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绍尼的村庄里有一个吊儿郎当的人,叫做吉姆·斯托克斯。“什么叫吊儿郎当的人,巴巴?”
“那种人是肮里肮脏的无赖。”巴巴说,“你瞧吉姆·斯托克斯,说有多脏就有多脏。还有,他斜着眼看人有多难看!还有,他老是醉醺醺的,这个令人作呕的老家伙。”
但是巴巴并没有说对。吉姆·斯托克斯并不总是醉醺醺的。一年里有六个月他是醉醺醺的,但是剩下的六个月他像埃利·大卫斯一样清醒。而且一年里有九个月他是干活儿的,当然剩下三个月他却像树林里的一根木头一样闲着什么也不干。他在头脑清醒又肯干活儿的三个月里,存了足够的钱让他在剩下的三个月里什么也不干。那三个月以后还剩下来的钱,他通常都用在喝酒上。他有一个弟弟,是个杂货商,还是邻村教堂里的一个执事。那个弟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但好像跟吉姆一点也不相干。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在路上迎面碰见,那个杂货商都是只顾往前走,眼睛望在他前面,而吉姆却站在一旁,眼睛斜视着嘲笑他。吉姆很矮,但是身体四四方方很结实,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驼起一个肩膀,像是传说里的侏儒。安绍尼被他迷住了,但是当他们遇到吉姆时,巴巴总是把他拖在一边,吉姆看见她这样做,总是斜着眼睛看她,嘲笑她。
有一天安绍尼独自一人到店里去买糖果,碰到了吉姆。吉姆正在补一个树篱,因为那时候正好在他干活儿的月份里,也正好在他醉醺醺的时候。安绍尼停下来看着他。看着别人干活儿通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更何况吉姆干起活儿来很出色。要是他干得马马虎虎,那个农夫也不会让他干了。事情怪就怪在那个吊儿郎当的老家伙,随便干什么活儿都天生懂得一种诀窍,补树篱也好,挖沟也好,锄地挖土也好,就是喝得醉醺醺也能干得非常出色。
吉姆斜眼看着安绍尼,说:“你在看谁?”
“我在看你。”安绍尼说。
“那你就看吧,看看并不碍事。”吉姆说。
安绍尼听到这一点很高兴,因为吉姆斜眼看人确实有些怕人。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吉姆说。
“一个便士。”安绍尼说。
“你手里有一个便士,真是一个很有福气的小男孩,”吉姆嘲笑道,“我就没有一个便士。”
安绍尼马上把他的便士举到他的面前,吉姆收下放进了他的口袋。
“我没有向你讨这个便士,”吉姆说,“是不是啊?”
“没有讨。”安绍尼说。
“那就祝你快活。”吉姆说,“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做个好小男孩。”
安绍尼果然像个好小男孩,回家去了。
以后他们时常单独碰见,每回吉姆总是问他手里有什么东西,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安绍尼要是有一个便士,就给了他,要是有一些糖果,总是跟他分着吃,尽管吉姆看不起糖果,说他很少吃这种玩意儿。有一天农夫看见他们在一起,便起了疑心,看着吉姆。
“你给我听着,”那个农夫说,“你有没有麻烦这个小家伙?你说。”
“麻烦他?我?”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说,“他跟我是朋友。”他斜眼看了看安绍尼,“你说是不是?”
“是的。”安绍尼说。这一点农夫怎么也没有想到,不过他突然看出来,他们确实是朋友。
有一天,那是一年开春的时候,安绍尼跟他的父亲在一起,碰到了那个农夫。他们互相问好以后,他父亲问那农夫的景况如何。
“马马虎虎过得去。”那农夫说,“一句话,就是人手短缺。吉姆又停止干活儿了,那个游手好闲的老家伙,到五月以前我是休想指望再看到他了。”
“狄克·华特也休想看到他了。”安绍尼的父亲说。狄克·华特是村里酒店的老板。
“是这么回事,”那农夫点头说,“这个吉姆可是个怪人,干活儿的时候是个酒鬼,游手好闲的时候却清醒得很。”他摇了摇头,好像说不出究竟哪一种情形更糟糕。
“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他挣钱后游手好闲了一阵子。”
“嗯,”那农夫说,“为了这个,他也停止工作。当他干活儿的时候,他并不把所有的钱全花在喝酒上,只有从五月到十一月,狄克·华特经常看到他。从那个时候到二月份,他跟你我一样健全,为了以后的游手好闲,他把一个个便士全都存了起来。可要我说,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什么人会这样想要在三个月里什么事也不干呢?”
“是啊,是啊!”安绍尼的父亲说,“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什么事也不干呢?”
“那还错得了,这可是人们亲眼目睹的,”那农夫说,“这里没有什么秘密。这三个月里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吉姆在三亩林里,躺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他的烟斗。可究竟为什么,那是我最最想知道的一点。”
“你有没有问过他原因?”
“嗨,我问过,可你瞧,我得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回答?‘我休息,主人。’吉姆是这样跟我说的。‘可为什么呢,吉姆?’我说。‘听树生长呗!’他说,‘我五月份回来,主人。’他就这样走了。可究竟为什么呢?”
