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凯瑟琳这一代人,颓废派艺术家们是通往充满想象的生活的入口。
——约翰?米德尔顿?默里
1933年
皇家学院坐落在哈利大街①,是英格兰为妇女高等教育而开设的第一所大学,虽然不久以后就相继设立了其他学院,它在妇女教育史上仍占有一席重要地位。这儿要谈到的是它在一个女子生活中所起的作用,这女子后来写了名为《家庭女教师》的故事以及一系列有关独自旅行的年轻妇女的小说,因此有必要对历史作一番浏览。
一位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出生的年轻小姐,既不聪明漂亮,也不富有,没有结婚,面临的选择就只有一种文雅的被奴役方式:成为所谓的“家庭教师”,除此之外无路可走。那时妇女唯一合适的职业就是结婚,然而在英格兰,妇女人数远远超过男人,父母亲只顾自己享乐时,孩子往往无人照看,因而家庭教师是“维多利亚社会的特别牺牲品”:这位小姐几乎完全不能胜任这项工作,之所以被聘用只是因为“无人要”而已。有人曾经试图拯救她——当然是男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埃琳?凯尔在她写的皇家学院校史中对此有过描述。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1844年的一个夜晚,以剑桥公爵为首的“贵族和绅士”在伦敦酒家举行了一次聚餐会,他们邀请了年轻的名小说家,32岁的查尔斯?狄更斯作为客人发言以督促他们。正是狄更斯告诉这些人:“知识”在社会上没有取得应有的地位,家庭教师比厨师、管家、侍女、穿号衣的男仆收入还低,现在迫切需要“使全国免受指责”,在座的人是一个家庭教师慈善机构的赞助者,在哈利大街有宽敞的活动场所。4年以后,作为这个机构计划之一,在那里创立了皇家学院。在这曾经做过许多贫穷家庭女教师之“家”的地方,在那些外观相同,雅致漂亮的房子里,气氛仍十分活跃。学院创立于1848年,正是欧洲大革命的年代,也就是在这一年,亚瑟?比切姆离开了霍恩赛街前往殖民地。
因此,从多层意义上讲,皇家学院从来不是一所专修学校,而是代表一种大改革,意味着年轻妇女可以接受大学教育,如果不是在名义上,至少在实际上应该如此,而这种权力过去一直是她们不能企及的。当最初两个学生在会客室相遇时,她们甚至不知道是否该摘去帽子,然而主管太太——从没人称她“校长”——告诉她们应该这样做。当两位教授开始讲课时,她们很快就被迷住了。这两位教授是基督教社会主义者F.D.莫里斯①和牧师小说家查尔斯?金斯利,《水孩子》的作者。莫里斯相当大胆地宣称学院的目的是使学生“了解原则”,而金斯利则立刻开始鼓励她们阅读各种英语文学,包括现代作品。事实上这两人都与当时的宪章运动①有关,金斯利不久就迫于政治压力而引退了,但新兴的学院最终可以为之骄傲的是培养出了一批优秀学生,不仅有著名的女子学校校长如巴斯小姐、比克小姐(如一首大男子主义①哈利大街,伦敦市内一街道名,——译注① F.D莫里斯(1805~1972),英国神学家,社会改革家。——译注①宪章运动:1838~1848年间英国工人阶级运动,对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起过影响。——译注歌谣所说,她们“对丘比特之箭无动于衷”),而且有格特鲁德?贝尔,女性中的阿拉伯的劳伦斯②,以及苏菲?杰西-布莱克,后者曾为妇女进入医学界出力,这4位学生以及“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学院培养出来的最为有名的人物。
出于需要,皇家学院一直聘请男性教授。1903年,教授中几位有趣的人物并不把学生看作未来的小家庭教师,挑选他们也并非出于社会原因。热情洋益的J.A.克兰姆(他在此任教时同奥特琳?莫瑞尔③有过恋情)讲授现代史,他写的《德英两国》预见到了后来发生的战争;霍尔?格里芬是白朗宁④的朋友,讲授英国文学;h.G.威尔斯⑤的年轻朋友“破衣烂衫的”格利高里,未来的天文学家(克利夫顿学院⑥鞋匠的儿子),讲授天文学,人们觉得他说话土腔土调;沃特?李普曼教德语,他风度迷人,作为语言教学的革新者而享有盛名,他同时还把易卜生,奥斯卡?王尔德,保罗?瓦莱里和理查。德梅尔⑦等人的作品介绍给学生们,大概凯瑟琳就是从他那儿知道文学必须具有“形式”的。
