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科琳满两岁后不久,我无意中开始了一系列使我们离开佛罗里达的宿命般的事件。那天一大早我便写完了我的专栏文章,结果足足浪费掉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等待我的编辑。百无聊耐的我一时兴起,决定浏览一下就在我们买下了西棕榈海滩的房子之后不久我便一直订阅的一本杂志的网站。这本杂志名叫《有机肥耕作园地》,是由行为古怪的J.I.罗代尔于1942年创办的,然后该杂志便成为了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蓬勃发展的“回到土地”运动的《圣经》。
当罗代尔的健康开始走下坡的时候,他还是纽约市一位经营电动开关的商人。他并没有求助于现代医学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从大城市搬到了宾夕法利亚州伊摩斯自治市镇外的一个小农场里,然后便开始在地里干起农活来。他对于技术非常不信任,他相信完全依赖于化学杀虫剂和肥料的现代耕作以及园艺方法,并非如鼓吹的那样是美国农业的救星。罗代尔的理论是,化学物会慢慢毒害土壤以及所有居住在土壤之上的人类、动物以及植物。他开始用原生态的农业技巧来进行试验。在他的农场里,他建起了一个使植物腐烂的巨大的堆肥(腐烂有机体的混合物,如树叶或粪便,用来改善土壤结构并增加土壤养分),一旦物质变成了肥沃的黑色的腐殖质(一种棕色或黑色的有机物,由全部或部分腐烂的植物或动物体构成,它能为植物提供养分并提高土壤蓄水的能力),他便将其用作肥料以及一种自然的土壤建造者。他用一层厚厚的麦秆将他菜园的泥土给覆盖起来,这样就可以抑制杂草的生长以及保持土壤的水分。他栽种下了一批三叶草和紫花苜蓿,然后辛勤地用犁来翻动它们,以便将营养返回到土壤中去。他并没有喷射杀虫剂,而是释放了成千上万只吞吃害虫的瓢虫以及其他一些益虫。他有一点儿怪癖甚至疯狂,可是他的理论被证明是切实可行的。他的菜园繁荣茂盛,他的健康状态也好转了,于是,他在其创办的杂志上以相当大的篇幅来对其理论及其成果进行大肆的宣传。
到了我开始阅读《有机肥耕作园地》的时候,罗代尔已经去世很久了,就连他的儿子罗伯特?罗代尔也离世了。罗伯特继承并发展了父亲所创立的事业,将罗代尔出版公司发展成了一家利润额高达数百万美元的成功企业。这本杂志的撰写以及编辑的质量并不是非特别好;但是,当你阅读的时候,你会深深地感受到,它是由一群虽然没有受过职业化的传媒训练,却凭借着对于罗代尔的耕作哲学强烈的热爱以及信奉而投身于该事业的园丁们所辛勤创造出来的。后来我得知,情况的确如此。不管怎样,我对有机肥耕作的哲学日益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在詹妮那次流产以后,当时我们便怀疑这一不幸的事件可能与我们所使用的杀虫剂有关。等到科琳出生的时候,我们的院子已经是市郊那满是化学饲料和杀虫剂的沙漠当中的一片有机的绿洲了。路人们经常会停下脚步,欣赏着我们那片茂盛的园地,这使得我的热情更为高涨了,而且他们总是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放了什么使得它们如此好看呢?”当我回答说“我什么也没有放”的时候,他们会不太舒服地看着我,就仿佛他们刚刚在井然有序、和谐、循规蹈矩的波卡拉顿中偶然发现了某种无法形容的、具有颠覆与破坏性的事物。
那天下午,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点击浏览了罗代尔出版公司的页面,然后,终于找到了写有“职业机会”的按钮。我点击进入了该链接,但我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热爱自己作为一名专栏作家的工作;热爱每天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交流;热爱能够挑选我自己的话题以及按自己的意愿选择或严肃或嘴碎的行文风格的自由。我喜欢编辑部及其所吸引的那些或离奇、或聪明、或神经质的新闻人。我喜欢自己的文章被列在当天最重要的故事之列。我并不想离开报社而去往某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出版公司。但是,我仍然迅速浏览了一遍罗代尔出版公司所列出的工作岗位表,只是出于一种新奇感,可是,当浏览到表格中间位置的时候,我却突然停了下来。《有机肥耕作园地》,该公司的王牌杂志,正在寻找一位新的执行编辑。我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我经常会做一些白日梦,诸如一位体面的记者能够给一本杂志带来巨大的变化之类,而现在,正是我的机会。这真是太疯狂了;这真是太荒唐了。一种编辑关于花椰菜和混合肥料的故事的职业吗?我为什么想去从事那种工作呢?
