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的内容带有幻想成分。幻想总是为哲学服务的,柏拉图并不因为使用了洞穴的隐喻来表达他的认识论而感到不好意思。顺便说说,J.布洛罗夫斯基(J.Bronovski)博士曾经指出: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数学是一切科学中最最面对事实的科学,但它却提出了最为大量的可贵想象的隐喻;人们无论是从智力的角度或是从审美的角度来判断数学,都不免要以这种隐喻的成就为依据。
我在本章所谈的隐喻就是这样的隐喻:把有机体看作消息。有机体乃是混乱、瓦解和死亡的对立面,就象消息是噪音的对立面一样。在描述一个有机体时,我们都不是企图详细说明其中的每一个分子并且把它们一一编入目录,而是企图去回答有关揭示该有机体模式的若干问题:譬如说,当该有机体变成一个更加完整的有机体时,模式就是一种意义更大而变化更少的东西。
我们已经看到,某些有机体,例如人体,具有在一个时期内保持其组织水平的趋势,甚至常常有增加其组织水平的趋势,这在熵增加、混乱增加和分化减少的总流中只是一个局部的区域。在趋于毁灭的世界中,生命就是此时此地的一个孤岛。我们生命体抗拒毁灭和衰退这一总流的过程就叫做稳态(asis)。
我们只能在我们与之并进的极为特殊的环境中继续生活到我们衰老的速度开始大于自我更新的速度为止。然后,我们死去。如果我们的体温从华氏98?6。的正常水平升高或降低一度,那我们就得加以注意;如果升高或降低十度,那我们肯定要死了。我们血液中的氧、二氧化碳和盐分以及我们内分泌腺所分泌出来的荷尔蒙都是由种种机制来调节的,这些机制都具有抗拒这些成分的相互关系发生任何不适当变化的趋势。这些机制构成了我们称之为稳态的这个东西,它是负反馈类型的机制,这我们可以在自动机中找到例子。
稳态所要保持的东西就是模式,它是我们个体的同一性的试金石。我们身体中的各种组织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变化着的:我们吃进去的食物和吸进去的空气变成我们身体中的血肉,而我们血肉中的暂时性因素则同我们的排泄物一起每日排出体外。我们无非是川流不息的江河中的漩涡。我们不是固定不变的质料,而是自身永存的模式。
模式就是消息,它可以作为消息来传递。无线电除了被我们用来传递声音模式外还有什么用途呢?电视除了传递光模式外还有什么用途呢?考虑在下述情况下所能发生的事情是有趣而又有显的;如果我们有可能传递人体的整个模式,有可能传递人脑及其记忆以及记忆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一整个模式,使得一个假想的接收工具能够以适当材料把这些消息重新体现出来,那就能够使身心所表现的过程延续下去,并且通过稳态过程使这种延续所需的完整性得以保持下来。
让我们现在闯到科学幻想小说的领域中去。大约在四十五年以前,吉卜林曾经写了一个极为动人的小故事。那时候,莱特(ris Mail),故事大意是描写一个象今天这样的世界,航空已是常事,大西洋变成一夜之间就可以横渡的湖泊了。他设想到,实中旅行已把世界变得如此之团结,以致战争过时了,世界上的一切真正重要的事务都由一个航空控制站来管理,它的首要任务是管理空运,其第二个任务则是管理“与此有关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象,各种地方机构都不免要被迫逐步降低自己的权力,或者同意把它们的地方权力转让出去;而航空控制站的中央当局就把这些责任承担起来。吉卜林给我们描绘的多少是一幅法西斯式的图景,但考虑到这是他的智力方面的猜想,我们就可以理解法西斯主义并非他所处的立场的必要条件。
他的“千年至福”乃是一位从印度归来的英国陆军上校的千年至福。此外,连同他所喜爱的诸如搜集能转动的和能发声的小轮子之类的新鲜玩意儿在内,他所重视的是把人体运输到远方去,而不是把语言和思想运输到远方去。他似乎不了解人的语言所达到的地方、人的知觉能力所达到的地方,也就是他的控制能力扩展所及的地方,而且在一定意义上也就是他的肉体存在扩展所及的地方。去了解整个世界并且对它发布命令就几乎等同于无所不在。吉卜林的思想虽然具有局限性,然而,他有诗人的洞察力,而他所预见到的情况看来很快就会得到实现的。
