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詹妮怀孕大约五个月的时候,一天夜里,她鬼使神差地突然又想到我们需要一些婴儿袜子了。好吧,我们的确需要,我同意,而且,我们当然应该在小宝宝到来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她的意思并不是指我们最终会需要婴儿袜子,她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需要它们。“当我们从医院回到家里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穿在小宝宝的脚上。”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悲哀地说道。
完全不管生产的日子离现在还有四个月之遥;完全不管到那个时候外面的气温将会是九十六度;完全不管即使一个像我这样愚笨的男人也知道,当一个婴儿离开产科病房的时侯,会从脑袋到脚趾严严实实地捆束成一包。
“亲爱的,好了,”我说道,“理性一点儿。现在是星期天晚上八点钟。我应该上哪里去找婴儿袜子呢?”
“我们需要袜子。”她重复道。
“我们还有好几周的时间可以去准备袜子,”我反驳说,“纠正一下,是好几个月的时间可以去准备袜子。”
“我只是看到那些小小的脚趾头。”她呜咽着说。
我无可奈何了。我开着车四处转悠,满腹牢骚,终于发现了一家仍然在营业的商店,并且挑选了一套看上去十分喜庆的袜子。这些婴儿袜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让人有些可笑,看上去很适合用来作为冬天戴的温暖拇指的手套。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把这些袜子从袋子里倒了出来。詹妮终于心满意足了。我们终于有袜子了。而且,感谢上帝,我们在全国供应品断销之前,成功地抢夺到了可以获得的最后几双婴儿袜子。我们的小宝宝那小小的娇嫩的脚趾头,现在终于安全了。我们可以上床睡个安稳觉了。
随着怀孕周期的不断增长,马利的训练也不断进步着。我每天都同他一起出外散步。现在,我可以在家里款待朋友们了,并且叫喊道:“快请进!”然后,看着马利待在地板上,所有的四肢都摊开着。我发布“来”的命令,他便会听从(除非有什么事物牢牢地吸引了他的眼球,比如另外的一只狗、猫、松鼠、蝴蝶、邮差或者飘动的黑麦草);他保持着坐着的姿势(除非他强烈地渴望站立);他老实地紧随在我的左右(除非有什么事物极具有诱惑力,值得他付出脖子被勒紧的代价——看狗儿、猫咪、松鼠等等)。他在不断地进步着,但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熟为了一只镇静的、表现良好的、行为正常的狗了。如果我高高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声而严厉地发布着命令,那么他就会乖乖地服从,有时候甚至会急切地听从我的指示。但是,他的“默认状态”仍然保持为外在的不可矫正性。
他对于芒果有着贪得无厌的欲望。在后院有成打的芒果会从树上落下来,每一个都重达大约一磅左右,而且滋味非常甜美。马利会在草地上大踏步地走着,他将一株成熟的芒果树作为了一个港口,而他的前爪则犹如一艘“抛锚”的船停泊在了树下,然后便如同做外科手术一般把芒果的外皮移除掉。他会将一大块果肉像一颗止咳糖一般地含在嘴里,当他最后将它们吐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仿佛刚刚在酸浴中被清洗了一番。有些日子里,他会在那儿一连待上好几个小时,疯狂地吞吃着一顿水果大餐。
如果一个人吃下太多水果的话,那么他的身体构造就会发生一些变化,狗也是如此。不久之后,我们的后院便布满了许多堆松软的、颜色鲜艳的狗粪。这带来的一个好处便是,你将不得不合法地对偶尔踩在了某一堆粪便上视而不见,在芒果成熟的季节,这一堆堆的粪便放射出了橙色的荧光,仿佛是锥形的交通路标。
他还喜欢吃其他一些东西。而这些事物,也都通过他的食道,最后经肛门排泄出来。每一天早上,当我用铲子清理他的一堆堆粪便的时候,我便可以看到证据:这儿有一个塑料制成的玩具士兵,那儿有一个橡皮圈,这一堆粪便的最上面有一个被撕坏的苏打瓶盖子,另一堆粪便中有一个被啃坏的圆珠笔盖。“现在知道你的梳子去哪里了!”一天早上,我冲屋里的詹妮大声叫喊道。
他还吃浴巾、海绵、用过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手纸是他尤为喜欢的对象,当它们最终从他的身体的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插在这些荧光闪闪的橙色小山堆上的小小的蓝色旗帜。
并不是每一样东西都那么容易下咽的,马利会熟练地、定期地呕吐出无法下咽的物品的核心部分。我们会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他发出“喀喀喀喀”的巨大声响,待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会看到又有一件家庭用品躺在一堆消化了一半的芒果和狗食的糊状物中。马利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从来不会在硬木的地板上甚至厨房的油地毡上呕吐,他总是把目标对准了那张昂贵的波斯地毯。