哈尔和安妮?比切姆怎么会为女儿们挑选这所学院呢?这很容易解释:安妮的表亲弗兰克?佩恩是一位医生,他父亲约瑟夫?佩恩是英国第一位教育学教授,具有现代意识,他按弗洛贝尔①的方式带大自己的两个女儿,后来经过一番仔细的调查,又把她们送到皇家学院就读,因此三个来自殖民地的姑娘就可以同表姐妹伊芙琳和西尔维亚?佩恩相聚在这样一所并非随意选择的学校里,再说,她们的前一任校长又是查尔斯?金斯利的一位表姐。
一到学校,她们就去见主管女士卡米拉?克劳戴斯小姐,她是一位漂亮女人,机智幽默,曾在克里米亚同狼打过交道,曾经是F?D.莫里斯的学生和信徒,这意味着她无暇顾及“小聪明”。克劳戴斯小姐像戴尔奶奶一样头戴一顶精致的花边帽子,但伊芙琳?佩恩从不觉得她古板守旧。如果克劳戴斯知道学校里发生一起“热恋”事件,总是轻描淡写地处理一下(一位女该子迷恋上谁就被叫作“D.V.”这个词来源于她自己一位常爱闹些恋爱的侄女名字的首写字母),而且除了私下场合,她也从不冷嘲热讽。她总是邀请学生去她的乡间别墅,那儿客人登记簿上一段热情洋溢的话表明凯什琳至少应邀去过一回。
一般学生通常要学4年综合课程,但年龄较大的“非综合型”女子也可以学习一套选修课程,这使它显得更像大学而不是中学,学生不穿制服,附近有一幢宿舍供家在城外的学生居住,由克拉拉?芬妮达?伍德小姐管理,她是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顶着高高的发髻,头老是摆动,发髻也跟着摇晃,她去歌剧院时总爱穿紫红色或丁香色衣服,写字也爱用紫色墨水。
② t.D.劳伦斯(1888~1935)考古学家,作家,曾在中东考古,是一位传奇性的人物。——译注③奥特琳?莫瑞尔(1873~1938),当时英国下院议员菲利普?莫瑞尔的妻子,是文学艺术家的赞助人。
——译注
④白朗宁(1812~1889),英国著名诗人。——译注⑤ h.G.威尔斯(1866~1946),英国小说家,社会改良主义者。——译注⑥克利夫顿学院,牛津大学学院之一。——译注⑦理查?德梅尔(1863~1920),德国诗人,其作品深受尼采影响。——译注① F.w.A.弗洛贝尔(1782~1852),德国教育家,其教育方式主旨在于帮助儿童心智的自然发展。——译注走读生——像佩恩姐妹这样的西区富人的孩子——为这个地方定下了格调,每天放学后,“伍迪”就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归她管辖的学生面前,把她们带到隔壁自己那并不起眼的领地。但是她的管辖也不坏,晚上做完功课后,她们一边缝纫,一边听她朗读。星期六她们两人一行排成长队走上山岗,而星期天则给家里写信,因此星期天给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留下一种永不磨灭的深刻印象,这一天后来一直是她写信的日子。“伍迪”确实了解凯丝?比切姆,1906年她送给凯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作为离别礼物,这是的来源之一。如果她看过后来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她的发髻保险会散落开。
凯什琳对皇家学院的反应完全出于个人情感,学校的创立者F.D.莫里斯肯定会为之大吃一惊,他的画像俯视着在学院图书馆用功的凯什琳。历史课使她感到厌烦,虽然克兰姆本人并不如此;至于英语文学,霍尔?格里芬认为她“令人失望”(但是这种感觉是双方面的),她很喜欢德语,也很用功,然而只是出于个人原因,她迷上了,或者不止是迷上了沃特?李普曼,一个很会献殷勤的人。