为了了解信息传输比单纯的肉体传输更为重要起见,让我们假定,我们有一位在欧洲的建筑师监造着一座在美国的建筑物。当然,我是假定在建筑现场上有一批胜任其事的工作人员——建筑工人、记录员等等。有了这些条件,甚至不用收发任何建筑材料,建筑师就可以在建筑营造过程中起着主动的作用。他可以象平常那样编造自己的设计图和施工细则。在建筑师的制图室里所制订下来的设计图和施工细则,其副本本来要寄到建筑现场去的,这个做法今天看来没有必要。传真电报提供了一种方法,能把全部有关文件的复写本在不到一秒的时间之内发送出去,收到的副本就跟正本一样是很好的工作图。建筑师可以通过每日一次或几次拍摄下来的摄影记录来检查工作的进度;这些记录都可以通过传真电报送给他。如果他要给自己工作的代理人以任何批评和劝告的话,他可以通过电话、传真电报或电传打字机来传达。一句话,建筑师本人及其文件的传送可以非常有效地用消息传送来代替,而这种传送是不把物质粒子从线路的一端转移到另一端的。
如果我们考虑到通讯的两种类型,即物质运输和单纯的信息运输时,那么一个人要从甲地到达乙地的当前可能方式只能是前者,而不能作为消息来运输,但是,即使是现在,消息的运输也能帮助我们把人的感觉和他的活动能力从世界的一端推展到世界的另一端。我们已经在本章中指出:物质运输和消息运输之间的区别在任何理论意义上决不是固定不变和不可过渡的。
这一点就使我们非常深刻地接触到人的个体性问题了。人的个体性之本质以及人与人之间存在着隔障之本质乃是一个有史以来的老问题。基督教及其他中海地区的先驱者们都把个体性体现在灵魂这一观念中,基督教徒是这样说的:个体都有一个灵魂,它由妊娠作用(act of conception)产生,但它一旦存在,就生生世世存在下去,存在于天国,存在于地狱,或者,存在于基督教信仰所允许的一块不大的中间地带——林布这个地方。
佛教徒所坚持的传统与基督教徒的传统相同,认为人死后灵魂继续存在,但是,它是继续存在于另一动物体或人体中,而不是存在于天堂或地狱中。诚然,佛教徒也有天堂和地狱,但个体之驻足该处一般都是暂时的。然而,在佛教徒的最后一层天中,即在涅槃状态中,灵魂失去了它的自性,溶汇到宇宙的大灵魂中去了。
这些见解对于科学研究都不具有良好的影响。关于灵魂的连续性的一个非常有趣的、早期的科学解释乃是莱布尼兹的解释,他认为,灵魂是他称之为单子的这一更大一类的、永恒的精神实体中的一个部分。这些单子从创始之日起就把自己的整个存在用在彼此相互知觉的活动上;虽然有些知觉非常明白清楚,但有另一些知觉则处于暧昧和混乱的状态中。然而,知觉并不代表单子之间任何真正的相互作用。单子是“没有窗户”的,它们在创世之时就被上帝上足了发条,所以它们生生世世都将维持着彼此之间的预定关系。
它们是不朽的。
在莱布尼莎的单子哲学观点的背后,隐藏着若干极为有趣的生物学方面的思想。在莱布尼兹那个时代,李文霍克(Leeuwen-hoek)首先使用了简便显微镜去研究微小的动植物。他所看到的动物都是有精子的。在哺乳类动物中,精子远比卵子容易找到和看到。
人卵一次只发射一个,所以子宫里的未受精卵或早期形态的胚胎直到最近之前还是解剖学上所要搜求的罕见之物。因此,早期使用显微镜的科学家便十分自然地受到了蒙蔽,以为精子是胎儿发育中的唯一重要的因素,对于尚未观察到的受精现象的可能性则完全懵然无知。此外,在他们的想象中,精子的前段或头部就是一个蜷缩着的、头部向前的小胎儿。他们还认为这个小胎儿自身也含有精子,这些精子又可以发展为下一代的小胎儿并且成人,如此类推以至于无穷。他们假定女性仅仅是精子的看护者。
当然,从现代观点看来,这种生物学完全是错误的。在决定个体的遗传性时,精子和卵子是资格近乎等同的参与者。此外,下一代的生殖细胞只是可能地(in Posse)包含在它们之中,而非实在地(in esse)包含在它们之中。物质不是无限可分的,以任何绝对标准看来,它的确也不是可以分得很细的;为了形成李文霍克的那种等级较高的精子,那就需要把物质不断地细分下去,这样分,就会很快地把我们带到电子级以下去了。
目前流行的观点,与莱布尼兹的观点相反,认为个体连续性在时间上有一个非常确定的始点,但是,它在时间上可以有一个甚至完全不同于个体死亡的终点。大家都知道,青蛙的受精卵在第一次分裂时是形成两个细胞的,这两个细胞在适当条件下可以分开。
如果它们这样分开了,则每个细胞都将长成完整的青蛙。这无非是同型挛这种正常现象的一例,胚胎在解剖上容易处理,所以这种现象是完全可以进行实验的。人的同型挛所发生的情况也恰恰是这样,每胎四个同型挛的犰狳类也是正常现象。此外,当胚胎的两个部分裂得不完全时,这现象就导致了双生怪胎。
但是,乍看起来,挛生问题似乎不象它实际所有的那样重要,因为它不涉及动物或人的可以看作正常发展的心灵和灵魂这个问题。即使是双生怪胎或是不完全分裂的同型挛,问题也不突出。能够成活的双生怪胎总是这样的:要么有一个单一的中枢神经系统,要么有一对彼此分开并且得到正常发展的大脑。困难在于另一方面,即人格分裂问题。
二、三十年前,M.普林斯(Morton Prince)博士在哈佛大学提出了一个女孩的病历,在她的身体中,似乎有几个发展得较好或较坏的人格交替地出现,甚至它们能在某一程度上同时并存。今日的心理分析学家都喜欢注意鼻子底下的小问题,所以当人们提出普林斯博士的工作时,他们都把这现象归于歇斯底里。十分可能,象普林斯所设想的那样绝对化的人格分裂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分裂终归是分裂。“歇斯底里”这个字所涉及的现象已被医生很好地考察过了,但是,他们对它所作的解释是如此之少,以致我们只好把它看作question-begging的别称。