詹妮和我错误地认为,我们可以信任一只狗能够短时间地被单独留在房子里,而不会带来多大的问题。每一次当我们外出的时候,马利便会被锁在那座犹如“碉堡”一般的车库里面,这会让他感到极度的冗长和乏味,就像詹妮所说的那样:“如果当你回家的时候,他不能够在门口迎接你,那么养一只狗有什么意义呢?”当然我们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有暴风雨的可能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敢让他在毫无陪伴的情况下单独留在房子里面的。即使服用了他的狗用镇静剂,他也仍然能够证明自己是有能力并且精力充沛地挖出一条远至中国的逃生之道的。尽管当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不希望每次出去几分钟也还必须把他锁在车库里。
当我们跑去商店或者拜访一位邻居家的时候,我们开始试着把它暂时性地单独留在房子里面。有时候,他会表现良好,当我们返回家里时会发现房子里的各种设施都完好无损。在这些日子里,我们便发现他那黑色的鼻子会抵在卧室的窗户上,原来他就这样凝视着窗外,望穿秋水一般地等待着我们的归来。而其他的一些日子里,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我们通常在打开门之前便已经知道,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一大堆的麻烦,因为,他并没有蹲坐在窗前,而是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
在詹妮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外出还不到一个小时,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马利正躲在床底下——他看上去就仿佛刚刚谋杀了邮差一样。他浑身都充满了罪恶感。可是房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我们知道,他一定隐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试图弄清楚他究竟又干了什么坏事。然后,我注意到立体声扬声器上的一个泡沫罩子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但却毫无踪迹。我一直精疲力尽地巡视到了第二天早上,如果我还是无法找到有关他的罪状的无可置疑的证据的话,那么马利或许就可以侥幸逃脱处罚了。扬声器盖子的残余部分在几天之后浮出了水面。
在我们第二次出外期间,马利就好像做外科手术一般地将低频扬声器的锥形物从同一个扬声器上给移走了。扬声器不可能被他给吃掉了。扬声器纸盆也不见了,就好像有人用一个剃刀片将它给切走了一样。还有一次,我们回到家后发现,我们那四条腿的脚凳只剩下三条腿了,但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找到任何的踪迹,哪怕是那条失踪的腿的一个木碎片,也无法找到。
我们原本以为南佛罗里达是从来都不会下雪的,但是有一天,当我们打开前门时,却发现卧室里面完全是“漫天风雪”,空中满是正在飘落的白色的柔软的羽毛。透过近在眼前的这一片如极地里出现的大气光象的乳白天空,我们看到马利正蹲坐在壁炉的前面,半掩在随风飘飞的“雪”里,疯狂地将大大的羽毛枕头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似乎他刚刚捕猎了一只鸵鸟。
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对于所遭受的损失都抱持着一种达观的态度。因为我们知道,在每一个养狗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遭遇一些珍贵的传家之宝的失落之苦。然而有一次,我气愤得差一点都想将马利剖肠切肚以便重新找回属于我的宝物。
为了庆祝詹妮的生日,我特意为她买了一条十八克拉的金项链,纤细的链子带一个小小的扣子,她立即将项链戴在了脖颈上。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她将手按在喉咙上,尖声叫喊道:“我的项链!不见了!”扣子一定是松动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扣好。
“别惊慌,”我告诉她说,“我们并没有离开过房子。那么项链一定会在某处。”我们开始对房子展开了仔细的彻底的搜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索。当我们搜索的时候,我逐渐意识到马利表现得比平时更为狂乱。我站直了身体,看着他。他正像一条蜈蚣似的蠕动着。当他注意到自己已经被我盯上了的时候,他开始想逃之夭夭。“哦,不!”我心想。——马利的曼波舞!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
“那是什么,”詹妮问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挂在他的嘴巴外面的?”