那天晚上,我将这一工作机会告诉了詹妮,然后料想着她会面带嘲讽地说道:“你居然会想到换这份工作,你真的是疯了。”然而,恰恰相反,她居然鼓励我去投寄一份简历,她的这一反应实在令我大吃一惊。离开炎热潮湿、拥挤不堪、罪行肆虐的南佛罗里达而前往乡间过一种更为简单生活的想法,对她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她怀念那色彩分明的四季以及那起伏绵延的山峦;她怀念那深秋飘落的树叶以及那春天绽放的水仙花;她怀念那垂挂的冰柱以及那甘醇的苹果酒。她希望我们的孩子——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以及我们的狗,能够去体验一场冬天大风雪的奇妙。“马利甚至从来没有追逐过一个雪球。”她说道,然后用她赤裸的脚摩擦着他的毛发。
“现在,终于有了改变职业的充足理由了。”我说道。
“你应该只是为了去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才这样做的。”她说道,“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将那份工作提供给你的话,你八成会拒绝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同她一样怀有再次搬迁到北方去的梦想。我非常享受我们在南佛罗里达的这十多年的时光,但是,我是一个永远不知道如何去停止思念三样事物的北方人:起伏的群山、变幻的四季以及开阔的土地。即使当我慢慢地喜爱上了佛罗里达那温和的冬天、辛辣的食物以及诙谐又暴躁的当地人时,我也没有停止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逃回到我自己那片私人的天堂——并不是在波卡拉顿中心那只有邮票大小的一小块地皮,而是一片我能够在泥土中挖掘、砍劈我自己的木柴以及带着我的狗穿梭在森林里的真正的土地。
我申请了这份工作,并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两个星期之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是罗代尔的孙女玛丽亚?罗代尔打来的。我将信寄给了人力资源部,完全没有料到会接到公司老板的亲自来电,我实在是太过吃惊了,以致于我问她能否重复一下她的姓氏。玛丽亚个人对于由她的祖父所创办的这本杂志具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她希望能够恢复该杂志以前所拥有的荣光。她相信自己需要一位职业的新闻人,而不是又一位崇尚有机耕作的热心园丁来担此重任,所以,她希望该杂志能够刊载有关环境、遗传工程、化工厂、农场以及正在蓬勃发展有机运动更具挑战性以及重要性的故事。
我到达了工作面试地点,希望能够卖力表现,以便获得这份工作,可是在我驶出飞机场,来到蜿蜒的双车道的乡间道路上的那一刻,我便完全陶醉了。道路的每一个拐弯处,都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儿有一间石头砌成的农舍;那儿有一座木桥。潺潺的溪水汩汩地流淌在山涧,一道道布有犁沟的农田绵延伸展到了地平线。在一个孤独地立在路边的停车标志牌旁,我从我那辆租来的汽车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了人行道的中间。我尽可能远地眺望着四方,看到的只有树木和草地。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建筑物。在我所能找到的第一个投币电话亭旁,我给詹妮打了一个电话:“你不会相信这个地方有多么的美。”我说道。
两个月之后,搬家公司的人将我们波卡房子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装上了一辆巨型卡车里面。一台拖车开到了屋前,将我们的汽车和小型客货车给拖走了。我们将房子的钥匙转交到了新房主的手上,然后,在一个邻居家的地板上,度过了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最后一个晚上。马利四肢摊开躺卧在我们中间。“室内宿营!”帕特里克尖声叫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便起床了,带着马利进行了他在佛罗里达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散步。当我们环绕着街区散步的时候,马利到处嗅着、后腿立地跳跃着,他会在我们所经过的每一株灌木和每一个邮箱面前停下来,然后将他的腿抬高。他对于我即将强加给他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显得十分开心。我已经买了一个坚固的塑料板条箱,用来在飞机上装运马利,而且,遵照杰伊医生的建议,在散完步之后,我掰开了马利的下颚,将两粒镇静剂滑进了他的喉咙里面。等到我们的邻居驾车将我们送达了棕榈海滩国际机场的时候,马利已经双眼发红,变得异常柔顺了。我们可以用皮带将他给缚住,他也不会介意了。
进入候机厅的时候,杰罗甘家族呈现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引人发笑的阵容:两个正绕着圈奔跑着的异常兴奋的小男孩,一个坐在轻便婴儿车里的饥肠辘辘的小婴儿,两位已经精疲力尽的父母,以及一只仿佛喝醉了酒的狗。在这一阵容旁边的,便是我们的动物园:两只青蛙,三条金鱼,一只寄生蟹,一条名叫斯拉吉的蛇,以及一盒用来喂食青蛙的活蟋蟀。那个板条箱是我所能够找到的最大的箱子了,可是,当我们来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前时,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士看看马利,看看板条箱,又看看马利,然后说道:“你们不能把这只狗装在这个容器里面运上飞机。他太大了,装不进去。”