纯粹出于偶然,她在皇家学院最重要的交往始于1903年4月。刚到学校的那一天,同克劳戴斯小姐谈过话后,需要找个人带比切姆姐妹去伍德小姐那儿看她们将要合住的房间,这个差使落到一位高个、脸色苍白的金发姑娘头上,她来自缅甸,总是乐于做这一类事。埃达?康斯坦斯?贝克生于英国,在印度长大,与学校其他人总有些格格不入。她的性格尚未成形,有待别人来打上烙樱只是因为她母亲刚刚去世,别人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她才恰好住在伍德小姐公寓。她父亲过去是驻印度军队的随军医生,现在附近的维尔贝克大街开业,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不好交际,“过多的咖哩影响了他的消化力”。在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已故上校的女儿》中可以找到他那令人生畏的影子,此故事最初的标题是《非综合型学生》。
埃达在缅甸度过童年,现在维尔贝克大街的房子里仍摆满了东方的雕刻品,然而家中缺少母亲,等待着她的也无非是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如上校的女儿们该扮演的角色,尽管她不会去做家庭教师(已经为她准备了一笔钱)。
她一辈子都会是“施者”,当然也会得到别人的报答。贝克上校消极避世,忧郁消沉,最后在罗得西亚①自杀。目前,埃达住在伍德小姐公寓里,她把新西兰来的几个姐妹带到她们房间,接着就避而不见了。然而,不久她就迷恋上了维拉。后来维拉回忆说:“我经常发现她躺在我门外的地上,等着问是否能帮我脱衣服。”——在处处使用拉链的今天,这句话很容易引起误解,其实那只不过是帮着解开无数的扣子而已,一件很平常的事。
埃达喜欢喂动物,照看婴儿,她拉小提琴,甚至还在辩论协会演讲,但没人理解她,别的女孩子“为她感到遗憾”,却不知道其实她自信心很强,对这种同情不屑一顾。她很爱吃布丁,身体健壮,然而声音柔美悦耳,令人有些吃惊,同艾米莉?狄更森②一样,她眼睛的颜色像“客人离去后,留在杯中的雪利酒”。人们通常认为埃达是一个温顺的小东西,一只擦鞋垫,或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一只快要吊死的小狗”,然而她绝不是这样的人,而是一种典型的英国人,具有在某些场合下表现得十分谦卑的才能;但是她穿大尺码的鞋子,凯什琳在她身旁显得又矮又校①罗得西亚原为英国殖民地,1980年独立,改名为津巴布韦。——译注②艾米莉?狄更森(1830~1886),美国女诗人。——泽注凯什琳似乎泰然自若地接受了哈利街的生活,没有人为她感到遗憾:无论如何,比切姆一家人从新西兰来此包了整个一艘船;他们住在昂贵的旅馆里,在剧场看戏时拥有最好的座位,而凯什琳如果愿意的话,也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她总是一个比切姆,这是不容忘记的事实),她从庞德街①的希尔商店新买了一把大提琴,仍在给汤姆?特罗维尔写信。夏天那两兄弟一起去法兰克福,10月份她去过那儿看望他们。据埃达回忆,秋天在摄政公园,凯什琳出乎意外地提议“让我们做朋友吧”,这使她吃了一惊。在埃达看来,比切姆不过是佩恩的新西兰表姐妹,她们到达学校的那天恰好遇上自己。她解释说,人们并不开始友谊,只是自然而然成为朋友。但是凯什琳达到了目的,因为埃达一辈子都需要一种特殊的友谊,能够让她分享别人的雄心和成就,从中得到一些替代的快乐。如果埃达曾经迷上了维拉,那么也很快就轮到妹妹了,然而这次比由狂热引起的恋情更为长久,她的性格也开始形成了。
埃达在晚年写的一本书中表达了自己对凯什琳的热爱,用了凯什琳给她取的名字L.M.做笔名,书中描写的有关凯什琳的第一件事是她的头发,在哈利街住的时候,她常几小时地梳理秀发。她们常在凯什琳的房间一谈就是几小时,埃达虽然对使用照相机不大在行,但仍然给凯什琳一张接一张地拍了许多拉大提琴的照片。
这时期,汤姆?特罗维尔的照片一直挂在凯什琳衣柜的上方,默默地俯视着,“这是她的新西兰朋友和伟大的罗曼蒂克偶像,”埃达曾这样描述他(他并非很有男性)。两个女孩都想成为音乐家,或作家,或名人,因此需要职业名字,就像汤姆一样(他的职业名字是阿诺尔德),还有凯什琳那有名的表姐,写了一些关于德国生活的迷人作品的“伊莉莎白”。埃达成为小提琴手后,就想使用母亲的名字凯瑟琳?莫尔,但是凯什琳自己想要“凯瑟琳”,因此为埃达找了另外一个名字。她可以用凯弟弟的名字,叫“莱斯利?莫尔”,所以埃达后来叫L.M.。
同年冬天,在一次诗歌朗诵小组聚会时,凯什琳迷上了自己相当纯洁的表姐西尔维亚?佩恩,这一次也是凯什琳采取主动,而且一直如此。据西尔维亚姐姐说,她“害羞、沉默、谦卑、胆斜,外貌很像戴尔,有着汤姆一样的红头发。