他嘴巴上挂着的东西很纤细,而且是金色的。“哦,该死!”我说道。
“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詹妮命令说,她的声音迅速地下降为一种低语。我们两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Ok,孩子,没事的,”我耐心地哄着他,就像是一个特种战争装甲运输部队里的人质谈判专家,“我们不会把你怎样的。现在过来吧。我们只是想拿回项链而已。”詹妮和我开始从相反的方向将他给包围住了,我们移动得谨慎而缓慢,就仿佛他的身上绑有炸弹,一个错误的动作便会让他灰飞烟灭一样。
“放轻松,马利,”詹妮用她最平静的声音说道,“现在放轻松。把项链放下,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马利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他的头在我和詹妮之间飞快地来回摆动着。我们把他逼到了一隅,可是他知道自己掌握着我们想要的东西。我能够看出他正在权衡着做出选择,或许想提出某个敲诈的要求。“在一个普通的袋子里装上两百个没有商标的牛骨头,否则的话,你们就再也看不到你们那根珍贵的小项链了。”
“把它放下,马利。”我低声说道,朝前又迈了一小步。他的整个身体开始摇摆起来。我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而詹妮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侧翼将他给包抄了。我们已经在攻击距离之内了。我们匆匆扫了对方一眼,不用言语便心领神会下一步要做什么了。通过以前无数次的挽救财产的演习,我们已经知道该采取各种行动了。詹妮将朝着马利的后腿及臀部猛扑过去,牵制住他的后腿使其无法逃脱,我则会冲向他的脑袋,掰开他的下颚,抢夺他所盗取的违禁品。如果走运的话,我们能够在几秒钟之内完成缉捕行动。那便是我们的计划。而马利已经感觉到自己即将被“狗赃并获”。
我们离他不到两步之遥了。我对詹妮点了点头,用唇语告诉她说:“数三下。”但是,还没等我们来得及展开行动,他便将头往后一仰,发出了一个巨大的声响。刚刚还挂在他嘴巴外面的那条项链的尾端,立即消失进了他的嘴里。“他在吃项链!”詹妮惨叫道。我们两个一同朝他冲了过去,詹妮抓住了他的后腿,我则将他的头紧挟于腋下。我强迫地掰开了他的下颚,然后将我的整个手都放进了他的嘴巴里面,一直伸到了他的喉咙里。我摸索着每一个薄片和裂隙,但却一无所获。“太迟了,”我无可奈何地说道,“他已经把项链给吞下去了。”而马利给我们的最好反馈,便是一个大声的、心满意足的饱嗝。
马利似乎暂时赢得了这次战役,不过,我们知道,我们取得胜利只不过是一个时间性的问题罢了。正义的力量是在我们这一边的。我知道,如果我愿意花上足够长的时间刺探他的粪便的话,我迟早会找到那条项链的。要是换成了一条银链子,或者一条镀金的链子,或者其他不太那般贵重的东西,我的恶心感一定会占上风,从而阻止我去做这样卑琐的行为。可是,这条项链是纯金的,而且我可是为此花费了一笔可观的数额呢。所以,无论再怎样恶心,我也要全力以赴。
于是我为马利准备了他最喜欢的松泄剂——一大碗切成了片的烂熟的芒果——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连续三天以来,每次我放他出去的时候,我便会尾随其后,急不可待地想带着我的铁铲猛扑过去。我并没有将他的粪堆抛到栅栏外面,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堆粪便都放到了草地上的一个宽大的木板上,然后用一根树枝戳入其中,同时用一根花园软水管进行喷射,渐渐地将消化物冲刷进草地里,把任何陌生的物质留下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名开采金矿的工人,结果找出了一堆被马利吞入肚中的破旧物品,从鞋带到吉他弹片。但是不见项链的踪影。到底去了哪里?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出来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漏了什么,说不定一不小心将项链给冲进了草地里,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它就会永远地失落了。可是,我怎么可能会错过一条二十英寸长的金项链呢?詹妮带着迫切而浓厚的兴趣从门廊上注视着我的废物回收作业,甚至为我起了一个新的绰号。“嗨,动物排泄物清道夫先生,运气如何?”她冲我叫喊道。