“宠物商店的人说这是‘大狗’的尺寸。”我恳求道。
“联邦航空局的规定要求,狗可以自如地站立在容器里面并且可以转得开身。”她解释说,然后又有些怀疑地补充了一句,“好吧,先试试。”
我打开了箱子门,然后叫唤着马利,可是他并没有自愿地走到这个机动的牢房中去。我推着他的身体,我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但他就是纹丝不动。当我需要狗饼干的时候,它们都上哪儿去了呢?我搜寻着我的口袋,希望能够找出某样可以成功贿赂他的东西,最后,我掏出了一小罐薄荷糖。我拿出了一颗糖,然后将它放到了马利的鼻子前。“想要一颗薄荷糖吗,马利?去拿薄荷糖!”然后,我便将薄荷糖扔进了板条箱中。马利果然上钩了,欢天喜地地跑进了板条箱里。
那位女士是对的;这个箱子对于马利来说的确是小了一点儿。他不得不蜷缩起身体,这样他的脑袋才不会撞在箱子顶上;甚至连他的鼻子也碰到了后墙上,他的屁股伸出了开着的箱门外。我将他的尾巴卷了起来,然后关上了箱门,用肘部轻轻地将他的屁股给挤了进去。“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道,希望她会认为这是一个符合标准的动物容器。
“他可以在里面转身吗?”她问道。
“转个身,孩子。”我冲马利招手示意,还吹了一声小小的口哨,“来吧,转个身。”他用那双因麻醉而浑浊的困乏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他的头在箱顶上摩擦着,仿佛在等待着有关如何完成如此高难度技艺的指导。
如果他不能够转身的话,那么航空公司是不会让他搭乘飞机的。我看了一下手表。我们总共只剩下二十分钟来通过安检、穿过中央大厅、登上飞机了。“到这儿来,马利!”我更加绝望地说道,“来吧!”我将手指弯曲,摇晃着金属门,让它发出了仿佛接吻一般的嘎嘎声响。“来吧,”我哀求道,“转个身。”我几乎都要双膝跪下来哀求他了,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碰撞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帕特里克的叫喊声。
“青蛙。”他喊道。
“青蛙跑了。”詹妮尖叫道,跳起身来准备去捉住这些逃跑者。
“青蛙!哇哇叫的!快回来!”男孩们齐声叫喊道。
我的妻子现在已经面色苍白,当这些青蛙机灵地在她前面单脚跳跃着的时候,她便紧随其后四处奔走着。路过的人们停下了脚步,盯着这一有趣的场景。如果站在一个较远的距离,你根本就无法看见那些小小的青蛙,只会看见一个脖子上挂着尿布袋的疯狂的女士,四处爬行着,好像她的妄想症一大清早就发作了。从他们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们认为她随时都有可能发出嚎叫和怒吼。
“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我尽可能平静地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说道,然后便手脚并用加入到了缉捕行动之中,希望可以助詹妮一臂之力。
我们为这些清晨旅行的人们上演了一场极其逗趣的娱乐节目,就在这些青蛙来到了自动门附近,准备为了自由做最后一跳的时候,我们终于捕捉到了这群差一点就实现了集体大逃亡的家伙们。当我们返回到安检柜台前时,我听到从装狗的板条箱中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喧闹声。整个箱子都颤抖了起来,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当我朝里望去的时候,看见马利已经转了个身,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看到了吗?”我对行李检查员说道,“他可以转身了,没有问题。”
“好吧,”她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们真的是在折磨他。”
两个工作人员将马利以及他的板条箱抬到了一辆台车上,将他给运走了。剩下的我们五个人,为了能够赶上我们的飞机,一路狂奔,就在空姐准备关上舱门的时候,我们终于跑到了舱门前。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们没有赶上这趟飞机的话,那么马利就将独自一人到达宾夕法尼亚洲了,我甚至都不敢想像那将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混乱场面。“等等!还有我们!”我叫喊道,推着我前面的科琳,而两个男孩以及詹妮则跟在距离我还有五十步的身后。
当我们就座之后,我终于可以长长地吐一口气了。我们已经将马利成功地塞进了那个与他那庞大的身躯并不相称的板条箱里;我们已经捉回了那些打算逃跑的青蛙;我们已经坐上了飞机。下一站,就是宾夕法尼亚了。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透过舱窗,我看见一辆吊车正在托运装有马利的板条箱。“快看,”我对孩子们说道,“那是马利。”他们冲着窗外挥着手,叫喊道:“嗨,马利!”
当飞机引擎加快了转速,空姐检查着乘客们的安全带是否系好的时候,我抽出了一张杂志。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前面一排的詹妮突然愣住了。然后,我也听到了那个声响。从我们脚下,从机舱底部传来了一个压抑的,但却无法被否认的声音。这是一种低沉的、悲伤的声音,一种开始低沉、然后高昂的原始的叫喊。“哦,我的上帝,他正在下面哀号。从历史记录上来说,拉布拉多犬是不会哀号的。毕尔格猎犬(一种小型猎犬,短腿,耳朵下垂,平滑的皮毛上带有白色、黑色和褐色斑纹)会哀号。狼会哀号。但是拉布拉多犬不会哀号,至少基本上不会。马利以前曾经有过两次试图哀号的经历,两次都是为了回应呼啸而过的警笛声,那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面回荡着,他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然后,发出了我所听到过的最为悲惨的声音,他不像是在狂野地回应,更像是在漱口。可是现在,毫无疑问,他绝对是在哀号。