凯什琳的感情得到回报的唯一迹象就是西尔维亚直至去世,一直保存着因她的羞怯而激发的充满火热情感、热情洋溢的信件。凯什琳最初的两封信不过是表姐妹之间的客套问候,然而1903年圣诞前夕从“亲爱的老爸爸”——叔爷爷亨利?哈伦?比切姆——在肯特的家中写来的信却是突如其来的宣告:最亲爱的西尔维亚:今天下午我想给你写信,所以就写了..,我喜欢你胜过在英格兰遇见的任何其他女孩子。最近似乎不大见到你了,我们正站在通往了解彼此心灵的大门口,但却不能越过门槛。我所指的心灵是这样的:我的心灵对所有自己热爱的事物(无论是想象的还是真实的)敞开大门,那是我珍藏回忆、幸福和欢乐的地方,其中有一处小房间标着“梦幻”,有许多许多人是我非常喜欢的,但他们通常只看到我对外开放的房间,他们说我虚假、疯狂、多变,①庞德街,伦郭一主要商业街区名。——译注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们看见我的真实面目,否则我想他们会更加认为我疯狂。
这儿提到了“小房间”,她后来的友谊都具有这种特征,所表达的感情也不过是对埃达感情的重复而已。
那个月的校刊上登载了“凯什琳?M.比切姆”写的一篇儿童故事,赢得了一些称赞,故事的标题为《松树、麻雀、你与我》,来自于她“对外开放的房间”,在一个“秘密房间”里的(记载在笔记本上,从未发表过)则是完全不同、意义更为阴暗的东西;一个故事或幻觉,标题为《他的理想》,死亡愿望的主题第一次出现在她的作品中。标题指的是一个无名的主人公,在童年生病时,曾梦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长大后他很想念她,最后准备淹死自己,因为她再次出现,满足了他的愿望,他的名字就是死亡,那是1903年8月写的,凯什琳只有15岁。
除夕夜,她正在设菲尔德①附近的亲戚家度假,写了一首诗给西尔维亚?佩恩,是一首祈祷文,祈求知识和光明。做过午夜礼拜后,她又给汤姆?特罗维尔写了一段祝辞,记在她的笔记本上:“在这新年将到之际,我打算开始写书,那不会是什么富于戏剧性的大作品,只是讲述我所做过的一切..”,这在她离开新西兰的第一年,已能初见端倪:她找到了一位新西兰绝不能给予她的终身朋友,写了一些有关孩子们的故事,而且受到称赞,但是也写了一个幻想作品,其中的主人公盼望死亡;她还写了一些小诗,而且形成了同笔记本聊天的习惯。事实上,自从找到能与音乐和大提琴竞争的方式后,如果哪一天没写些东西她就认为这一天白过了。
在摄政公园,她的提议“让我们成为朋友”使埃达觉得奇怪,肯定也让西尔维亚?佩恩感到吃惊,也许她们觉得这有些“殖民地”味道,其实并不止此,这是核心,是形成她许多作品的一种方式。接二连三的故事似乎都在向读者说“让我们成为朋友”。最亲爱的西尔维亚:你真好,给我写了封长信,收到它我很高兴..。
谢天谢地我马上又要回学校了,但是西尔维亚,我那么渴望德语课,真有些羞愧。我没有办法,真可怕。上课时,我觉得自己一直想盯着他,我从没有这样喜欢过任何人,我一天比一天喜欢他,但星期四他简直像冰块!..“他”是李普曼教授,德语班的偶像,事实上也是一位非凡的教师,具有激发年轻人思维的才能,不久就成为凯什琳生活中最有影响的人物。李普曼并不总是像冰一样,凯什琳的一位同时代人回忆说他“教女子学校太年轻了些”(1905年他同一位原来的学生结婚),而伊芙琳?佩恩回忆他是“胖乎乎的,头发擦得油亮,说话咬舌音很厉害。”
在凯什琳的眼中,他代表一切时髦、大胆和激动人心的事物。结婚前他常常邀请比较聪明迷人的女学生参加自己在住宅内举行的文学晚会;他与一位记者合用这所住宅,凯的忠诚受到注意,她很快就成为入选的一员,那儿所有的艺术作品使她大开眼界。这所房子有一种“气氛”,几年以后成为小说家的凯回忆道:①设菲尔德,英格兰中部工业城市。——译注沃特打开了门,“哈,你终于来了。”他说,声音表达了热烈的友好态度,“到吸烟室来,右边第二个门。”她掀起沉重的紫色门帘,房内两扇窗前挂着色泽黯淡的黄色窗帘,角落里摆着高高的熟铁烛台..墙上挂着美丽妇人的照片,桌上放着一个身材修美的女孩塑像,优雅的双手抱着一只贝壳;一张长长的矮沙发上套着暗红色的罩子,还有几张同样颜色,式样古雅的矮椅子,房中弥漫着菊花的馨香。
