连眼睛都忘记眨了,只顾出神地一个一个地眺望那些少女们的脸了。他想,妹妹肯定在这里面……

    但是,不论是哪一个少女、不论是哪一个少女,脸上都是同一种表情,完全看不见勇吉,只是欢快地锁着扣眼儿。

    ——喂……

    勇吉想叫出妹妹的名字。

    ——这怎么行啊?在这种地方悠闲地做着针线活儿,不快点回家,怎么行啊?

    可是,根本就没有喊出声来。勇吉只是像一条鱼一样,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嘴巴。勇吉是想把妹妹找出来,可他觉得哪一张脸都像妹妹,又都不像妹妹。

    ——喂、喂……

    勇吉一边用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继续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一边一个接一个地扫视着少女们的脸。

    这时,月亮沉了下去。

    少女们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不剩地变回了广玉兰的叶子。

    树叶像是被旋风卷了起来似的,一起飞到了天上,骨碌碌地旋转着,淹没在了清晨的光波之中,消失掉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勇吉发现自己正坐在工作间的地上。

    旭日那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从窗口射了进来。抬头一看,广玉兰的一树绿叶,闪着亮光,摇动着。工作台上,高高地堆着一件件已经锁好了扣眼儿的西服。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勇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想站都站不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又觉得自己坐到了原野的中央。仿佛就又听到了刮过原野的风声和少女们的歌声。

    那之后的数日,勇吉一边干活儿,一边和老奶奶这样聊了起来:

    “哎,这房子里有老鼠吧?”

    “怎么知道呢?”

    “上次我听到脚步声了。半夜里,啪嗒啪嗒地响了起来。而且还不是一只两只,听那脚步声足有五十只上百只。”

    “是你听错了吧?是把下雨的声音听错了吧?”

    “不,确实是老鼠的脚步声。那时候,我出到走廊里一看,好家伙,全是绿色的老鼠啊。从二楼上滚了下来,一只接一只、一只接一只。走廊的地板都给淹没了,直往这工作间涌了进来。就在那一刹那,老鼠们全都摇身一变,变成了年轻的女孩子啦。”

    老奶奶嗯嗯地听着勇吉的话,途中,挥动着针的那只手停住了,布轻轻地掉到了膝上。然后,嘟囔了一声:

    “你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啊!”然后,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捉弄人般的笑容,说:“可是你的眼神儿也太差了,怎么把它们看成了老鼠?”

    勇吉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这样问道:

    “那么,从楼梯上滚下来的绿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听他这么一问,老奶奶得意地鼓了鼓鼻子。这个时候,她那一对灰色的小眼睛,闪烁出一种异样的炯炯光辉。

    “既然如此,我就破例讲给你一个人听吧,那些——全都是我宝贝的树叶哟!”

    “……”

    勇吉想了一下,小声叽叽咕咕地说道:

    “可是……可是树叶怎么可能形成那么美丽的、幻觉一般的原野呢……知道吗?昨天晚上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什么也不留,全都消失了,这个镇子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了哟!我还认得的东西,只有那棵广玉兰树。”

    老奶奶笑了:

    “是的,那就是这里过去的风景。一百年前,这里哪有什么镇子,放眼看过去,是一片美丽的原野。只有广玉兰一棵树耸立在那里……”

    老奶奶怀恋似的喘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换成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让我告诉你实话吧!”

    勇吉轻轻地点了点头。搁在膝上的那双手,都有点颤抖起来了。

    老奶奶恳切地说:“我呀,其实是一个树精啊!”