乘客们开始将他们的视线从正在阅读的报纸和小说上转移了。一位正在分发着枕垫的空姐暂停了手头上的工作,脑袋抬了起来,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一位坐在我们过道对面的女士看着她的丈夫,然后问道:“听。你听到了吗?我认为那是一只狗。”詹妮直直地盯着前方,我则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如果有人询问的话,我们会否认自己的狗主人身份的。
“马利很难过。”帕特里克说道。
“不,儿子,”我希望能去纠正他,“是一只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并不认识的陌生的狗很难过。”可是,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杂志高高举起,把我的脸给遮挡住,此举遵循了由不朽的理查德?米尔豪斯所提出的建议: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喷气式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淹没了马利那哀戚的挽歌。我想像着他正待在下面那黑漆漆的货舱里面,孤独、恐惧、困惑、迷幻,甚至无法完全站直身体。我想像着轰鸣的引擎,在马利那精神失常的头脑中,或许将被认为是又一场雷暴袭击。这可怜的家伙。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哀号的马利是我的狗,可是,我知道,我的整个飞行期间都将会在对他的担忧当中度过。
飞机刚刚离开地面,我便听到了又一个小小的爆裂声,这一次,克罗说道:“咕咕。”我朝下望去,然后,再一次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几秒钟之后,我偷偷地朝周围看去。当我确定没有人在盯着我的时候,我便朝前倾斜着身体,然后,在詹妮的耳边低声说道:“现在别看,但是,蟋蟀们跑了。”
我们搬进了一栋位于一座陡峭的山峦边上、占地两英亩的房子里。或许这只是一座小山峦;可是当地人似乎并不同意这一看法。我们的财产包括一片我们可以在其中采摘野树莓的草地,一个我可以在其中随心所欲砍劈园木的树林,以及一条孩子们和马利不久便发现他们可以在其中弄得满脚泥泞的小溪。这儿还有一个壁炉以及数不尽的花草植物,当秋天树叶飘落的时候,从我们的厨房的窗户望过去,还可以看到附近山上的那间教堂的白色尖塔。
我们的新家与一位留着橙色胡子的男人为邻,他住在一栋建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由石头砌成的农舍里,在礼拜天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后门廊上,然后举起他的来复枪,冲着树林放上几响,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好玩,殊不知他的这一举动会使神经脆弱的马利多么的惊恐。在我们住进新房子里的第一天,他便带着一瓶家里自酿的野黑樱桃酒以及一篮子我所见到过的最大的黑莓来拜访我们。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狄克(挖掘者)。正如我们对于这一绰号的猜测一样,狄克是一位开凿者。如果我们需要挖洞或者挪开某块土地的话,狄克便会担负起指导的重任,我们只需要大叫一声,他便会带着他的大机器飞速赶来。“如果你们不慎开车撞倒了一只鹿的话,就来找我,”他说道,并且使了个眼色,“在警察发现之前,我们可以将它大快朵颐。”毫无疑问,我们的确不再身处于波卡了。
在我们这如田园牧歌一般惬意的新生活之中,只有一件事情是较为遗憾的。就在我们驶入了我们新房子的车道上之后的几分钟,克罗便抬头看着我,只见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面滚落下来,然后,他宣布说:“我以为在宾夕法尼亚应该有铅笔。”对于我们那两个已经分别是七岁和五岁的男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是与他们过去所生活环境的一种截断。一想到我们即将搬迁于此的州的名称,他们在到达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便满心期待着会看见在每一棵树木和灌木上都垂挂着可以供人们采摘的诸如浆果之类的黄色物体。
我们现在的居住环境在教育供应上的欠缺,通过臭鼬(一种体形小、大部分食肉的东半球臭鼬属及相关种属的哺乳动物,生有浓密的尾巴和带有白色斑点的黑毛,在受惊或遇到危险时,会从肛门附近的生殖器中射出一种恶臭的油状液体)、负鼠(一种夜间行动的杂食性树栖种袋鼠,尤指生长于西半球的负鼠,毛皮粗糙厚实,身体较长且粗,长有缠绕性的长尾)、土拨鼠(北美北部和东部的一种普通的穴居啮齿类动物,短腿,有健壮的身体和灰棕色的皮毛)以及毒漆藤(一种北美洲灌木或藤本植物,它有由三片小叶组成的复叶、小绿花和浅白色浆果,而且人接触它后会长皮疹)得到了补偿,这些动植物在我们的树林边缘一带生长得极为繁茂,它们会蜿蜒着爬到树上,我仅仅是为了看一眼它们,结果就不幸染上了麻疹。一天早上,当我摸索着咖啡壶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透过厨房的窗户朝外瞟了一眼,结果发现有一只华美的、长有八只鹿角的雄鹿正回过头来凝视着我。另一天的清晨,有一只野火鸡的全家穿过了我们的后院,一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在某个周六,当马利和我穿过山脚下的那片树林返回家中的时候,我们偶然遇见了一个猎手正在为了获得水貂的皮毛而摆设陷阱。一个水貂捕猎手,几乎就在我的后院里!
