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那个加油站,他走近我,亲吻我的手,围绕着我并紧紧跟随,恍然间觉得,也许他已经认识我多年,只今天才终于相见。
我把撞财带回家里,给他洗澡,为他梳理身上的毛,看他背上疤痕接着疤痕,胳膊底下少了一大片毛,嫩红的肉刚刚长起来,抱着他,让他感觉温暖。撞财甚是缠绵,将头抵着我的臂弯,一下一下轻轻磕碰,偶尔仰起脸,不那么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悲哀。
我以为野猫是没有感情的,至少为了生存变得象狼一样孤单。
撞财不,我抱着他,他就依赖在我身上,用鼻子贪婪地嗅我的气息,或者拿他因为奔跑的路过多而变得坚硬的肉垫温柔地捧着我的脸。
撞财对我的家,熟悉的程度一如从未离开过,去厨房一转弯就开始吃饭,挪三步,蹲下喝水,吃饱喝足了,去磨爪子的泡沫塑料盒里蹭蹭爪子。他磨爪子的声音不象卡拉那样肆无忌惮,把泡沫弄得满地,而是轻轻地,柔和地,磨两下,停一停。
不一会儿,撞财要恩恩了,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卡拉的尿盆里,并不在意与别人分享同一个厕所,也许,能有一堆干净的沙子和柔软的报纸,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撞财拉肚子,恩恩的颜色是绿的,味道极坏。婆婆站一边等着擦,边擦边担心他是不是有传染病。我知道他不会的,就跟当年我知道卡拉不会因为拉肚子而死掉一样。我很有经验地拿出氟派酸,打开胶囊的盖,将一半的药粉撒在猫粮里,搅拌匀了,哄撞财吃下。撞财真是饿伤了,不晓得多少天没吃饭,他吃饭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世界末日的来临,也许以后再没吃的了的痛感。我抚摩着他的背,感受一根根骨头紧挨着皮的尖锐,安慰他:不怕,从今以后你就有吃的了。慢慢。
撞财躺在卡拉睡的沙发上,舒展着背,也许太倦了,也许整日仓皇逃窜,他很久没有那么舒心,不一会儿就鼾声不断,并且将肚皮展开。这种睡姿的畅快,让我知道,他把这里当成家了。
我容他,别人不容他。
我公公回来第一句话就是,扔了。家里这只我都想甩的,怎么又来一只啊!自己养自己都困难,还养什么猫!
婆婆保持一贯的婉约,母性的疼爱也表现在脸上,抱过撞财说:多瘦啊!多可怜!多乖。
撞财很容易相处,也许急于在这里安身立命,非常讨好婆婆,默默躺在婆婆怀里,将头埋起来。
另一个不容的,是我家卡拉,卡拉从撞财进门的第一秒就处于备战状态,撞财哪怕仅仅经过他的门前,他也横眉怒目,露出尖牙,将爪子展开,背弓起来准备打仗。
撞财的目标很渺小,只想找一块有口饭吃的地方,尽量表现出善意,包括从不用眼睛瞪卡拉,也不露牙齿,并伸出肉垫的手想拉拉卡拉。卡拉却一爪子拍下来,带着力度,并从胸腔中发出怒吼,声音狰狞到象饥饿的老虎,这样的卡拉与平日里含有书卷气的那个大家闺秀截然不同。我以为饱食终日的卡拉早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竞争。没想到动物的天性如此,她永远都会处于嫉妒状态。尽管来的这个伙伴并无恶意,尽管家里并不因为多一只猫而少了卡拉的任何一只虾。
撞财其实很好喂养,对生活的诉求很低下,他吃卡拉吃剩的饭,尿卡拉尿过的盆,甚至喝水也只喝厕所地板上洗澡剩的水。他的最美味的食品是垃圾筐里卡拉从不看一眼的虾头和虾尾巴。我拿一只整虾送到他嘴边,他因为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事情发生,会有一只有肉的虾躺在面前而狐疑着不肯过来,并忍住口水而表现得本分。我内心里伤感,想撞财不晓得多少次因为误食了人家盘中的大菜而遭到棒打和趋赶,他已经能够清楚辨别什么是他可以吃的,而什么对他而言是诱饵的危险。
