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从我住的四十层的高楼向外看,窗外的灯光伸展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勾勒出街道和大厦的轮廓,紧凑却不拥挤,深远而又开阔。不见了冷冰冰的钢筋水泥,只留下点点温暖的颜色,悬浮在视线里。
正如我的回忆,跃出时间的帷幕,然后就不肯离去。
那个从化妆室匆匆出来,一路小跑着进了演播室的女主持人就是我吗?那间宽敞的演播室里铺着玻璃地板,穿高跟鞋走在上边,有特别清脆的响声,在开机前的寂静里,几乎让人尴尬。接着,片头音乐响起来,节奏很快,像敲鼓,搞得我的心也怦怦直跳。身边赵老师不动声色,轻声说一句:“情绪再饱满点儿。”我稳住神,挺了挺腰板。腰真酸,这样每天站五六个钟头录像,已是连续第五天了。
音乐戛然而止。热烈的掌声。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对面坐着二百位我的客人,穿着统一的t恤衫,上面印着节目的名字,让我首先欢迎他们吧——“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收看《正大综艺》。”
《正大综艺》,我的老朋友,久违了。我们曾经共处四年,使我成为你任职最长的主持人。是你让我爱上了电视这一行;为了电视这一行,我又离开了你,飞到地球的另一边,重新做起了学生。有人说我聪明,有人为我可惜,而你是应该了解我的,这个选择是我事业的必然,人生的必然,几乎不需要得到更多人的肯定。对于这一选择,我是不假掩饰地感到骄傲的。屈指算来,离开你已经有两年了,《正大综艺》,你好吗?
当我取出母亲为我翻录的从第一期到第二百期的《正大综艺》录像带,看到那个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我”,我突然有了表达的冲动。那个因第一次上电视而不知该往哪儿看的女学生,是多么幼稚,却又多么认真!身上穿的还是从导演那几借来的连衣裙。姜昆、戴宗显、赵忠祥,我的搭档们都是我称为“老师”的人,却又与我建立了朋友的关系。如果没有他们的提携,我的那点薄薄的天分何以在短短几年中造就了所谓的“成功”?还有同一个办公室的永远忙碌的同事们,我们曾一起看素材,写稿子,搬磁带,接电话,遇到有精神不太正常的男人打电话来,要“找杨澜谈谈”,同事们总是很果断地冲我摆摆手,叫我别出声,然后很有派头地对那人说:”杨澜不在,我是她的上级,有什么事就跟我谈吧。”在办公室的一角永远有一箱方便面。直到现在,我一看见方便面就恶心——那时候吃得太多了。隔壁的《动物世界》组,有一张单人行军床。每到录像期间,同事们就把它让给我,好让我中午打个瞌睡,而他们,都睡在拼合的椅子上——我的那间温暖的办公室已经变样了吧?我的那张办公桌,是不是已经分配给了新来的实习生?在向《正大综艺》告别的时候,赵忠祥老师一再叮嘱我:“咱们别伤感,要有洒脱的心态。”我们力争在主持第二百期时把一切离别之情加以淡化,但我在现场
还是哽咽了:因为曾经与《正大综艺》共担荣辱,因为曾经尝过酸甜苦辣、人情世故而忽生了由衷的人生感喟。
《正大综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我的人生里,抹也抹不去。它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却没有改变我的个性。相反,它让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我想做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为了这些,我感谢《正大综艺》。我既不以它带给我的荣誉而满足,也不因我过去的稚气而羞愧。这是我社会人生的起步,
是我事业的开始。我曾经全身心地投入过,而且过得很充实。关于它,我还有很多话要告诉观众,告诉自己,那些荧屏后的故事。
于是,我开始了与那个过去的自己的对话,用的是舒服的方块字,陪伴我的是纽约冬季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