    “……”

    “是的,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个住在广玉兰树里面的树精。我在树里面有一间小小的房间……

    “你知道吗?每一棵树里面,全都有一个树精的房间。每个月有一次,就是满月的那天夜里,我会悄悄地离开家,回到树里面那间自己的房间里面去,点上灯。然后,再一施魔法,你看到的事情就会发生了。一句话,那是一个能唤起我回忆的地方啊。

    “过去,我的树枝上有一百只小鸟。还借给松鼠家一个窝。还开了一家专供蝴蝶们的翅膀歇息的旅馆。还有……对了对了,还开了一家洋裁店哪!时髦的獾的衣服,是用我的树叶一片片拼起来的、狐狸小姐的帽子,还用说嘛,当然用的是广玉兰的白花……

    “可是,原野的样子一天天变掉了。草被拔掉了,四周盖起了房子,小鸟和松鼠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小河被埋掉、成了道路,镇子迅速地大了起来。还建起了工厂,汽车也多了起来。

    “于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叶子,还绿绿的就枯萎了,纷纷凋落了。花也不开了,果也不结了。等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副光秃秃的惨样了。

    “于是,我待在树里的房间里就透不过气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出来了,在树下建了这家店,试着过起了人一样的生活。挂起洋裁店的招牌那天,就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订货了。有一天,我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把一个女孩给变成了广玉兰的树叶。我成功了。打那以后,我就让自己的树叶一天天多了起来。镇子里的广玉兰树起死回生,还有谁不高兴呢?

    “变成了树叶的女孩子们,平时就那么睡在树上,只有在满月的夜里,才会在我那回忆的原野上变成原来的模样,为我锁扣眼儿。因为是在回忆的原野上用特殊的针和线锁出来的扣眼儿,所以就能听到原野的声音。我就这样,通过一个个扣眼儿,把原野的声音分赠给了镇上的人们。”

    “原来是这样。这太动人了……”

    勇吉入神地自言自语道。不过,他一想到那些失踪的女孩子们,心就又沉了下来。

    5

    从那以后,勇吉比起现在来,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只是埋头干活。干到一半,会重重地叹上一口气。勇吉缝出来的西服,满月那天被那些女孩子们用手锁好扣眼儿,散落到了镇子的四处。

    时不时地,老奶奶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女孩子带进到那间试衣室里,把她们变成树叶。最近这段时间,一旦这事一次就成功了,老奶奶就会唱起这样的歌:

    “我的树叶,多了一片,

    我的工作,又快了。”

    不知是领第几次薪水的时候了,勇吉匆匆地去了外面一趟。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东西,就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月亮静静地、静静地大了起来,终于,五月那个明亮的满月的日子到了。

    那天夜里,勇吉悄悄地溜到了屋外,躲在对面那家照相馆的阴影下面,等着老奶奶出来。

    圆圆的月亮正好悬挂在广玉兰树的上方时,洋裁店的玻璃门,被轻轻地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提着煤油灯的老奶奶,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终于开始啦!)

    勇吉眼睛睁得老大,喘着粗气。

    现在老奶奶就要往那棵树里钻啦。然后,她就会点燃那盏煤油灯……

    (啊啊,那时候、那时候!)

    勇吉偷偷地瞟了一眼右手紧紧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锯子。是他上次偷偷买回来的、一把锋利无比的锯子……

    勇吉要用它把广玉兰锯开。勇吉的心怦怦地跳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奶奶的一举一动。

    老奶奶毫不犹豫地向广玉兰走去,用手在树干上摸了起来。一开始,还像是在抚摸,但渐渐地就加大了力气。

    于是,被老奶奶的手摸过的地方,就透明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钻进树里去的啊!)勇吉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透明的部分就变得和一个人差不多大的时候,老奶奶像是被树吸了进去似的,消失了。

    多么高明的魔法啊!勇吉佩服得把锯树的事都忘到了脑后,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久。不一会儿,他心里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新的想法。

    (让我也看一眼树里面的房间吧!)

    老奶奶那么神奇地就消失在树里面了。勇吉想,要是我也那样摸一摸,能看到树里的情景就好了,只看一眼就行。

    (对了,先去看一眼她在什么样的房间、念什么样的咒语吧,然后再锯树也不迟。)

    勇吉就那么拿着锯子,朝广玉兰跑去。

    然后,他自己也轻轻地摸起刚才老奶奶摸过的那段树干来了。开始的时候,他还用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摸着,到后来,就一点点地加大了力气。

    这么一摸,树干奇怪地变得光滑起来了。

    (是这样啊!)