乡间的生活宁静而迷人,只是有一点儿孤独。宾夕法尼亚州的荷兰人很有礼貌,但是对外人则十分小心谨慎。我们当然属于外来人口。在经历了南佛罗里达那拥塞的人群与线路之后,我本应该十分热爱并享受孤独的。然而,恰恰相反,至少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对于举家搬迁到这样一个很少有人愿意到此生活的地方,我开始进行了黯淡的反思。
另一方面,马利却并没有这种疑虑。除了狄克那杆来复枪发射时的噼啪声之外,他对于崭新的乡村生活方式十分适应。对于一只精力大于理性的狗来说,怎么会不喜欢乡村的生活呢?他跑过草坪,穿过灌木丛,涉过溪水。他的生活使命便是去追赶那无数将我的花园当作了它们自己的私人沙拉酒吧的野兔当中的一只。他会发现一只正在大声咀嚼着莴苣菜叶的野兔,然后便飞奔着跑下山,展开激烈的追逐行动,他的耳朵在他身后飘动着,爪子连续击打在地面上,他的犬吠声充斥在整个空气当中。然后,他便会像一个正在展开行动的黑帮分子一样鬼鬼祟祟,在他的目标猎物跑进树林寻求安全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到达过距离对方十二英尺以内的距离。他的显著特征是,他会保持着永远的乐观,相信成功近在咫尺。他的尾巴摆动着,丝毫也不会沮丧,五分钟之后,他又会将整个过程重做一遍。幸好,他并不擅长于暗中跟踪臭鼬。
秋天到来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全新的淘气游戏:袭击树叶堆。在佛罗里达,树木在秋季是不会掉落叶子的,所以马利便认为,此刻从天空徐徐落下的树叶是一份专门送给他的礼物。当我用耙子将这些橙黄色的落叶堆积成一个个巨大的树叶堆的时候,马利便会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时机,一直等到发动撞击的准确时刻。就在我刚刚堆完一个巨大的、高耸的树叶堆之后,他便会偷偷地走上前来,将身体蹲伏得低低的。每走几步,他都会停下来一会儿,前爪抬起,像一头正在围捕一只瞪羚(一种小型的、行动敏捷的羚羊及其有血缘关系的非洲或亚洲羚羊,以其细长的脖子和环状角而闻名)的狮子那样嗅了嗅空气。然后,就在我将身体斜靠在我的耙子上,欣赏着我的手艺的时候,他便会突然地冲过来,以一连串跳跃的步伐穿过草坪,最后几尺他会飞起身体,然后,以一个腹部着地的姿态砰然一声降落在树叶堆当中,他会在树叶堆上咆哮、滚爬、用力摆动、抓刨、猛咬,而且,出于某种我不太清楚的原因,他还会狂烈地追逐着自己的尾巴,一刻不停,直到我那整洁的树叶堆再一次散开在草坪上。然后,他会在这一片由他一手制造出来的手工活当中端坐着,那些树叶散落的残余部分紧贴在他的毛发上,然后,他的脸上会流露出一种自我满意的神情,仿佛他所做的贡献是树叶聚集过程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我们在宾夕法尼亚的第一个圣诞节,应该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詹妮和我曾经不得不对帕特里克和克罗展开一系列的推销工作,设法让他们相信,离开他们在佛罗里达的家和朋友,是为了获得最棒的家和朋友,其中一个最大的卖点,便是有关雪的许诺。在北方,当冬季来临的时候,如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会寂静无声地从天空洒落下来,不久,整片大地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地毯——这片银装素裹的美景,完全可以用来作为明信片上的雪景。然后,人们便会到户外来开心地打雪仗和堆雪人。而且,圣诞节的瑞雪,是北方冬天的经历当中最好的圣杯。我们期待着他们在圣诞节的早上醒来时,将会发现一片完全白茫茫的世界,毫无瑕疵,除了在我们前门外面的圣诞老人的雪橇之外。
在那个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的一个星期,他们三个便一起坐在窗户旁边,一连待上了好几个小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他们可以通过意志让天空打开并且卸下那些白色的货物一样。“快来,雪!”孩子们叫喊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雪;詹妮和我也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雪了。我们渴望着大雪纷飞的景象。可是,天空却没有显示出任何即将降雪的迹象。在圣诞节到来前的几天,整个家庭都挤进了小型客货车里,然后驱车前往一家距离这里大约半英里的农场,我们在那儿砍了一棵云杉树,并且享受了一次免费的乘坐装有干草的无蓬卡车的夜游活动,还围坐在篝火旁边畅饮了热腾腾的苹果酒。这便是我们在佛罗里达所怀念的北方节日的经典时刻,可惜却少了一样东西。那该死的雪在哪儿呢?詹妮和我开始懊悔对那照例必有的第一场降雪进行了如此大肆的宣传。当我们将那棵刚刚砍下的树拖回家的时候,整个货车里都充满了云杉树液那甜美的香味,孩子们则因为没有见到一片雪花而抱怨说受了我们的欺骗。一开始是没有铅笔,现在又没有雪;他们的父母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开心的?