到了第四天,我的持之以恒终于没有白费。我铲起了马利最近的一次排泄物,重复着我头三天所做的废物回收工作——这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主旋律,“我无法相信我正在做着这个”——然后开始用树枝拨开粪便堆并用水管冲刷。随着粪便的消失,我寻找着项链的蛛丝马迹。可是什么也没有。当我看到某个奇怪的东西——一个大约利马豆大小的褐色小块时,我几乎都要放弃了。虽然这东西还不够大,不太可能是那条失踪的饰物,但是很显然,它似乎并不属于那儿。我用手上的那根已经被我正式命名为“粪便棍”的树枝,将那块东西挑了出来,然后将它对着软管的管口一阵猛冲。当水将这块东西冲刷干净之后,我发觉它闪现出了异常明亮的光泽。找到了!我找到金项链了。
项链被不可思议地给压扁了,比我猜想中的小了好几倍。似乎某种未知的外力,或许是一个黑洞,在把项链吐出来之前将其吸进了一个神秘的时空维度之中。而且,实际上事情就是如此。强大的水流开始使这个坚硬的块状物变松,金块渐渐地不再缠结在一起,还原为了最初的形状。就像崭新的一样。不,实际上比新的还要好。我把项链拿进房间里给詹妮看,看到项链失而复得,她简直欣喜若狂,尽管链子的转变存在着某些可疑之处。我们都对链子现在那令人眩目的光亮大为吃惊——甚至比刚刚买回的时候更为耀眼。马利的胃酸发挥了令人惊异的作用。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灿烂的金子。“上帝,”我吹了声口哨说道,“我们应当开办一个清洗饰物的业务。”
“我们可以从棕榈海滩的那些有钱的寡妇们身上赚上一大笔钱。”詹妮附和道。
“是的,女士,”我模仿着那些最老练的推销员们的声音说道,“我们获得专利权的秘密方法是在任何其他的商店里都是无法得到的!专卖的‘马利方法’,将使您那珍贵的珠宝首饰恢复至您无法料想得到的夺目光彩。”
“这是有可能的,杰罗甘。”詹妮说道,然后便将她那失而复得的生日礼物拿去消毒了。她将那条金链子戴了许多年,每一次当我看着这条链子的时候,许多年前我在金饰投机事业上所取得的短暂而重大的成功,便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动物排泄物清道夫先生以及他那根可信赖的粪便棍,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们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的重要时刻,在生命中仅仅只有一次,所以,当西棕榈海滩的圣玛丽医院给我们提供了为一间昂贵的分娩套房支付额外费用的选择时,我们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机会。分娩套房看上去就像是顶级的酒店套房——宽敞、明亮,而且装设有木质家具、绘有花纹图案的墙纸、窗帘、一间带有按摩浴缸的浴室,还有一张专为准爸爸配备的舒服的沙发,打开之后便是一张床。这种套房供应给“客人们”的食物,并不是按标准发放的医院食物,而是美食正餐。你甚至可以订购一瓶香槟酒,尽管这瓶香槟酒多半让那些初为人父的爸爸们独自一饮而尽了,因为那些母亲们必须喂奶,所以无法吸吮这庆祝的甘醇。
“上帝,这就像是一次假期!”我叫喊道,一下子跳到了“爸爸沙发”上,仿佛在詹妮预产期的几个星期之前我们便进行了一次旅行一样。
分娩套房迎合了中上阶层的年轻专业人士的需求,而且是为医院创造经济效益的一个重要来源,从那些有钱去支付分娩的标准安全配备的夫妇们那里赚取了大笔的现金。我们承认这有一些奢侈,但为什么不可以呢?