“我相信他曾帮助过许多女孩子发现自身的价值,”埃达这样谈到沃特?李普曼,“在那女人成堆的地方,这些将要步入成人阶段的女孩子能受到一些男性的注意是再好不过的。”约翰?米德尔顿?默里也称赞李普曼激发了凯什琳的想象力。
凯什琳自己在1910年发表的一篇辛辣的小寓言故事中,不无嘲讽地回忆了这一段交往,这篇故事的标题为《一个神话》,其中一位李普曼式的人物将萧伯纳,易卜生,亚瑟?西蒙斯①,奥斯卡?王尔德和保罗?瓦莱里等“颓废派”的作品介绍给一位“木刻家的女儿”,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无私意味着缺乏进步”,他必须竭力避免“七个致命的美德”。
人们对凯未受李普曼影响之前读些什么几乎一无所知,事实上她们家并非书香门第,这方面她的背景和她后来交往的其他英国作家大不相同。
但是她有一位著名的表姐,阿宁姆伯爵夫人,还有她的有名的作品,如此好学的凯什琳不会仅仅只是对《伊莉莎白和她的德国花园》一览而过。
5月7日——我喜爱我的花园,此刻我正坐在黄昏临近时的可爱气氛中,不时受到蚊子的侵扰,又忍不住要欣赏四周那一派新绿,半小时前的一阵冷雨把树叶冲洗得干干净净。两只猫头鹰栖息在附近,正在一唱一和,我真喜欢,就像喜欢听夜莺婉啭的歌唱一样。猫头鹰绅士唱低音,而她在近旁的一棵树上应答着,用美妙的歌喉高声接着唱下去,恰好符合一头训练有素的雌猫头鹰的身份。它们起劲地一遍又一遍他说着同一件事,我想一定是什么有关我的坏话,但是我不会让自己被两只猫头鹰的冷嘲热讽吓住的。
这儿有一种晶莹透明(这是一本书的开头一段),当时似乎颇有魅力,如果读者属于相当的阶层,过着有保障的幸福生活。
但是,“伊莉莎白”的文体比较空洞,没有什么衬托,从不涉及内心生活;洋洋洒洒的笔调没有给人留下思索的余地,也没有人们在她表妹最好的作品中能够找到的对为环境所迫的人物的深切同情。
早在1904年,皇家学院杂志上就刊载了凯什琳的一篇故事,标题来源于伊莉莎白一个月前发表的一本有趣的书《伊莉莎白吕根岛①历险记》,而凯的故事一点也不好笑,至少她没有故意逗笑。表妹笔下的“孤独者”是一个渴望浪漫地死去的精神错乱的老处女,她一人住在山顶上,白天在林中散步,晚上则在海边游荡,直到有一天,一位站在由月光形成的美妙的白色小船中的人向她招手,她的嘴唇微笑着,“带上我”,她喊着,但是一个巨浪打来,①亚瑟?西蒙斯(1865~1945),英国诗人与批评家,著有《文学中的象征主义运动》一书。——译注①吕根岛,德国北部岛屿,位于波罗的海西南海滨,是著名的疗养地。——译注接着是一片沉寂。
在凯什琳的作品中这是第二次出现死亡愿望这一主题,也许在此阶段只不过是一种文学“影响”,但后来出现的频率之高就令人吃惊了。在另一本书中②,“孤独者”讲的是在吕根岛的一个海滨那儿有一片松树林,纯净的海滨空气中含有臭氧,“对任何胸腔有病的人都能产生奇迹”。这儿肺病与死亡愿望的同时出现显然只是一种巧合,但是这当然也反映了当时人们普遍感到的肺病的威胁,那时它是主要的致死疾玻比切姆姐妹在伦敦确实与冯?阿宁姆伯爵夫人有过短暂的会面,但并不尽如人意,伯爵夫人在自己的领地纳森海德习惯了以恩赐的态度告诉来访的邻居们他们可以坐下,她把这习惯也带到了伦敦,使那些到威斯敏斯特广场32号来访的客人感到吃惊。当她那令人尴尬的新西兰商人表亲的女儿试图结识她时,她轻蔑地置之不理,用维拉的话来说,“我们不过是殖民地来的小乡下佬而已”。
这时——1904年——伯爵夫人给自己的三个女儿请了一位教师,摩根?福斯特①先生,是她侄儿西德尼?沃特罗②在剑桥的朋友,他也写了一本书,《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他在纳森海德改小说校样,而女雇主则在度夏别墅内打印自己的剧本《普里西拉公主的两星期》,“她读了我的校样,讨厌这本书,因为其中谈到半生不熟的肉和唾液。”虽然此时凯什琳与这两位作家彼此的世界似乎距离遥远,但他们的结识其实已经为期不远。她以自己漫无目标的方式正在接近某种艺术,在下一个非颓废年代就将以平等的身份结识他们。
那个夏天她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所有我喜爱的书”以及一些她不喜欢的书。