撞财继续想亲近卡拉,期望卡拉一念之慈允许他留下。
而卡拉很坚决,一点不妥协,她甚至已经怀恨我这个亲妈,并在我靠近她试图安慰她的时候猛咬我一口并将我的手背抓得血淋淋。劳工一面心疼卡拉,一面心疼我,不许我们靠近,将我们分隔天涯。
劳工一直在宽慰卡拉,试图让他接受妈妈抱回一个弟弟的现实,卡拉拒绝承认现状。
然后,劳工跟我说,卡拉很可怜。他一夜没有下过写字台,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甚至在我们给他换了个尿盆换了个杯子换了个碗的情况下,他都以绝食的态度表达不满。
家里的阵营分成两派,一派是我,因为同情而特别渴望将撞财留下。
另一派是公公,他觉得多一只猫家里争执不断,万一没人的时候打起来,卡拉这只家猫要吃亏的。
丈夫倾向于公公的意见,他也觉得,看起来撞财显得平和,因为撞财见过大世面,争斗无数,而卡拉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并没有实战经验,以后不晓得会受到怎样的虐待。说完,丈夫指着桌面的一汪水说:“刚才卡拉吼撞财,其实自己已经吓尿裤子了。”
于是,婆婆这一票很关键,如果婆婆支持我,那么我们至少属于双足鼎立状态,我还有迂回的时间,我期望通过努力,再给撞财几天,让他可以安身下来。
婆婆沉默良久,说:“把新猫送回去吧!”
婆婆说,新猫在外面野惯了,根本不是家猫,呆不住的,老要出去,会带病回来。再有就是新猫没有煽,万一发情起来,又要花一大笔钱。
我内心里,并不认为为猫做手术打疫苗做体检花个300新币会有多么大的负担。对我而言,这一生从我手指缝里流过的钞票,可能是上千个300,我并不觉得痛,对于一条生命来说,完全可以视为不算什么。
我于是成了家里的少数,我再坚持,都无法挽回局面。
我跟丈夫说,我去替猫做了手术,他就不会出去了,而这笔钱我会赚回来。
丈夫说,你不能用你的思想去替换猫的思想,为什么你要去决定猫的命运呢?也许他向往自由,愿意在野外生存,有自己的孩子和女伴。你并不知道他的快乐是什么,只一相情愿地给他你以为的美好生活。
我坚持说,他跟着我,他希望有个家。
劳工说,那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其实猫是很聪明的。
撞财知道我们在争执什么,虽然我们以为他是猫,听不懂我们的话。可我忘记了,他是我前世的情人,他什么都懂得。
撞财原本一直粘着我,寸步不离。
在我们讨论完以后,就默默地走到大门前面,回头留恋地看着我,低声地让我开门。
我的眼泪就流下来。我现在坐这里打字,想到他默默转身离去的样子,我的泪如长河停不下来。是我的过错,我最终妥协了,我决定放弃他了。
我这一辈子,总在为别人活着。
我以前的愿望是当个幼师,可为了让父母高兴,我选择了上自己不喜欢的商科学院。
我以前养过一条狗,当时跟公婆住一起,我亲热地叫他红桃八。公公某日趁我不在家,连同他的小篮子和他的沐浴液一起,送给陌生人了。
在那以后的好几年里,我梦里老做到我吃的狗肉火锅是红桃八的。
那时候我跟丈夫发誓,等我以后有了自己的家,我要做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我有自己家了,我能做主了,可是在所爱的人面前,在现实的生活里,我流着泪同意让公婆将我前世的情人送走。人会为所谓真理而接受火刑,却往往因为爱而轻易放弃。我不能为了一只没有名字的野猫而站在整个家庭的对面。这种事情,也许穷我一生我都做不出来。
撞财来的不是时候,他如果早两个月进门或迟一个月遇见我,避开我公公婆婆在这里的日子,我就可以尽力将他留下。可是,我前世的情人,你为什么不是来的太早就是太迟呢?
