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黄永玉 本章: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2

    江堤整理

    藝術的抽象與具體

    下面要談的是藝術的抽象與具體。

    中國畫講究氣韻,講究空靈,講究含蓄。為什麼要講究呢?因為人需要抽象一點的東西來綜合調節紛擾的生活。

    在家裏,在辦公室,忙碌下來之後,人常常遺失在一種時空的空洞中,什麼也不做,也不想,朦朦朧朧,傻在那裏,

    有人過來東問西問,你便會說別吵別吵,讓我靜一靜。這種靜一靜不是休息,雅一點叫做超脫,叫做茫然,叫做忘機。

    現實生活中的人,常常忘記或失落這種重要的空檬狀態。

    人在山上懸崖峭壁上面,對著腳下的萬丈峰巒,遠處重疊的群山,也不能說他當時什麼也不想,

    但可以肯定,大部分時空中都處在一種不思想的境界裏。

    在大海邊,在松樹裏,在月下,晨光熹微之前,在繁顯的生活中,有這種境界是很養人的,它起著一種複生活力的作用。

    中國畫中,人們特別看重這類境界的作品。

    馬遠、範寬這兩位宋代的名家,元代的倪雲林(名瓚,字元鎮),

    包括以後的石濤、八大,以及近代的傅抱石,都是這方面的能手。

    我講講傅抱石畫畫。

    他先有一個想法,有時畫一幅很大很大的畫,用很大的筆,僻啦啪啦,灑水,灑墨。灑完了之後,讓它乾。

    乾了以後,把它團起來,捏,捏成一個團。然後再把紙鋪開、壓平,當然上面還是高高低低,他再拿筆在上面掃。

    掃完了,再燙平,把它掛起來。看上去什麼也沒有,很抽象的東西。

    然後,他在裏面去找霧,找遠近的距離,找水流,找瀑布。

    在這個基礎上,用筆把水,把空檬的東西加強,把它剔出來。

    剔出來之後,還是很抽象的東西。他就在裏面加幾棵“大樹”。那大山上的“大樹”,實際上是棵很小的樹。

    在樹底下加幾間更小的房子,房子裏加幾個更加小的人,紅的衣服的,綠的衣服的,非常突出的人。

    看畫的人當注意到這些的時候,再回頭來看看他剛才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都有“東西”了,

    近處的山,遠處的山,把人們都引到那個山水裏面去了。

    傅抱石先生高明的地方,就是能把抽象和具體諧調得非常完美,是這麼一個偉大的藝術家。

    這種修養是很難達到的。魯迅以前曾經批評一種淺薄的、簡單的理解這種抽象與具體,理解這種所謂的高雅的作法,

    他說:“崇尚高潔,便成空虛。”沒有這種修養,沒有這種理解能力,假裝來高潔一下,就空虛了。

    搞不好,很容易變得幼稚可笑。這在藝術上是一種控制的學問。

    王維的這兩句詩:“返影人森林,復照青苔上”,說明了什麼呢?

    說明了一種感覺,不是很具體的東西,一種很緩慢的在移動的意境。

    但這種意境,在藝術上要得到它是非常難的,所以我們有什麼在畫面上得不到的,就到詩、詞裏面去尋找,

    再反過來幫助我們的創作。

    有的朋友也不瞭解,向我訴苦,說聽不懂現代音樂,也看不懂抽象畫,尤其是外國的那種前衛的現代畫。

    我就告訴他:你原來是聽得懂看得懂的,你把聽得懂看得懂的本事忘記了。

    我就問他你看過京戲嗎?看過地方戲嗎?聽過鑼鼓的鬧台嗎?

    他說看過、聽過。

    我問他,你受得了嗎?

    他說當然受得了。很簡單,現代音樂就是加了音符、音調的有哆來咪發嗦的鑼鼓點子。(掌聲)

    現代抽象畫,也就是加了各種顏色的鑼鼓點子。(掌聲)

    更具體地說,美術學院素描老師教畫人體畫的學生畫石膏像,講要點,講形體,色調,質感,虛實運動,還講深重關係,

    縱深關係,形體關係,講光,太陽光照在形體上光起了什麼變化,衣服同臉的對比關係。

    講完了,讓你去練,深入認識,這就叫素描了。

    那些繪畫元素,你要深深記住,用這種方式理解你要進行的工作。

    只要這些東西弄懂了,你將來畫人也好,畫樹也好,畫風景也好,你都懂得這些關係了,畫起來是熟練的問題了。

    這說的是寫實主義的畫。

    那些抽象作品的表現是什麼呢?