不管怎样,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个体在肉体上的同一性并非由于造成肉体的物质所致。使用示踪元素参与新陈代谢的现代方法表明:不仅是整个躯体的更新速度,而且是躯体的任一组成部分的更新速度,都远比我们长期以来所设想的可能速度大得多。有机体在生物学方面的个体性似乎可以用过程的某种连续性来说明,可以用有机体对其过去发展的种种结果之具有记忆这一点来说明。这个看法似乎也适用于有机体的心理发展。
用计算机的术语来说,心理上的个体性可以用它对过去的程序带和记忆的保持能力来说明,可以用它按照预定方向不断改善自己的能力来说明。
在这些条件下,正如我们可以用一架计算机作为模式来安排其他计算机的程序一样,也正如这两部机器往后除非程序带和经验有所变化外均将保持相同的发展一样,一个生命个体可以分裂为具有共同的过去而发展道路逐渐分歧的两个个体,这中间并没有什么不一致之处。同型挛所发生的情况正是这样;我们没有什么理由认为我们叫做心灵的东西不可能发生类似于身体方面的分裂。再用计算机的语言来说,一部原先构成单一系统的机器是会在运转的某一阶段分裂为若干其独立程度较高或较低的部分系统的。这对于普林斯所作的观察讲来,就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此外,人们可以设想,原先不相耦合的两部大型机器也有可能耦合起来,从而从该阶段起就象一部单一的机器那样地工作着。这一类情况在生殖细胞的结合中确实发生过,虽然在我们通常所讲的纯粹心理的水平上也许没有发生过。教会关于灵魂个体性所要求具有的心理同一性的观点的确在教会感到满意的任何绝对意义上都是不存在的。
扼要总结一下:躯体的个体性与其说是一种石头性质的个体性,不如说是一种火焰性质的个体性;是形式的个体性,而不是带着实体的个体性。这种形式可以传送,可以改变,也可以复制,虽则我们目前仅仅了解到如何在短距离内进行复制的办法。当一个细胞分裂为二,或当使我们的肉体和精神得以遗传的一个基因为了给生殖细胞的进一步分裂提供准备条件而把自身分裂开时,这便是物质的分裂,这种分裂是由活组织得以复制其自身模式的力量制约着。既然情况如此,那么,我们从甲地发一个电报到乙地时所能使用的运输类型和我们至少在理论上输送一个生命机体(例如人)时可能使用的运输类型,二者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
因此,我们不妨设想:一个人除靠火车或飞机来旅行外,也许还可以靠电报来旅行。
这个想法未必荒谬到绝对不能实现的地步。困难当然极大。我们可以估算出一个生殖细胞中全部基因所传送的有效信息量,以之与人所具有的得自学习的信息相比较,我们就可以定出遗传信息的数量。为了保证该消息终归有效,那我们就得传送至少不低于一整套《大英百科全书》的信息。事实上,如果我们把生殖细胞中全部分子所含有的非对称碳原子的数目同编纂一部《大美百科全书》所需的句点和逗点的数目相较,我们就会发现,前者包含的信息量远多于后者;而当我们认识到用电报输送这么多的信息所需的条件时,它给人们的印象就更加深刻了。对人体进行任何扫瞄,必然是一种穿透人体各个部分的探针,因而,它将在其所经的途径上破坏有关的组织。为了在别的地方用别的材料把它再造出来,就要使有机体保持稳定,但它的某个部分却在慢慢地毁坏着,包括有机体的活动能力的降低在内,而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会破坏组织中的生命的。
换言之,我们之所以不能把某人的模式用电报从甲地拍送到乙地,这个事实似乎是因为技术方面有困难,具体讲来,是因为有机体在这种根本性的改造期间中难于继续维持其生命之故。这个看法很可能是对的。至于生命体的根本改造问题,我们很难找到一种远比蝴蝶在蛹期所经历的改造更为根本性的改造了。
我讲这些事情,不是因为我要写一本科学幻想小说,谈论用电报输送人体的可能性,而是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到这样一点:通讯的基本观念就是消息的运输,而物质和消息一起运输乃是达到上述目的的唯一可以设想的方式。这就使我们从交通运输与其说是基本上在于输送人体,倒不如说基本上在于输送人的信息这样一个观点,来很好地重新考虑吉卜林关于交通运输在现代世界中的重要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