当詹妮的大日子到来的时候,我们匆忙来到了医院,手里拿着短途旅行用的袋子。我们被告知出了一点儿小问题。
“一个问题?”我问道。
“今天一定是个生孩子的好日子,”接待员愉快地说道,“所有的分娩套房都已经满了。”
满了?这可是我们生命中的最重要的日子。这么说,舒服的沙发、为夫妇二人提供的罗曼蒂克的晚餐以及香槟酒都没有了吗?“现在,等一会儿,”我抱怨道,“我们几个星期以前便已经预定好了的。”
“我很抱歉,”这位女士说道,语气里明显缺乏同情之心,“当许多妈妈们都同时阵痛的时候,我们是无法准确地控制局面的。”
她指引我们来到了另外一个楼层,我们在这儿将被分配了一个标准的医院房间。可是,当我们到达产科病房的时候,咨询台前的护士却告诉了我们更多的坏消息。“你们相信每一间病房都已经满了吗?”她说道。不,我们无法接受这一不幸的现实。詹妮似乎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我现在却已经极为暴躁了。“那么你是建议我们,去停车场生孩子吗?”我咆哮道。
护士对着我平静地微笑着,显然对于这些紧张的准爸爸们的滑稽行为已经司空见惯了,然后她说道:“请你不要着急。我们会为你找到一个地方的。”
在打了几通电话之后,她带着我们走过了一个长长的走廊,穿过了几扇门,然后,我们发现自己仿佛正处在产科病房的一个镜像之中,这里与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有着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病人们显然不是那些与我们一起接受心理助产法课程的领口朝下、可以任意支配收入的中产阶层的专业人士。我们能够听到护士们用西班牙语同病人们说着话,那些粗糙的手上拿着草帽的褐色皮肤的男人们,则站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棕榈海滩县以作为那些骄奢淫逸的富人们的休闲胜地而闻名,但是,人们不太知道的是,这儿同样遍布着在城镇西部绵延数里的沼泽地被排干水之后所形成的广阔农田。成千上万的外来劳工,绝大多数是来自于墨西哥和中美洲,在每个生长季节都会迁徙到南佛罗里达,去采摘那些满足东海岸的冬季蔬菜需要的胡椒、西红柿、莴苣以及芹菜。看样子,我们发现了这些外来劳工们生育孩子的地方。一位妇女的痛苦尖叫会周期性地划破空气,后面紧接着的便是可怕的呻吟和“我的妈呀!”的呼喊。这个地方听上去就像是一间恐怖屋。詹妮的脸顿时吓得惨白。
护士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以及一堆电子仪器,然后,护士递给詹妮一套睡衣让她换上。“欢迎来到穷人病房!”当谢尔曼医生几分钟之后一阵风似的赶到的时候,他打趣地说道。“不要被房间里的概况给愚弄了。”他说道。这家医院配备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护士们也受过最好的训练。因为穷人妇女经常无法得到产前的护理,所以她们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怀孕的。当谢尔曼宣布詹妮的羊水已经破了之后,他向我们保证说我们会得到很好的护理的。然后,他便像来的时候一样,迅速地离开了病房。
确实如此,随着上午时光的一分一秒地逝去,詹妮在一阵阵强烈的宫缩中奋斗着。我们发现自己的确受到了非常好的护理。护士们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她们浑身散发着自信和温暖,围在詹妮的身边细心照料着她,检查婴儿的心跳,指导詹妮如何单独应对。我站在一旁,无法提供任何的帮助,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去对孤军作战的妻子表示支持,但是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每一次阵痛袭来的时候,詹妮都会咬牙切齿地对我大声咆哮说:“如果你再指手划脚教我如何去做的话,我就要把你的脸给撕破!”我应该看上去很受伤害,因为一位护士走到我的身边,充满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说道:“欢迎参加分娩的过程,准爸爸。遭受怒骂是此经历的一部分。”
