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有个大图书馆,每个系也有自己的图书馆,这在战争期间是很难得的。所有图书馆全部开架,学生可以自由进书库,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待一整天也没人管。有的书看着名字不错就拿出来翻翻,如果觉得没意思,又给搁回去,有的非常感兴趣就借出来,如同浸泡在书的海洋里,那享受真是美好极了。解放后我在历史研究所工作了三十年,做了研究员也不能进书库,要看书的话得在外边填条,然后交给图书馆管理员去拿。有一次我跟管书库的人商量,我只查一个材料,但不知道在哪本书里,你让我进去翻一下,不必来回填条换书,太麻烦了。其实那时候我年纪挺大了,都五十多岁了,他“恩准”我进去查书,还拿个手电筒,紧盯在我屁股后面,似乎唯恐我在里面偷书,或者搞破坏。这种监视让我觉得异常尴尬,很不舒服。现在的国家图书馆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许多馆室不能入库,先在外面填条,限借三本,也许只给你找出一本来,翻翻可能还不是你想要的。得,这半天等于瞎耽误工夫,翻了一本没用的书,时间就报废了。
我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碰见过一个美籍华人居密,她是国民党的元老、司法院院长居正的女儿。她说她去南京找材料,借书麻烦极了,借档案就更麻烦,结果待了七个月,所看到的内容抵不上在美国图书馆看一个月。我深有同感。我们手续太麻烦了,如果书库能随便进,就跟逛书店一样,左翻一本右翻一本,那一天能看多少?虽然不是所有书都仔细看,可是信息量就非常大了,需要哪本可以再看哪本。如果不能进书库,借什么书得填条请他给你拿,一天又能看多少?我觉得这跟我们的指导观念有关。图书馆的作用是什么?应该是尽最大的可能把书让大家看到。可是按照我们现在的观点,图书是国家的财富,我们要尽量地把它保护好,越翻越烂怎么成?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尽量少让人看,或者不让人看,这在无形之中,使我们国家在吸收知识方面落后了。图书馆是为传播知识设立的,着眼点不应当是建多少高楼、收藏多少图书,而应当是怎么才能让这些书流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如果这一点不考虑的话,图书馆变成了藏珍楼,唯恐被人家摸坏了,这就失掉了它最初的意义了。
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的图书馆。按理说我是一个外国人,也没有介绍信,什么证件都没有,可并没有人查问,书库照样可以进。图书馆从清晨开到夜半,只要你有精力,可以从早干到晚,而且它的条件非常好,里面有沙发,旁边就是小吃店,累了饿了可以歇一阵再继续,那你一天能收获多少?而且里面那些关于中国的书,包括港台的书、大陆出版的书,报刊、杂志,几乎都有。可是我们这里呢?国外的书看不到,港台的书也看不到。我在历史所的时候,借台湾“中央研究院”的期刊,得写个申请让党委特批,谁愿意去找那麻烦?这等于我们在思想上自我封闭了。别人的都不看,关起门来就看自己的那一点,好比一个足球队整天关起门来自己练,人家怎么打法你都不知道,这种球队出去能打得赢吗?既然社会主义在理论上先天就比资本主义优越,他都不怕你,你为什么怕他呢?
我们那时候有好几条路径可以提高英文,一个是跑到外文系图书馆借英文小说。记得有个同学问我:“你看了多少本?”我说看了二十本吧,他说:“二十本不够,得三十本。”后来我们发现,读英文小说不要看英美人写的,而要看其他国家的作品翻译成英文的,比如法国人大仲马、小仲马、莫泊桑的,或者俄国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那些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就容易得多。还有一条路,就是看英文杂志。联大有个杂志阅览室,国内国外的期刊杂志总有两三百种的样子,没事了就可以到里面翻一翻,跟逛书店一样,可以吸收很多东西。其中我有兴趣,而且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的,比如Apollo,关于美术史的,里面插图非常精彩——其实学校里没有美术史的专业课,可那种杂志阅览室里也有。还有一本杂志,名字是Etude,是法文的音乐史杂志,介绍很多古典音乐。有一篇文章给我印象很深,讲Sc(舒伯特)的歌Erlknig(),那是一个德国民间的传说。一个小孩病得很重,父亲抱着他骑马去看医生,晚上风吹得很紧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魔王出现勾引那个小孩,后来那个小孩就死了。这个歌我在北京就知道,是歌德的诗,可是一直没找着,看见那本杂志上有,赶紧抄了下来。这些条件后来就再没享受过了。我在历史所那么多年,牌子也是“中国科学院”,按理说条件应当很丰富,结果反倒不如联大的时候。
那时候英国领事馆离学校不远,领事馆里的阅览室可以随便进,一般只有三四个读者,而且阅览室的人挺殷勤,还给你倒一杯茶。1939年秋天,就在我离开贵阳的前两天,希特勒进攻波兰,二战开始了。英国领事馆里有各种英文的报纸杂志,当时我们对战局也很关心,常过去翻看。有一份London Illustrated Nefire,一种飓风式hurricane,性能非常优越。而且英国还有一种秘密武器是雷达,在“大不列颠之战”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所以德国终于没有能过海。这些都是我从领事馆的阅览室里看到的,一方面增加了实事知识,另一方面,不自觉地就吸收了许多现代报刊的应用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