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馆传奇 四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林海音 本章:惠安馆传奇 四

    ldquo;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rdquo;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ldquo;谁给你染的?rdquo;妈问。

    ldquo;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rdquo;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ldquo;谁给你染的?rdquo;妈又问。

    ldquo;嗯rdquo;我想了一下,ldquo;思康三婶。rdquo;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ldquo;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rdquo;妈给我挟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ldquo;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rdquo;

    ldquo;一,二,三,hellip;hellip;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hellip;hellip;rdquo;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 ldquo;乱数!rdquo;妈妈瞪了我一眼,ldquo;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hellip;hellip;rdquo;

    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ldquo;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hellip;hellip;rdquo;

    妈也笑了,说:

    ldquo;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rdquo;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ldquo;知了知了rdquo;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ldquo;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rdquo;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

    ldquo;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rdquo;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ldquo;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rdquo;

    ldquo;没有,没有,rdquo;我说,ldquo;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rdquo;

    ldquo;那你是怎么了呢?rdquo;她又指指我的脸,ldquo;好难看啊!rdquo;

    ldquo;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rdquo;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ldquo;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rdquo;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ldquo;不知道要下多久?rdquo;妞儿问。

    ldquo;你可回不去了。rdquo;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床铺,但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ldquo;你要干吗?rdquo;

    ldquo;帮我穿上,我冷了。rdquo;我说。

    妞儿笑笑说:

    ldquo;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rdquo;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ldquo;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rdquo;

    ldquo;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rdquo;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ldquo;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rdquo;

    ldquo;不是,不是,我说错了,rdquo;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ldquo;我是说秀贞。rdquo;

    ldquo;秀贞?rdquo;

    ldquo;我三婶。rdquo;

    ldquo;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rdquo;

    ldquo;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rdquo;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ldquo;干吗这么瞪我?rdquo;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ldquo;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rdquo;

    ldquo;他们有什么可讲的!rdquo;妞儿撇了一下嘴,ldquo;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rdquo; ldquo;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rdquo;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rdquo;

    ldquo;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rdquo;

    ldquo;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rdquo;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ldquo;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rdquo;

    ldquo;我呀,哼!rdquo;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ldquo;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rdquo; ldquo;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rdquo;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ldquo;谁知道!rdquo;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ldquo;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lsquo;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rsquo;我那瘸子妈说:lsquo;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rsquo;我爸说:lsquo;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rsquo;我妈说:lsquo;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rsquo;我爸叹了口气,又说:lsquo;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屎到屁门了。rsquo;我妈说:lsquo;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的私生的小崽子来。rsquo;我爸又说:lsquo;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了,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咕碌咕碌直转哪!rsquo;我妈妈说:lsquo;哼!你如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rsquo;hellip;hellip;rdquo;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在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包裹包裹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ldquo;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rdquo;

    ldquo;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rdquo;

    ldquo;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hellip;hellip;rdquo;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ldquo;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rdquo;

    ldquo;我刚才说了什么?rdquo;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ldquo;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rdquo;

    ldquo;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rdquo;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着窗外说:

    ldquo;雨停了,我该回去了。rdquo;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ldquo;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子有块青记,让我找找hellip;hellip;rdquo;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ldquo;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rdquo;

    ldquo;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hellip;hellip;rdquo;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ldquo;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rdquo;

    ldquo;没有,我没病,rdquo;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ldquo;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rdquo;

    我也说:

    ldquo;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rdquo;

    ldquo;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rdquo;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ldquo;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rdquo;我又搂着她的脖子附在她耳旁小声说:ldquo;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教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rdquo;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ldquo;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有这回事吗?hellip;hellip;你说我亲妈?rdquo;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ldquo;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rdquo;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ldquo;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rdquo;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趟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ldquo;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趟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rdquo;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拖我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ldquo;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rdquo;

    ldquo;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rdquo;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ldquo;回肉rdquo;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ldquo;爸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rdquo;

    我急了,说:

    ldquo;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rdquo;

    ldquo;鬼事!rdquo;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ldquo;身上还这样热,不知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rdquo;

    ldquo;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rdquo; ldquo;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rdquo;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ldquo;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rdquo;

    ldquo;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rdquo;

