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表叔一家老是游徒不定。在舊社會他寫過許多小說,照一位評論家的話說:
“疊起來有兩個等身齊。”
那么,他該有足夠的錢去買一套四合院的住屋了,沒有;他只是把一些錢買古董文物,一下子玉器,一下子宋元舊錦,
明式家具……精精光。買成習慣,也送成習慣,全搬到一些博物館和圖書館去。有時連收條也沒打一個。
別人知道他無所謂,索性捐贈者的姓名也省卻了。
現在租住下的房子很快也要給遷走了,所以住得很匆忙,很不安定。但因為我們到來,他就制造一副長住的气氛,
免得我們年輕的遠客惶惑不安。晚上,他陪著我刻木刻,看刀子在木板上運行,逐漸變成一幅畫。
他為此而興奮,輕聲地念道一些鼓勵的話。……
他的工作是為展品寫標簽,無須用太多的腦子。但我為他那精密之极的腦子擱下來不用而深深惋惜。
我多么地不了解他,問他為什么不寫小說,粗魯的逼迫有時使他生气。
一位我們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寫了一封信給他,愿意為他的工作順利出一點力气。
我從旁觀察,他為這封回信几乎考慮了三四年,事后恐怕始終沒有寫成。凡事他總是想得太過朴素,以致許多年的話不知從何談起。
保姆石媽媽的心靈的确像塊石頭。她老是強調從文表叔愛吃熟豬頭肉夾冷饅頭。實際上這是一种利用老人某种虛榮心的鼓勵,
而省了她自己做飯做菜的麻煩。從文表叔從來是一位精通可口飯菜的行家,但他總是以省事為宜,過分的吃食是浪費時間。
每次回家小手絹里的确經常脹鼓鼓地包著不少豬頭肉。
几十年來,他從未主動上館子吃過一頓飯,沒有這個習慣。
當他得意地提到有限的几次宴會時——徐志摩、陸小曼結婚時算一次,郁達夫請他吃過一次什么飯算一次,另一次是他自己結婚。
我沒有听過這方面再多的回憶。那些日子距今,實際上已有半個世紀。
借用他自己的話說:
“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
什么力量使他把湘西山民的朴素情操保持得這么頑強?真是難以相信,對他自己卻早已習以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