为什么那个农夫要翻来覆去问这个问题呢?安绍尼心里很纳闷。吉姆·斯托克斯已经告诉过他那是为了什么。那是安绍尼头一次有机会到三亩林里去,吉姆亲口告诉他的。
那是一年中光秃秃的时候,不过你知道万物都已经开始生长。阳光穿过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枝,乌鸦在上面呱呱叫着,树下也没有什么低矮林丛遮掩什么东西,只有这里那里在潮气的滋润下有一些零星的紫罗兰和一些刚刚长出来的山靛。不久安绍尼就发现吉姆·斯托克斯躺在一棵树下,像是一根枯木头。他的背对着安绍尼,烟斗里喷出来的烟在他头上袅袅地盘旋。他听到小男孩来了,却并不回过头来,只是举起一个手指头,警告他保持安静。安绍尼尽量悄没声儿地走过去,在吉姆的身边坐了下来,背靠在树干上。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两个人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安绍尼眼睛盯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什么也听不见。要是吉姆能听见什么,那他的耳朵一定特别尖,要不他一定能听得特别仔细。一个小时过去了,安绍尼受到深深的失望的折磨。就在他倾听的时候,他半信半疑地期待着他脚边的泥土里会有树长出来,可是周围的一切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你在犯错误。”吉姆说,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又装满了烟叶,“你那是在看,而不是在听。你以为自己眼睛尖得足以看见树生长吗?闭上你的眼睛,不要去看,只要去听,你这个小笨蛋。”
他在安绍尼面前吞云吐雾,弄得他眼睛都刺痛了,视线也模糊了。安绍尼很乐意闭上他的眼睛。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
谁在说这话?
大地正在他下面摇晃,摇来摇去,摇来摇去,就像是一次次心跳一样。“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来—来,来—来,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那些小小的种子还紧密地舒服地躺在大地的那张床下,但当大地摇来摇去的时候,它们身体的内部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安绍尼听到它们在颤动,就像他自己的心在颤动一样。那是一些小小的种子,有的平平的,有的圆圆的,有的椭圆形的。还有小小的果实从橡树上重重地掉下来,还有从白蜡树上飞下来像小小翅膀一样的种子,还有从山毛榉果子里炸开来的一些小小的三角形的种子。大地挤满了这些种子,当大地把它们摇来摇去的时候,它们的心都在怦怦地跳。但是还没有一颗从地里露出来,更别说是在森林里它们的祖先之间冒出它们的尖尖来。
“啊,在这下面,一个什么样的森林就要长出来啦!”吉姆喃喃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烟,大口大口地吐烟。“那是一个大得了不得的森林。”
“什么时候长出来,吉姆?”
“可能要一百年。我们看不到它蓬蓬勃勃了,不过我们可能会看到它萌芽生长。现在这里的高大树木到那时会灰飞烟灭,别的大树会代替它们的位置。再下去轮到它们灰飞烟灭了。仔细听那咔咔声,那是那边老橡树的声音。它在长,是不是?留神听这种咔咔声,我已经听了四十年啦。那边的栗树也在长,还有那棵小山楂树,竖起耳朵听,它从不停止,从不停止,直着长,扭着长,咔咔 咔咔,它们必须继续不断地长,要停也停不下来。嘘!”
“嘘——嘘!好了——好了!那里——那里!来——来!”
摇呀,摇呀!大地在摇。
怦啊,怦啊!安绍尼的心在跳。
他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他是地里的一颗种子啦。什么样的种子?他得等多久才能知道自己是一棵又高又直的枫树,还是一棵小小的弯弯曲曲的小山楂树?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直直的还是弯弯曲曲的,对大地说来全都一样。她一直在同样使它们继续不断地成长。到了末了它们全都要灰飞烟灭,到那时谁又知道它跟它有什么区别呢?留神听!” “留神——留神!好了——好了!那里——那里!来了——来了!”
一年过去了。安绍尼让它小小的芽尖从地缝里钻了出来。现在他刚刚能看到森林,那座他一定得在其他所有树中间占据一个位子的森林。它们一棵棵都那么高,有的那么美丽,有的那么古怪。那棵嫩嫩的优美的白蜡树像是他的妈妈。那么说来,她是一棵白蜡树。但是那棵槭树像是她的爸爸。他会不会变成一棵槭树呢?瞧那一棵古里古怪,扭扭弯弯的小山楂树,很像是吉姆·斯托克斯。难道他也会变成一棵扭扭弯弯的小山楂树?又一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年,又是一年。安绍尼一直在长啊,长啊。他的嫩芽起先像花一样娇嫩,一年又一年,一点点变硬了,接着又一年又一年,变得很粗糙很粗糙了。
“小心那些兔子,”那些小山楂树提醒他说,“你还很不安全。它们一有机会就会把你啃了,那时你怎么办?”
不过兔子放过了他,许多年就这样溜了过去。
有一个男人带着斧子来了,他把那些小山楂树丛清理掉了。
在下一年里槭树给砍了,再后来是那棵白蜡树。老森林里一棵又一棵老树消失了,新树一棵又一棵起来了。但森林还是森林,尽管里边的树一棵棵都不一样了。
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安绍尼一直忙着在听万物的生长,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看。现在他突然想看看他自己,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树。但是他看不到自己——他在密林的深处,实在太深。他可以探头看他周围所有别的树,只有一件事他无法看到,不知道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树。
“我是什么树?我是什么树?”他大声地嚷嚷道。
“你不要老是问那么多问题,问个不停。”吉姆·斯托克斯咆哮道,从嘴巴里取下烟斗又重新装满了烟叶。“那只会打搅那些东西。要是你不能把这些问题藏在肚子里,你还是带着它们回家去吧。”
安绍尼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吉姆从新装满烟叶的烟斗里吐出大口大口的烟雾来。但是他无法让那些问题保持安静,它们挤满他的脑子,就像种子挤满了大地一样。他所能听到的只是那些问题发出的吵闹声,他再也听不到那些树生长的声音了。
所以他站起身来偷偷地溜走了,留下吉姆·斯托克斯一个人像是一段木头躺在树下,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什么问题都不问一问,只是一边抽烟一边竖着耳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