我开始偷偷溜出了房间,加入到其他那些在走廊上等待着的男人们当中。我们每个人都倚靠在各自病房外的墙上,仿佛这样便可以远离病房内我们妻子们的尖叫和呻吟。我感到有点儿可笑,我穿着卡其布的球衣,可是农场工人们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对我有排斥。很快,我们便微笑着相互点头致意了。他们不会说英语,而我则不会说西班牙语,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因为,我们此刻正处于相同的境遇,有着相近的感受。
那一天我才了解到,在美国,止痛是一种奢侈品,而不是一种必需品。对于那些能够负担的人们来说——或者那些有医疗保险的人们来说,就像我和妻子那样—-医院可以提供脊柱硬脊膜间的注射,这会将止痛药物直接传递到中枢神经。在詹妮阵痛了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位麻醉师,他将一根长长的针注入了她脊椎上的皮肤里,然后将其与一个静脉点滴联系在一起。几分钟之内,詹妮的腰部以下便失去了知觉,她终于可以舒服地休息一会儿了。而附近的墨西哥妇女们则没有这般幸运了,她们只能通过传统的方式来分娩,所以她们的尖声喊叫继续刺破着空气。
几个小时过去了。詹妮用力推动着婴儿出来。而我则在一旁指导着。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走出了病房,来到了走廊上,怀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我将自己新生的儿子高举过头顶,给我新结识的墨西哥朋友们看,然后大声叫喊道:“是个男孩!”其他的爸爸们的脸上展露出了笑容,竖起了他们的大拇指,表示了国际通行的赞许的信号。不同于我们在给小狗取名字时的激烈斗争,我们十分轻易地、几乎是立即就定下了我们头胎生的儿子的名字——帕特里克,这是我们杰罗甘家族第一位从爱尔兰移民到美国的先辈的名字。一位护士来到了我们的小房间,并且告诉我们现在可以使用一个分娩套房了。可是现在更换房间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不过她帮助詹妮坐到了一个轮椅上,她怀中抱着我们的儿子,带着我们轻快地离开了。而美食晚餐完全不像所吹捧的那样美妙。
在詹妮预产期到来之前的那几个星期里,詹妮和我便就如何使马利去适应新生儿的到来这一问题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这位我们家中即将增加的第四位成员,将会立即取代马利到目前为止的最受宠爱的寄居者这一无可争议的地位。我们希望让他逐渐地接受退居第二线的现实。我们曾经听到过许多有关宠物狗对新生儿产生了可怕的嫉妒,并且以无法接受的方式来将这种嫉妒付诸行动的故事,比如在价格不菲的物品上撒尿,打翻摇篮车,或者对婴儿发动直接的进攻——这些疯狂的举动,通常会给狗儿们带来一张通往兽栏的“单程票”。当我们将空余的卧室转变成了一间儿童室的时候,我们把婴儿床、被褥以及所有其他的婴儿设备向马利全面开放。他闻着这些婴儿用品,流着口水,不停舔着它们,直到他的好奇心得到了完全的满足。詹妮生产之后,在医院里继续待了三十六个小时进行复原,这期间,我频繁地穿梭于医院和家里,以便去看看马利,怀里抱着婴儿篮以及其他带有婴儿味道的东西。其中一次回家探视马利的时候,我甚至将一片小小的用过了的婴儿“尿不湿”带回了家,马利饶有兴致地嗅着这片尿布,以致于我担心他可能想用自己的鼻孔将它给吸收了,这样一来就会需要更为昂贵的医疗费用了。
当我最后将妈妈和孩子带回家的时候,詹妮把已经在他的婴儿车里睡着了的帕特里克抱到了我们床的中间,然后和我一起到车库里去问候马利,我们三人在车库里举行了一次吵闹非凡的团圆聚会。当马利从极度的疯狂渐渐平静为极度的快乐时,我们便将他带进了屋里。我们开始着手了我们的计划,我们并不打算将婴儿指给他看,而是在旁边徘徊,让他自己慢慢去发现这位新来者的存在。
马利跟着詹妮进到了卧室里,他将鼻子探进詹妮没有拉拢的旅行袋里。他显然不知道我们的床上有一个新生命。然后,帕特里克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像鸟儿一样的喳喳声。马利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然后他整个人呆住不动了。“那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帕特里克又发出了喳喳声,于是马利将一只爪子伸到了空中,就像一只会飞翔的狗。我的上帝,他正指着我们的小宝宝,就仿佛一只猎狗正指着……它的猎物一样。就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那个被他用非常凶猛的暴行袭击过的羽毛枕头。他该不会愚笨到把一个小婴儿误认为一只野鸡了吧?