    爸爸这时也说:

    ldquo;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早发出去呢!rdquo;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ldquo;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rdquo;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ldquo;那好吆,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给你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rdquo;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匣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我可以照到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阖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对我说: ldquo;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栓上,我就进来了。rdquo;

    ldquo;那咱们就去吧!rdquo;

    ldquo;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rdquo;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ldquo;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rdquo;

    ldquo;哪里!rdquo;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ldquo;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rdquo; ldquo;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rdquo;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ldquo;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ldquo;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hellip;hellip;rdquo;

    ldquo;嗯。rdquo;

    ldquo;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hellip;hellip;rdquo; ldquo;嗯。rdquo;

    ldquo;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嗯。rdquo;

    ldquo;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hellip;hellip;。rdquo;

    ldquo;嗯。rdquo;

    我们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ldquo;嗯,嗯,rdquo;地答着,一边她就抽答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ldquo;她就是hellip;hellip;rdquo;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ldquo;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rdquo;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门,前半夜都不拴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ldquo;别出声。rdquo;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ldquo;谁呀?rdquo;

    ldquo;我,小英子!rdquo;

    ldquo;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rdquo;

    ldquo;嗯。rdquo;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口丑口丑地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我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ldquo;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rdquo;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ldquo;哟!rdquo;地喊了一声,ldquo;是你,英子,这一身水!rdquo;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地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ldquo;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rdquo;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秀贞好一会儿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道:

    ldquo;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rdquo;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ldquo;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rdquo;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ldquo;给你做盘缠。rdquo;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道:ldquo;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rdquo;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ldquo;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rdquo;

    妞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ldquo;妈!rdquo;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ldquo;走吧!rdquo;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ldquo;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rdquo;

    ldquo;嗳。rdquo;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ldquo;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rdquo;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ldquo;秀贞!秀贞!妞儿!妞儿!rdquo;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ldquo;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hellip;hellip;rdquo;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ldquo;妞儿!妞儿!rdquo;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ldquo;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hellip;hellip;rdquo;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ldquo;妈啊!妈啊!rdquo;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hellip;hellip;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ldquo;hellip;hellip;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rdquo;

    ldquo;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rdquo;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ldquo;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rdquo;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ldquo;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hellip;hellip;rdquo; ldquo;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rdquo;

    ldquo;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rdquo;

    ldquo;在哪儿烧的?rdquo;

    ldquo;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rdquo;

    ldquo;唉!rdquo;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ldquo;这就灌吧?rdquo;

    ldquo;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rdquo;妈问。

    ldquo;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rdquo;

    ldquo;搬了家比什么都强。rdquo;

    ldquo;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rdquo; ldquo;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rdquo;

    ldquo;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rdquo;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ldquo;呀!rdquo;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ldquo;好了,醒了!rdquo;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ldquo;我不吃药!rdquo;

    宋妈对妈说:

    ldquo;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rdquo;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hellip;hellip;我问妈妈说:

    ldquo;妈,外面在下雨吗?rdquo; ldquo;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rdquo;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ldquo;认得我吗?英子!rdquo;

    我点点头:ldquo;宋妈。rdquo;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ldquo;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rdquo;

    ldquo;新的家?rdquo;我很奇怪地问。

    ldquo;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rdquo;

    ldquo;那么hellip;hellip;rdquo;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ldquo;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rdquo;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ldquo;镯子!rdquo;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ldquo;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rdquo;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ldquo;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rdquo;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ldquo;妈!rdquo;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ldquo;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rdquo;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ldquo;妈!rdquo;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ldquo;喏,再看这个,是hellip;hellip;rdquo;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喊:ldquo;爸爸!爸爸!rdquo;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ldquo;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rdquo;

    宋妈说:

    ldquo;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rdquo;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歌:

    ldquo;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hellip;hellip;rdquo; 她又唱:

    ldquo;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台刂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rdquo;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ldquo;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rdquo;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hellip;hellip;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ldquo;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rdquo;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ldquo;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rdquo;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ldquo;妈,这是桂花香吗?rdquo;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ldquo;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rdquo;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ldquo;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rdquo;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ldquo;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rdquo;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ldquo;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什么是将来的事?rdquo;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ldquo;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从前的呢?rdquo;

    ldquo;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rdquo;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hellip;hellip;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ldquo;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rdquo;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ldquo;将来rdquo;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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