7月的一个周末,她一口气读完了托马斯?莫尔③写的拜伦传记和安东尼?霍普①的《多利对话》,她喜欢罗姆尼②的传记,但不喜欢夏洛特?勃朗蒂③的《谢利》,爱伦?坡④的诗歌标上了喜欢的记号,但没有提到她读过短篇小说;没有见到吉卜林⑤,斯蒂文森⑥,亨利?詹姆斯⑦和h.G.威尔斯的名字。她又写了一些诗歌,大提琴也开始拉伯尔曼⑧的交响变奏曲。
为她练习大提琴伴奏的是新西兰同胞露西?赫里克,埃达的书中提到过②指伊莉莎白写的《伊莉莎白吕根岛历险记》。——译注①摩根?福斯特(1879~1970)英国小说家,著名小说《印度之行》的作者。——译注②西德尼?沃特罗,布卢姆斯伯里成员之一。——译注③托马斯?莫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拜伦的朋友。——译注①安东尼?霍普(1863~1933),英国作家。——译注②罗姆尼(1734~1802),英国肖像画家。——译注③夏洛特?勃朗蒂(1816~1855),英国女作家,是其代表作之一。——译注④爱伦?坡(1809~1849),美国著名小说家、诗人,其作品多怪诞、神秘。——译注⑤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译注⑥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著名的冒险故事及散文作家,《金银岛》《新天方夜谭》为其代表作。
——译注
⑦亨刊?詹姆斯(1843~1916),出生于美国,后定居于英国。20世纪杰出的小说家、文艺评论家,代表作有《淑女画像》《波斯顿人》等。——译注⑧伯尔曼(1862~1897),法国作曲家,大提琴交响变奏曲为其主要作品之一。——译注她;她写道:露西和凯什琳去参加音乐会,“打着松软的黑色领带,头戴宽大的绒帽,摆出一副懒散的走路架势,她们看上去像年轻的波希米亚⑨音乐家”。要施展抱负,究竟是以音乐还是写作为开端,两者之间必须作一选择;谈到拉大提琴,露西说“她的手指太短了”。
而眼下,汤姆从法兰克福寄来了自己的作品,凯什琳应该有所回赠。事实上,1904年维拉和凯什琳?比切姆小姐是以歌曲作者的面目出现在刊物上的,她们写的两首歌曲和《爱的恳求》由一位柏林音乐出版商发表。
也许是奉了新西兰钢琴公司董事长的命令,几个月后在惠灵顿的一次港口董事餐会上曾由别人当着他的面唱过这两首歌,这不过是客厅里唱唱的歌谣,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后期作品中那些热情洋溢的年轻姑娘们唱的相思曲。
刊登在学院杂志上的另两个故事出自她童年的回忆,笔调近似于《序曲》,但是1905年12月接着又发表了她最后一篇作品,随笔《谈谈帕特》,此随笔就像帕特本人一样,写得生动活泼,可以说是第一篇出自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笔下的作品。现在已经比较清楚了,描写新西兰才是她最拿手的。
1906年,一位新朋友,一个比她大两岁的聪明冷静的年轻女士借给凯什琳一本书,从此改变了所有的一切。沃特?李普曼比较谨慎,没有把《陶连?格雷的画像》①介绍给他的学生。但是维尔?巴特里克-贝克——凯什琳称她“咪咪”——偷偷地借给她首次刊载此小说的《利平考特》杂志,凯什琳一开始就读到了此书未经删改的原文。《雷丁监狱叙事诗》②在凯什琳心中引起了共鸣,两个女孩子常坐在凉亭里热烈地讨论王尔德、托尔斯泰和梅特林克③。
《陶连?格雷的画像》一下子把她卷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当然现在看来它似乎并不特别出格;其中的警句使她迷惑不解,这也影响到后来她自己写下的一些“读书笔记”。读到“保持本色只是装腔作势,而且是我所知道的最令人讨厌的装腔作势”,她完全赞同,再读到“充分表现一个人的本性,这是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她也抄了下来。脑袋里装满王尔德和颓废派,她等待着父母亲从惠灵顿来。现在开始了一个“欧洲”阶段插曲,其中能不时听到普契尼①和米尔热②,还有天才知道的一些什么人。