然后他便向前猛扑过去。但这并不是一种凶猛的“置敌人于死地”的猛扑,因为他没有露出尖利的牙齿或者发出咆哮。然而,这也不是一种“欢迎邻居小伙伴”的猛扑。他的胸部以非常大的力量撞击在了床垫上,以致于整张床都在地板上摇晃了起来。帕特里克现在完全醒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马利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又一次扑了过来,这一次,他的嘴巴离我们的新生儿的脚趾头仅仅几寸之遥。詹妮朝婴儿冲了过去,而我则朝马利冲了过去,双手拽着他的项圈把他往后拖。马利发狂了,扯着脖子想接触这个不知如何偷偷摸摸溜到我们内室的新生命。他用后腿暴跳着,我使劲拽着他的项圈把他往后拉,感觉自己就像一位孤军奋战的游击队员。“好了,不要激动。”我说道。
詹妮将帕特里克安放在了他的婴儿车座椅上,我则将马利牵制在我的两腿中间,用两只拳头紧紧地抓住项圈。即使连詹妮也能够看出,马利已经不具有危害性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迟钝地咧着嘴。詹妮慢慢凑近过来,允许马利先去闻一闻婴儿的脚趾头,然后是他的脚、小腿和大腿。这可怜的小家伙才只有一天半大,便险些遭遇一次攻击了。当马利的鼻子到达了婴儿的尿布时,他似乎进入到了一种意识被改变了的状态,一种无比沉醉的恍惚状态。他仿佛是一位到达了圣地的朝圣者。这只狗看上去肯定是患上了“欣快症”。
“一次错误的举动,马利并不是要去伤害帕特里克。”詹妮提醒道。的确如此。如果马利表现出了对于婴儿哪怕是最轻微的进攻,那么他早就应该得逞了。可是他并没有如此。不久我们便意识到,我们的问题并不是防范马利去伤害我们的小宝贝。我们需要应对的麻烦是,如何使他远离尿布。
随着时光过去了几个星期、几个月,马利逐渐接受了帕特里克,并且将他作为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一天晚上,当我关上灯准备上床睡觉的时侯,我却到处都找不到马利的身影。最后,我想到应该去儿童室看一看,他果然在那儿,四肢摊开趴在帕特里克婴儿床旁边的地板上,他们两个的鼾声一起一伏、相互呼应,听起来就仿佛立体声音响效果的兄弟情深一样。马利,我们这匹野性难驯、喜欢横冲直撞的“野马”,在帕特里克身边就会变得不太一样了。他似乎明白这是一个脆弱的、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小人儿,每当他靠近帕特里克的时侯,他便会小心翼翼地移动,无比温柔地舔着他的小脸蛋和耳朵。当帕特里克开始学会爬行的时候,马利便会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让小婴儿如攀登一座山峰一般地攀爬在自己的身上,用力地拖着他的耳朵,戳着他的眼睛,拉下一小撮毛发。这些行为并不会让他感到受折磨和被打扰。马利会像一尊雕像一般蹲坐着。他是帕特里克身旁的一位和善的巨人,他温和地自动放弃了曾经的首席地位,接受了自己如今退居为交响乐队中第二小提琴部的地位。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同意我们对我们的狗的这种盲目信任的做法。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野蛮的、经常有难以预料之举的、强有力的野兽——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接近一百镑的重量了——而且认为,我们如此信任地让他待在一个毫无防备能力的婴儿身边,是一种鲁莽的冒险行为。我的母亲便坚定地站在这一阵营之中,而且毫无畏缩地让我们知道了她的想法。对她来说,眼睁睁地看着马利舔着自己的孙子,简直是一种痛苦的折磨。“你们知道马利的那条舌头曾经去过哪里吗?”她会讲究修辞地问道。她充满忧郁地提醒我们说,我们决不应当把一只狗和一个小婴儿单独地留在同一个房间里面。祖先食肉的本能在没有任何警戒的情况之下会浮出水面的。如果换了是她,她会时时刻刻在帕特里克和马利之间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有一天,当她从密西根州前来看望我们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她的尖叫声。“约翰,快来!”她惊恐万分地叫喊道,“这只狗正在咬小宝宝!”我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好,发现帕特里克正快乐地在他那有发条的秋千上摆动着,而马利则躺在他的身下。马利并没有真的在咬小婴儿,这只是我那位惊慌失措的母亲的担心罢了。马利把自己的位置直接安排在帕特里克的“飞行”路线上,他的头刚好就在帕特里克的下面,小婴儿用绳子缚在一个布质的吊索里,在摇摆向相反的方向之前,在每一个弧的顶点处便会停下来。每一次,当包裹在帕特里克小屁股上的尿布来到了攻击距离之内时,马利便会好玩地轻轻咬上一口,而因为屁股被轻轻地戳碰了一下,所以帕特里克快乐地发出了长而尖的叫声。“哇,妈妈,这没什么,”我说道,“马利只是在闻帕特里克的尿布而已。”