夜里,因为难过,我抱着撞财在沙发上躺下,劳工带着卡拉睡在卧室里。
我的眼睛一刻都没合上。
撞财一刻不停地用他的头撞击我,用舌头亲吻我,表达他的喜欢。
他将手搭在我手心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是没有爪子的。
他的爪子晶莹透明,柔软到一碰就会断。
我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撞财一身伤,明白了为什么即便美味放在眼前他也不敢去拿,明白了为什么他磨爪爪的时候小心翼翼,明白了为什么他竭力想讨好卡拉。撞财是一只家猫,小时侯被人喂养的时候主人怕他将家具抓坏而将他的原爪连根拔去,只让他剩了个装饰的爪。不知什么原因他离开了家,我宁愿相信他是自己淘气走丢的,如果他的主人因为他发情了而不想要他,我会咒他一辈子的,在新年里面。先是剥夺了人家生存的根本,再又将他无情地扔到弱肉强食的社会。等待撞财的结局,除了死亡还是死亡。当然,猫终究是要死的。只是我不能接受他倒在血泊中或者终日凄凉惶恐中等待死亡降临的局面。
其实,我又比那个主人好多少呢?人家也许是真恶,而我呢,不过是伪善罢了,也许撞财已经认命了,不再幻想有家,是我走过去抱他,喂他,给他一夜的爱情,再狠心将他扔出去,从此,他再不相信所谓的情感,从此,他不再与人亲近。他曾经将信任付于我手上,在我慷慨打车将他带回来的路中,他以为他有了善良的妈妈。人是最不可信的,前一秒钟也许还谈着爱,后一秒就翻脸。一夜情也不过如此吧!
大家都担心撞财欺负卡拉,正如有人批判我说“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话,其实,撞财已经弱到除了接受欺凌的命运,无法再做什么。
天蒙蒙亮了。撞财已经接受了他有一夜安稳觉的现实,他主动走到门口,呼唤着我们给他开门,要求出发。
我的泪已经让我看不清楚周围的人了。
公公婆婆要送他回去,因为他们不相信我的保证,也许我前脚走的时候答应了,没一会转头又抱回来,这也就是卡拉的来历。
撞财走了。
卡拉开始神气,跳下蛰伏了一夜的桌子,走到厨房,吃那个新碗里的饭,对旧碗看都不看,在新尿盆里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然后,就匍匐在我脚边,忍不住,又跳上我的膝盖。
我内心忍不住的厌恶。一把将他打翻在地,大声呵斥她:滚开!
卡拉从没见我如此凶过,吓得一缩头跑远,并在后来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将内心的不快发泄在她身上是不对的时候,试图去哄骗卡拉回来,她也对我抱以敬畏的态度,保持安全距离。那种戒备的眼神伤了我的心。
我到底在做什么?一夜间,我失去了两只猫。
我怎么能责怪卡拉的凶残?她只是只猫而已,也许她平时表现得谦逊,乖巧,善解人意并会摇尾乞怜,但在关键时刻,为了捍卫自己的口粮和地盘,她至少敢于表达她的愤怒,也许显得狭隘,也许显得很无赖,可她至少是纯真的,毫不掩盖。
这跟那些个表里相亲相爱,面子上礼尚往来,口中甜言蜜语,而背地里憋着股邪气,先把你哄得放松警惕,再趁你不注意咬你7寸,到死你都不相信被人出卖的结局的人相比,已经是坦荡荡了。
我在婆婆公公出门前再三嘱咐,放撞财到他以前生活的地方去,也许那里他已经有一席之地了,活起来不会那么艰难。婆婆公公答应了。我还画了张详尽的地图,连第一眼看见撞财躺的那块画黄线的石头都标出来。
几个钟头后,婆婆回来了。
我问她,你们送他回去了吗?
婆婆说,没有。他不让我们抱着,一出了楼就撒腿跑。我跟你爸跟着后面追好久,两人追一身汗,总算追到了。后来就带着他一路奔回老家。开始他可乖了,我们走一路他跟一路,偶尔会钻到树丛里,可看我们走远了,他就又追上来。
但过了两个岔路口后,他就自己跑远了,我们等很久也不见他回来。我和你爸找了几圈没找到,就在附近的小店里买了四个面包,掰碎了一路撒着,怕他饿了没东西吃,一会出来能找到食物。
我又开始哭。那些面包,也许不到撞财饿,就被鸟给吃光了。我并不心疼鸟吃了面包,却怕撞财因为一个虾尾巴或半只死老鼠而被别的野猫欺负。
中午下课回来,我特地提早下车,在婆婆说的小树林那里四下看看。我打定主意,只要看见撞财,我就先带到医生那里做了手术,然后带回家。我就坚持这一回吧!
我转了好久,根本没看见一只猫的影子。
我的心就那样遗失在小树林里了。
我以后再也不忍心看路边的任何一只流浪猫,那已经成为我心中的一个不会煺去的伤疤。
2005-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