    它只是使用了前面我講的那些形體、調子、質感、虛實、縱深關係、運動、對比這些元素之中的一種。

    比如調子。它無所謂主題,調子就是我的主題。我表現的就是調子。什麼是調子?就是深淺。

    一塊一塊顏色,深淺不一的微妙的調子,這就是一張畫了。我表現質感,粗的細的,這是一張畫。

    我表現強烈的色彩,這又是一張畫。實際上是回去了,回到了我們研究元素的階段去進行創作。

    現代繪畫基本上是用這種表現方法。我們看畫呢,也要用這種方法來看。

    就像我們喝茶一樣,外國人就不能理解中國人喝茶,既不甜,又沒有油,也沒有什麼味道。

    茶的妙處,就像我們在“喝”一種抽象畫一樣的。可以用這種角度去體會現代繪畫。

    好的抽象畫,看慣了,也是很過癮的。不過,它打破了我們過去的欣賞習慣。

    動不動就要問它講的是什麼?有什麼故事?是什麼意思?它是不講這些的。

    有一個人問畢卡索:“你這幅畫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懂。”

    畢卡索就問他:“你聽過鳥叫嗎?”

    那個人說:“聽過。”

    問他:“好聽嗎?”

    那人說:“好聽。”

    畢卡索又問:“你懂嗎?”

    那個人說:“我不懂”(掌聲)

    其實,中國人不僅僅懂得抽象藝術,而且是個提倡者、創造者。提倡遊山玩水,就是搞抽象遊戲。

    山水沒有給你什麼故事,沒有具體內容,所謂陶冶性情,就是欣賞抽象藝術。

    有不少人研究樹根雕刻,尤其是“四人幫”垮臺以後。樹根雕刻的欣賞,也有兩個階段。

    最初的階段是它像什麼。像仙鶴,像跳舞,像下棋,像獅子,像老虎,像老鷹。

    久而久之,就發現模擬的形象,沒有自然的形象那麼妙。

    最好不弄出點什麼來,單純地看那一點妙處,可能比像什麼更好。

    看看樹根流動的那種質感,那種運動關係,那種很強大的生命力,就把你帶到一種很高雅的欣賞境界中去了。

    也有懂得欣賞石頭的。石頭的形態、紋理,也同欣賞樹根一樣,開始也有一個類比具體形象為目的的階段。

    石頭裏面有山水,有風景。我們湘西有很多的洞,桂林也有。

    我有一次在桂林,很高興很愜意地跑到七星岩的溶洞裏,來了個女解說員解說,她說那個就是牛郎啦,

    這個是織女,新社會以後牛郎開拖拉機,到深圳搞企業去了,(掌聲、笑聲)織女到紗廠去做領導工作去了。

    我在旁邊聽她這麼一講,看石頭的興趣一點也沒有了。

    不需要講,我自己去體會那種境界,體會就是欣賞抽象藝術,

    把它一具體化,尤其是作現實的描述,整個就完蛋了,我只好跑了。

    石頭和樹根都有一種天趣,也有一種畫意。

    大理地區出產的大理石紋樣,有的像山,有的像雲、樹,它是幾十億萬年前的石頭,給我們帶來一種快樂,

    那是一種神奇的快樂,巧的快樂。經過開發者的修飾、打磨、引導,的確讓人歎為觀止。

    可是我更喜歡稍稍加工打磨一下的那種比較抽象的東西,樹根或者石頭塊,那種有更深的意境,不是那麼具體。

    漢唐魏晉六朝,就已經有人欣賞這種藝術了,比如白居易收集石頭,

    有首詩:“回頭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

    魏晉六朝的時候,《南史》記載,一戶人家運來一塊很漂亮的石頭,後來跟人家打賭賭輸了,就運到了另一家去了。

    那塊石頭非常大,老百姓跟著看,跟著圍觀。

    還有宋朝的米芾,見到好石頭,就拜、叩頭,並不是因為它長得像菩薩,而是因為它美。

    對石頭的美還總結了一些理論,歸納成八個大字。

    一個是“漏”,上下要通氣;

    一個是“瘦”,長得秀氣;

    要“皺”,起皺紋;

    要“透”,要有洞,透來透去的。

    合起來就是“漏、瘦、皺、透”。

    另外從它的形狀來講,

    一個是“清”,長得清秀的清;

    一個是“醜”,石頭長得且也很有意思;

    一個是“頑”,樣子很頑皮;

    一個是“拙”,樣子很傻、笨拙。

    合起來就是“清、醜、頑、拙”。

    這八個字點出了形的氣質。所以很多東西,我們早就有了。

    當我們今天欣賞英國的赫爾摩——一個大雕塑家的作品,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石頭,漏、瘦、皺、透什麼都有。

    看它動與動的關係,打磨的光滑同粗糙的對比,就是這些東西。

    當然,這並不是說我今天還不會,明天瞎打幾個洞就是藝術了,不是這樣,它還是有很深的經驗與學問的。

    我們中國早就有欣賞這種東西的習慣,經過一段時間的隔膜,就變成兩種東西了。

    欣賞抽象藝術,有一種抽象的感覺的美,這種美是我們非常需要的東西。

    我們需要空靈,空靈對人是很有益處的。人常常把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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