圣诞节的早上,孩子们在云杉树的下面发现了一架崭新的平底雪橇以及足够远足到南极洲的滑雪配备,可是,我们窗外的景象却依然只是光秃秃的树枝、静止的草坪和褐色的玉米田。我在壁炉前烧起了一团如樱桃一般鲜红色的火焰,然后告诉孩子们要耐心一点儿。当大雪要来临的时候,自然就会到来了。
新年已经到来了,可是雪却仍然没有到来。甚至连马利看上去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踱着步子,凝视着窗外,轻声地呜咽着。孩子们在节日过后便要返回到学校,可是仍然不见雪的踪影。在早餐桌旁,他们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我——一位欺骗了他们的父亲。我开始进行一些毫无说服力的解释,说着诸如“或许其他地方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们比我们更需要雪”之类的话。
“是的,对极了,爸爸。”帕特里克说道。
进入今年的第三周,雪终于将我从炼狱的煎熬中解脱了出来。那天晚上,在大家都入睡了之后,雪静悄悄地到来了。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发出警报的人,黎明时分,他跑进了我们的卧室里,然后叫喊着拉开了窗帘。“看啊!看啊!”他长声尖叫着,“下雪了!”詹妮和我起身坐在床上,凝视着这一片对我们曾经许下的诺言进行着辩护的白色世界。一片白色的毛毯覆盖了山坡、玉米田、松树以及屋顶,一直绵延到了地平线。“当然了,下雪了,”我故作冷淡地说道,“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这场雪足足有一尺深,而且还在下着。不久,克罗和科琳也“冬冬”地跑下了门厅。马利也醒了过来,他伸了个懒腰,把尾巴重重地撞在所有的东西上面,看上去极其兴奋。我转过身来对詹妮说道:“我猜想,再让他们回去睡觉似乎是不太可能了。”当她也确认这的确是不太可能了的时候,我便转过身,面对着孩子们,然后叫喊道:“好吧,小兔子们,让我们穿好衣服!”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我们与拉链、绑腿、扣子、头巾以及手套展开了角力。等到我们终于穿戴好了的时候,孩子们看上去就像是木乃伊,而我们的厨房看上去则像是冬季奥运会,或者是一场为名叫马利的狗举行的大型狗类下降滑雪竞赛的集结待命区。我打开了前门,在其他人快步走出门之前,马利已经一阵风似的从我们身边冲了出去,跑的过程中还把捆得严严实实的科琳给撞到了。在他的爪子触到那片陌生的白色物体的一瞬间——啊,湿湿的!啊,冷冷的!——他重新考虑了一下,然后尝试着突然向后转。正如每一个曾经在雪地里开过车的人都知道的那样,突然刹车加上反向转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主意。
马利来了一个彻底的刹车,他的臀部旋转到了他的身体前面。在他想又一次直直弹跳起来之前,他侧腹着地卧倒了下来,然后,很及时地翻个了筋斗,滚到了距离前门廊几步远的地方,头朝前地撞进了一个雪堆中。当他一秒钟之后站立起来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涂满了粉末的巨大的油炸圈饼。除了一个黑黑的鼻子以及两只褐色的眼睛之外,他完全是一团白色。一只令人讨厌的雪狗。他鼻子里面塞满了雪花,于是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用爪子擦着脸上的雪。然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天堂里伸了下来,将一个装有兴奋剂的针管扎进了他的屁股中一样,他陡然地弹射了出去,开始绕着院子飞跑起来,大踏步地跳跃着,期间偶尔有几次因为摔了个筋斗或者跌倒在地而中断了跳跃。在马利看来,雪简直就跟突袭邻居家的垃圾堆一样地好玩。
如果你跟随马利在雪地里的足迹,便可以开始理解他那错乱的头脑了。他的路线充满了陡然的转弯以及反向,还伴有古怪的环形、八字形、螺旋形以及三角形,就仿佛他正在演算着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运算法则。不久,孩子们也以他为榜样,旋转着、滚爬着、嬉戏着,雪花将他们的外套上的每一处折痕和裂缝都给塞满了。詹妮将涂有黄油的面包、盛有热可乐的杯子带到了户外,她还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学校因大雪而延迟了返校的时间。我知道,不久我就没有办法将我那辆尼桑开出车道了,更别提在山路上艰难地上上下下行进了,于是我宣布,下雪天我也正式放假。
我将雪从我为了后院的营火而搭起的石头圆形物上给擦走,很快,里面就燃起了噼啪作响的火焰。孩子们坐在平地雪橇里从山坡上滑了下来,一路尖叫着,从营火旁边经过,然后滑到了树林边上。马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我看着詹妮,然后问道:“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你说,你的孩子们乘着雪橇,正好停在了他们的后门外的话,你会相信吗?”
“绝对不会。”她回答说,然后,弯曲着身体,捏了一个雪球朝我扔了过来,“砰”地一声击在了我的胸前。她的头发上落满了雪,她的双颊潮红,她呼出来的气凝结成了一团白雾。
“到这儿来,亲亲我。”我说道。
之后,孩子们便围坐在营火边取暖,我决定也来玩一玩雪橇,我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坐过这玩意呢。“介意和我一道玩吗?”我问詹妮。
“很抱歉,吉恩?克劳德,你还是自个玩吧。”她回答说。
我将雪橇放在山顶,然后,坐在雪橇的后部,用轴部支撑着身体,脚则缩拢在雪橇的前端里面。我开始摇摆着要移动了。马利并不是经常有机会俯视着我,而且我倾斜着身体,看上去就等同于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于是他侧身移到了我的身边,嗅着我的脸。“你想要什么?”我问道。这便是他所需要的欢迎。他爬上了雪橇,跨骑到我的身上,坐了在我的胸膛上。“快从我身上下来,你这个大傻瓜!”我尖声叫道。但是太迟了。我们已经徐徐向前移动了,当我们开始下降的时候,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了。
“一路平安!”詹妮在我们身后叫喊道。
我们出发了,被雪橇破开的雪朝两边飞溅了起来,马利坐在我的前面,紧贴着我的身体,当我们沿着斜坡快速下滑的时候,他精力充沛地将我的脸给舔了个遍。凭借着我们两个的总重量,我们的动力自然要比孩子们的更大,所以我们飞速冲过了他们的雪橇痕迹逐渐消失的地方。“稳住,马利!”我尖叫道,“我们要进入树林了!”