詹妮和我逐渐形成了一种惯例。夜间的时候,每隔几个小时,她便会起床给帕特里克喂奶,而我则会在早上六点钟起来给孩子喂奶,这样詹妮就可以睡上一会儿。我将帕特里克从婴儿床里抱起来,给他换一片尿布,然后为他冲一瓶婴儿牛奶。这之后便是“发薪水”的时刻了:我坐在门廊上,帕特里克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舒适地偎依在我的怀里,吸吮着牛奶瓶嘴。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的脸放在他的小脑袋上,当他贪婪地吃着奶的时候,我便可以乘机打一下盹儿。有时候,我会听着国家公共电台,注视着黎明的天空从紫色变为粉红,再变成蓝色。当他吃饱的时候,他便会打一个饱嗝,然后我就会给他以及我自己都穿好衣服,向马利吹声口哨,带着他俩一起沿着码头散会儿步。我们推着一个轻便的婴儿车,这种车有三个大大的自行车轮胎,这样便可以方便地到任何地方,包括沙滩里和路沿上。我们三个原本可以每天早上都不错的观光一番的,但是马利总会在前面冲锋陷阵,仿佛自己是一只雪橇狗,而我则在后面为了我们宝贵的生命不至于无故牺牲而奋力地向后猛拉,帕特里克则处在中间,开心地在空中挥舞着他的小手臂,犹如一位交通警察。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詹妮便会起床煮咖啡。我们将帕特里克放进他的高背椅里,用带子缚住,然后为他将婴儿奶粉涂抹在盘子里,而马利则会在我们转身的一霎那间将奶油偷走——他将头搁在盘子的边缘,然后用他的舌头将奶粉卷进自己的嘴巴里。“从一个婴儿嘴里偷食吃,”我们心想,“还有比这更卑鄙的行为吗?”不过,帕特里克似乎被这整个过程逗得非常开心,很快,他便学会如何将自己的奶粉推到盘子边缘,这样他便能够看着马利将其抢夺一空、然后在地板上贪婪地吃起来的样子了。帕特里克还发现,如果他把奶粉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么马利便会将头探到盘子的下面,当他寻找着行迹不定的奶粉时,他的头便会摩擦着帕特里克的肚子,这让帕特里克大笑不止。
我们发现,为人父母的角色非常适合我们。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节奏,庆贺着它所带给我们的简单快乐,对于我们在其中所经历的一些挫败咧嘴而笑,并且知道,即使那些十分糟糕的日子,不久也将会成为无比珍贵的回忆。我们已经拥有了我们所渴望的一切。我们拥有了我们的小宝贝。我们拥有了我们笨笨的狗。我们拥有了我们靠近码头区的小房子。当然,我们还拥有彼此。那年的十一月,我被报社提升为专栏作者,这是一个令人艳羡的位置,能够给予我一周三次的属于自己的版面空间,让我可以尽情地倾吐自己的想法。生活实在是太美好了!在帕特里克九个月大的时候,在我们能够开始考虑希望再要一个小宝宝的时候,詹妮惊讶地大叫起来。
“哦,我不知道。”我说道。我们一直想着再要一个孩子,可是我并没有真的考虑期限问题。重复一遍我们刚刚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并不是一件仓促的行为。“我想我们可以再次不使用避孕措施,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我提议道。
“啊,”詹妮故意说道,“你不是很讨厌有计划地授孕吗?忘了以前你多么害怕我又拿出生理周期表要求你做爱的事情了吗?”
“嗨,不要提了,”我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于是我们便这样做了。我们计算着,如果我们希望在明年的某个时候生宝宝的话,那么现在便是时机了。詹妮算了一下,然后说道:“如果说我们六个月之后怀孕的话,然后再过九个月生产,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之间便会隔上整整两岁。”
我认为这听起来不错。两年时间足够长了。因为我曾经证明过自己有能力担负起男人“播种”的职责,所以这一次我不再感到有任何的压力。没有焦虑,没有紧张。一切都会正常。
一个星期之后,詹妮便因我的男人风采而疲惫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