    勇吉忘我地摸着。不知不觉中,竟把锯子给扔掉了,开始用两只手用力地摸了起来。

    当他觉得手上的皮都快要磨破了的时候,树一点点地透明了。

    然后,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树的里面。

    里面简直就仿佛是一个水底下的房间。墙上点着的煤油灯,晃来晃去,树精背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在蓝白色的灯光中。她那瘦瘦的脊背颤抖着,正在不停地念着什么咒语。蓦地,勇吉一下子想起了儿时玩过的玻璃球。把它贴到眼睛上朝外看,看到的就正是这样的情景。被关在玻璃球里头的人,看上去就好像是蓝色玻璃钵里的一条奇怪的鱼一样。勇吉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

    树精刷地一下回过了头。勇吉吃了一惊,想往后退,可腿却动不了了。老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勇吉,像是微微在笑。接着就点了点头,冲他温柔地招了招手。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勇吉一下心境变得快乐起来,身子像是融化了一般,头也晕了,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被吸到了树的里面。

    树精的房间——

    一跨进去,勇吉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见过这个房间。

    宽不过半张榻榻米,墙上竖着一面穿衣镜。看上去像是一个洞穴,对面挂着帘子……勇吉猛地一怔。

    (试衣室!)

    是的,就是那间试衣室!想不到紧贴着玉兰树而建的这座房子的试衣室,竟会在树干的里面!一瞬间,勇吉想要逃回到帘子那边的工作间去,但就在这时,老奶奶的声音,凛然地飘了过来:

    “试衣室的帘子,夜里是打不开的。那里只不过是年轻女孩子们的通道。”

    勇吉把脸转向了树精,不停地颤抖着。老奶奶那像石头一样灰色的眼睛笑了起来。随后,突然用嘶哑的嗓子唱了起来。

    “我的树叶,多了一片,

    上好的树叶,多了一片,

    我的工作,又快了。”

    (要被变成树叶了!)

    刚这么一想,勇吉的身子已经开始旋转起来了。转呀转呀,简直就如同旋风中的树叶一般。勇吉高举着双手,踮着脚尖,旋转着。蓝色的煤油灯一圈圈地旋转着,它的光,像波纹一样地扩展开来,自己的身边都变成了一片蓝色的海似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缩小,一点点地被染成了绿色。

    这时,勇吉的耳朵里,听到了树叶女孩子们爽朗的歌声。

    “蒲公英、笔头菜、紫云英,

    笔头菜和鸡儿肠和三棱草,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啊——”勇吉的心头顿时变得明朗起来。也不知是为什么,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勇吉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

    “今天夜里,大家一起做艾蒿的年糕。”

    于是,少女们像呼应似的唱道:

    “紫花地丁、油菜花、兔菊,”

    勇吉呼应道:

    “鹅肠菜、鸭跖草、款冬的花梗,

    明天大家一起做赤豆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勇吉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广阔的月夜下的原野。

    浅溪的潺潺流水声。花的香味。一大群少女正在摘着草。

    这时,其中的一个少女迅速地站了起来,望着勇吉,嫣然一笑。那是一张让人思念的白皙的脸。梳着可爱的辫子。

    “哥哥!”

    少女清清楚楚地这样喊道。然后,就兴奋地摆起了手。

    “哥哥,快来呀快来呀!”

    勇吉张开双臂,一边大声地呼唤着妹妹的名字,一边向原野的中央冲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繁茂的玉兰树下,洋裁店又像往日一样开店了。

    注释:

    [13]广玉兰:木兰科常绿乔木。高约15m。叶为长椭圆形,有光泽。初夏开大型芳香白花,花瓣6—9片。


如果您喜欢,请把《白鹦鹉的森林》,方便以后阅读白鹦鹉的森林原野之音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白鹦鹉的森林原野之音并对白鹦鹉的森林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