我们冲过了一棵很大的胡桃树,然后,在我们冲过两棵野樱桃树之间的草丛时,居然不可思议地避开了所有坚挺的物体。我突然想到,再往前去便是距离尚未解冻的小溪只有几英尺的滑坡了。我尽力将我的脚踢出去,想起到刹车的作用,可是双脚却粘在了一起。这个滑坡十分陡峭,几乎是垂直向下的,而且我们仍然在向前滑去。我只能用手臂将马利搂抱住,然后紧紧地闭上了我的眼睛,叫喊道:“停——!”
我们的雪橇从滑坡上射了出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处在那些经典的卡通片的时刻之中——在落入到一个毁灭性的损害之前,在半空中停了一个被拉到无限长的一秒钟。只有在这部卡通片当中,我才会与一只精神失常、分泌着过量唾液的拉布拉多猎犬紧紧粘合在一起。我们互相紧紧贴着对方,然后以一个轻柔的蜡烛熄灭的声音紧急降落进了一个雪堤里,半个身体都悬在了雪橇外面,一直滑到了水边。我睁开了眼睛,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我的脚趾头和手指头还可以动,脖子也能够转动;身体没有任何一处出现骨折现象。马利站起了身,围绕着我腾跃着,渴望能够再来一遍这一充满刺激的游戏。我站了起来,呻吟了一声,然后将身上粘着的枝枝叶叶抖了抖,说道:“我太老了,不适合这玩意。”没料到,几个月之后,马利也老得无法再经受得起这种刺激了。
在宾夕法尼亚所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马利在十二月份便已经九岁大了,他也表现出了一丝轻微的衰老迹象。虽然他仍然具有那不受任何拘束的突然的爆发力以及由于肾上腺素分泌过旺所导致的无穷精力,就像他在第一场雪落下的那天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是现在,情况却发生了一些变化。白天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打盹儿,散步的时候,他会比我先觉得疲累,这在我们的关系当中还是第一次。深冬的一天,气温在结冰的温度以上,空气里洋溢着冰雪即将融化的初春味道,我带着他在山坡上散步,我们下了一座山,然后爬上了第二座,这一座山比我们刚刚爬过的那一座更为陡峭,那间白色的教堂便坐落在这座山的顶部,教堂旁边还有一个安葬着国内战争期间阵亡士兵的公墓。这条路线是我经常走的,甚至在上一个秋天的时候,马利还能够不费多大的劲儿就走完了这段路程,尽管登山的角度总是会让我们两个都气喘吁吁。然而,这一次,马利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我一路上都耐心地哄着他,喊着一些鼓励人心的字眼,然而,这就像在看着一个玩具随着其电池的耗尽而慢慢地停了下来一样。马利就是没有精力登上山顶了。我停了下来,让他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上路。这是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你该不会打退堂鼓吧,对吗?”我问道,弯下身子,用我戴着手套的手抚摸着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明亮,他的鼻子湿湿的,完全没有为他那正在减弱的精力而担忧,仿佛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在一个冷冽清爽的深冬的早上,和在你身旁的主人,一起坐在乡间的一条路边上。“如果你认为我会背你的话,”我说道,“请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阳光照耀在我们的身上,这时候,我注意到,有许多的灰色已经爬上了他那茶色的脸庞。因为他的皮毛颜色很浅,所以效果并不十分明显,但也无法被否认。他的整个鼻口部位以及他的大部分眉毛,都已经从浅黄色变成了白色,我们并没有很好地意识到,我们那只永远的小狗,已经变成了一位年老的公民了。
这并不是说,他的行为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为理性了。马利仍然保持着他那些滑稽的动作和古怪的姿态,只不过速度更为悠闲罢了。他仍然会从孩子们的盘子里面偷走食物。他仍然会用他的鼻子轻轻弹开厨房里的垃圾桶的盖子,然后在里面四处搜寻一番。他仍然会紧拉着拴在他颈子上的皮带。仍然会吞下种类广泛的家庭用品。仍然会喝光浴缸里面的水。而且,当天空黯淡下来、雷声隆隆作响的时候,他仍然会惊恐万分,如果那时候他是独自一人的话,他还是会变得极具破坏性的。有一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发现马利浑身都是泡沫,而克罗的床垫则摊开了在了地上,里面的线圈都被扯开了。
这些年来,我们对于马利所造成的损害都抱着达观的态度,但是现在,因为我们远离了佛罗里达那经常性的暴风雨天气,所以这些损害变得不那么频繁了。在一只狗的生命当中,难免有些石膏会掉落,有些垫衬会被撕开,有些地毯会被扯碎。就像任何一种关系那样,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它们是我们在获得马利所给予的欢乐、开心、保护以及陪伴的同时所应该接受的代价。我们花费在我们的狗以及被他破坏的物品身上的钱,或许足够让我们买下一艘小小的游艇了。但是,有多少艘游艇会等待在门口,迎接你的归来呢?它们能够爬到你的膝盖上,或者与你一道乘坐着雪橇滑下山坡,舔着你的脸吗?