特罗维尔兄弟已从法兰克福转入布鲁塞尔音乐学院。1906年复活节期间,贝尔姨妈(她现在既是陪伴又兼做伍德小姐在哈利街的帮手)把外甥女们带到巴黎和布鲁塞尔,因此凯什琳再次与特罗维尔兄弟会面,还遇见了他们的一位似乎名叫鲁道夫的同学。汤姆正在创作风格大胆的三重奏,像将要成名的天才人物一样,他和加纳特戴着巨大的黑帽子,抽着最长的香烟。那时正当春季,但是他们手中的幸福之杯很快就被粗暴地夺走了,因为哈罗德和安妮?比切姆正好乘船来到,要接他们完成学业的女儿们回去。女孩们回到了伦敦,同父母暂时在曼彻斯特大街昂贵的旅馆里相聚,凯什琳从那儿写信给西尔维亚?佩恩(1906年4月24日),除了报告一些新消息外,并没⑨波希米亚,捷克斯洛伐克一地区,后常用来指生活豪放不羁的艺术家。——译注①《陶连?格雷的画像》,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译注②《雷丁监狱叙事诗》,奥斯卡?王尔德的长诗。——译注③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和剧作家,191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译注①普契尼(1852~1924),著名意大利歌剧作曲家。——译注②米尔热(1822~1861),法国作家,其小说《波希米亚人生活场景》被普契尼改编为歌剧《艺术家生涯》。
——译注
说什么反抗性的话,目前她还是一个绝对的比切姆。
从上星期五以来,我们就一直和父母亲呆在这儿,过得非常愉快,我从没有这样笑过,他们俩仍是老样子,我们10月份去新西兰。
离开你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亲非常不赞成我成为职业提琴手,或把大提琴当作一回正事,所以我希望从事音乐工作是绝对不可能了..同“不可能”较量是毫无用处的,所以将来我要把所有的时间放在写作上。她说自己很向往那理想的“海边小屋”里的平静安宁的生活,那小屋是父亲为她们在戴斯海湾建造的,然而我们的这个“变色龙”又接着说,现在吸引她的是“模仿”。
我喜欢这种旅馆生活,有一种不必负责任的感觉,这是它的诱人之处,你不愿意试一下各种生活吗?一种生活过于狭隘,但写作可以让你得到满足,一个人可以模仿那么多的人。
回到伍德小姐寄宿公寓后,凯什琳因为同姐姐们争吵,搬出了原来的房间,同另一个新西兰人爱琳?帕丽莎合祝这时从布鲁塞尔传来了鲁道夫自杀的消息,他用手枪自杀,这种情形属于奥斯卡?王尔德的世界,涉及无人敢于提到其名称的那种爱情①。凯什琳大为震惊,这种事会导致自杀吗?特罗维尔兄弟此时已离开布鲁塞尔,来到伦敦,在西区举行了那必不可少的音乐会,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演奏生涯。也许同时出现了过多令人激动不安的事情,爱琳就近观察,感到这种不安也影响到了凯同汤姆那种若有若无的爱情:凯同他会面后,精神极其沮丧地回到伍德小姐公寓,她哭着倒在床上,睡着后也发出抽泣声。她开始去找算命的人,去参加降神会,“想发现将来会怎样”。
看起来这次恋爱只是病状而不是病因,精神上的紧张不安也许主要来源于回“家”,离开伦敦、巴黎和布鲁塞尔的一切诱惑,回到桑顿那难以忍受的平静中去。父母亲谈到惠灵顿,威胁到她的个人世界。凯开始对维尔抱怨父亲,不负责任地谈到要在伦敦租一个寓所,“凑合着度日”。在1906年,对一个体面的年轻女士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是维尔的姐姐半开玩笑半当真,建议她们合用一个寓所,凯丝也把此话当了真。
这段插曲写入了凯什琳刚刚开始的“小说”片断。5月里,在写了那封有关模仿的信后仅三个星期,她打开了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开始写现在叫作《朱丽叶》的长篇大论,其中充塞着当时种种事情的记载。故事大意似乎是这样的:朱丽叶,14岁,遇见了大提琴手戴维?梅因,显然是在惠灵顿,她爱上了他,然后去伦敦呆了三年,在那儿与一个名叫珠儿的女孩子合住一间房子。