马利已经赢得了我们家庭中的地位。就像是一位诡诈但又让人爱戴的叔叔那样,他就是他。他永远不会达到参加威斯敏斯特的水平,甚至也不够资格参加全国性展览。我们知道这些。但是,我们接受了这只狗,接受了他的所有缺点,并且深深地喜爱着他。
“你这个怪老头。”在那个深冬清晨的路边上,抚摸着他的脖颈,我对他说道。我们需要再攀登一段陡峭的山坡,才能够到达我们的目标——那个公墓。可是,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我领会到,旅程要比目的地更为重要。于是我单膝跪了下来,将我的手放在他的侧腹上,然后说道:“让我们就在这儿坐上一会儿。”当他准备好了之后,我们便转过身,走下了山路,回家去了。
那一年的春天,我们决定尝试一下畜牧业。现在,我们在乡下拥有了两英亩的土地;所以似乎应该在这块土地上养上一两只家畜。而且,我还是《有机肥耕作园地》的编辑,一本长久以来都在致力于倡导将动物——以及它们的肥料——与一个健康的、十分平衡的园地相结合的杂志。“养一头奶牛一定会很有趣的。”詹妮建议说。
“一头奶牛?”我问道,“你疯了吗?我们甚至连一个畜棚都没有;我们怎么能够养一头奶牛呢?你建议我们把它养在哪儿呢,养在车库里吗?就让它待在小型客货车的旁边?”
“那么养只绵羊如何?”她说道,“绵羊很可爱。”我朝她投去一个“我十分老练而你则毫无实践经验”的神情。
“一头山羊怎么样?山羊也很可爱。”
最后,我们终于否决了所有饲养家畜的提议而决定饲养家禽。对于任何一位发誓要戒除化学杀虫剂和肥料的园丁来说,饲养小鸡会很有意思的。它们很便宜,而且养护的费用也相对较低。它们仅仅需要一个小小的鸡笼以及每天早上的几杯碾碎的谷物就会很开心了。它们不仅可以提供新鲜的鸡蛋,而且,当不受束缚自由闲逛的时候,它们会将一天都用来挖泥土,就像是颇具效率的小型旋转式耕耘机一样,而且当它们一边漫步的时候,还会一边用它们那含有丰富的氮的排泄物给土壤施肥。每天晚上,在黄昏的时候,它们会自觉地回到自己的鸡笼里面去。这样的动物有谁会不喜欢去喂养呢?一只小鸡便是一位崇尚有机肥耕作的园丁的最好的朋友。饲养小鸡非常有意义。此外,就像詹妮所指出来的那样,它们也通过了可爱这一关的测试。
那就决定饲养小鸡了!于是詹妮主动同在孩子的学校里所结识的一位母亲成为了好朋友,因为她居住在一个农场里,而且她表示愿意从下一窝孵化的蛋中挑几只小鸡送给我们。我将我们的计划告诉了狄克,他也同意有几只母鸡在这块地方晃悠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狄克自己就有一个很大的鸡笼子,他在里面饲养了一群小鸡,这样一来,他不仅有鸡蛋可吃,还有鸡肉可尝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一句,”狄克说道,将他那两只肉墩墩的胳膊交叉到了胸前,“你怎么做都可以,就是不要让孩子们给它们起名字。一旦你给它们起了名字,那么它们就不再是家禽,而变成了宠物。”
“很有道理。”我表示赞成。我知道,家禽畜牧业不应该有多愁善感的空间。母鸡们可以存活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可是,它们只有在交配的最初几年里才会产蛋。当它们不再下蛋的时候,也就是要把它们炖成鸡汤的时候了。这是饲养鸡群的一个组成部分。
狄克狠狠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猜想到了我将会面临的情形,于是他补充了一句:“一旦你给它们起了名字的话,那么一切都完了。”
“一定,”我附和着他的意见,“绝对不会给它们起名字的。”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后将车开进了车道上,然后,三个孩子从房子里面冲了出来迎接我,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鸡。詹妮跟在他们的后面,手里抱着第四只。她的朋友,堂娜,在那天下午便将这些幼禽带了过来。这些只有一天大的小家伙们竖起脑袋向上凝视着我,好像在问:“你是我们的妈妈吗?”
帕特里克是第一个将坏消息委婉地告诉我的人:“我的这只叫做羽毛!”他宣布说。
“我的叫啁啾。”克罗说道。
“我的这只叫毛毛。”科琳插话进来。
我向詹妮投去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绒毛,”詹妮纠正说,“她给她的小鸡命名为绒毛。”
“詹妮,”我抗议道,“狄克是怎么告诉我们的?这些是农场里的动物,不是宠物。”
“哦,得了,农夫约翰,”詹妮说道,“你和我都知道,你是决不会伤害它们中的任何一只的。看看他们有多么可爱!”
“詹妮。”我说道,声音里升起了一股挫败感。
“顺便说一句,”她说道,举起了她手里的第四只小鸡,“来见一见雪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