时间到了,该回到惠灵顿和它“体面的生活”中去,那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社会功能,人们用谈论服装来消磨时间。她反抗父亲,决定留下不走,接受了珠儿的建议,在伦敦合住一处寓所,这时也有对戴维的不信任(“想想吧,总是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在一个意味深长的场景中,朱丽叶对珠儿说,“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时不会感到完全地自由自在”),接着就要写到鲁道夫了。
①奥斯卡?王尔德曾因被控同性恋而判刑两年。——译注在一个标题为“鲁道夫的胜利”的词藻华丽的章节中,朱丽叶来到她和戴维两人合用的工作室,发现鲁道夫一人呆在那里。他的机会来了,他们闲聊着,他随意在钢琴上弹着《唐?豪塞》①,但是不久气氛就变了,接下去是瓦格纳②,普契尼,莎士比尼,米尔热以及一些三流的浪漫故事等等的大杂烩。
“放开我”,朱丽叶说,她抬眼看着他,他的表情使她突然停止了挣扎,不出声地望着他,她嘴唇张开着,眼里含着恐惧。
“你这可爱的小家伙”,鲁道夫轻声他说,他的脸靠近她,“你这可爱的小家伙——你现在不能出去了..”她觉得整个房子在摇晃,感到自己要晕倒了,“鲁道夫,鲁道夫。”她说着,而鲁道夫的回答是“终于..”。
这件事发生了,又结束了。戴维参加大学生舞会归来,时机恰好地告诉大家,他“疯狂地爱上了珠儿”,而朱丽叶此时也发现自己怀孕了(“恐惧压倒了她,‘噢,这——这不行’,她说,‘绝不行,这太可怕了..’”),但结局显然是她流产了。在戴维和珠儿面前:她睁开眼睛,看见这两人在她身边,“要我把你们的手握在一起,为你们祝福吗?”她轻轻他说,突然抬起身来,“噢,我想活,”她喊道,但死神的手落在了她唇上。
作者似乎意识到经过这样地渲染渴望死亡的主题(这样奇特地有预见似地渲染),只有讽刺才能使主角退出舞台,最后活下来的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去,这种安排本身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平庸。
尽管《朱丽叶》情节夸张,随意模仿,却显示了作者自己以及她的青春时代,她易受“艺术家”类型的男人诱惑,她与维尔和沃特?李普曼的关系;她下意识地对生孩子和流产所抱的态度。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勃勃雄心,一些迹象表明她将成为父亲一样的强者。许多混杂在一起的细节表明了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事件。
伦敦的情景是描写得最好的,但草稿中最完整的人物除了朱丽叶自己外,当然就是她父亲了:“用一块大丝绸手帕包裹着脖子,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像所有那些身体完全健康的人一样,总想象着自己是在同虚弱的体质挣扎”,描写他是“道道地地的庸俗商人”,当他到伦敦一所学院接女儿时,全身散发着“无庸置疑的商人气息”。
17岁的凯的无情笔锋下这位牺牲者也像《福尔赛世家》中任何一个人物一样,一点也不知道世人对自己的了解,现在正在伦敦参加大英帝国商会第六届会议,恰好被选为30个会议代表之一,在白金汉宫受到爱德华七世召见,他自己的书中也有记述。
夏天似乎在观光和走访亲友中度过了,然而随着乘船回家的日子临近,家中出现了一些争吵。凯什琳说她要呆在伦敦,当然未得到允许,但是她知道该怎么办,她告诉爱琳?帕丽莎:“我要让自己变得非常令人讨厌,这样①《唐?豪塞》,瓦格纳1845年创作的歌剧。——译注②瓦格纳(1813~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音乐戏剧家,主要著作有《艺术与革命》《歌剧与戏剧》等。
——译注
他们就不得不让我离开。”
贝尔姨妈留了下来,此时她已同一个富有的股东结了婚,这位股东拥有两处产业。凯什琳也许能够开始写作小说,向自己证明自己是位作家,但绝不能让父母知道,她只能在海上航行时继续写下去。
他们10月启程,几天前她才度过18岁生日。这次他们只好同其他人一起乘一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