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是位四十开外的女人,粗壮高大、爱说爱笑。她在街道煤饼场里做事,专门拉着板车给人送煤球、煤饼。这完全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她却做得得心应手。每次搬完煤饼,总要帮人家垒得整整齐齐,用女人的细心把散落的煤灰打扫干净。人们都夸她勤快,为人好。她只身带了十几岁的儿子和女儿生活,我没见过她的男人。上海人把新媳妇叫做“新嫂嫂”,她四十多岁了,依然被邻里这样称呼着,好像谁也没不习惯。
都说“新嫂嫂”命不好。她出生在乡下一个殷实的富户,嫁给一个上海人,但那人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了。再婚后,生育了一双儿女,小日子过得不错,后来这个丈夫被查出曾在国民党里做过事,又因为其他一些原因,被判刑送到了劳改农场,留下她一个人拉扯孩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有时外婆带我去菜场,就会遇到她在装烂菜叶的竹筐里挑来挑去。邻家的炉具通常都放在走廊里,她家的菜锅很少发出什么诱人的香味儿。
新嫂嫂很会讲故事,我当时最爱听的是傻女婿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毛脚女婿生性好吃,且吃相难看。有一天小夫妻回娘家,妻子嘱咐他说:“我在你脚上系一条绳子,只有我拉一下,你才能动一下筷子。”傻女婿牢牢记下了,在丈人面前一派斯文,眼睁睁看着饭桌上的红烧肉不敢轻举妄动。丈人家有一只猫,悄悄钻到饭桌下。它发现了傻女婿脚上的绳子,好奇地用爪子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这下傻女婿乐了:“看来老婆还是疼我,让我多吃几口。”小猫越拉越快,他也下箸如飞。吃完红烧肉,又消灭了老母鸡,最后连筷子都来不及拿,干脆捧起砂锅,把一条大鲫鱼吞了下去,连刺儿都不吐。
这个故事,新嫂嫂无论讲多少遍都绘声绘色,而且每次都和我一起拍手大笑,让我引为知己。有一次我问她:“你从前也给小梅姐姐(新嫂嫂的女儿)的爸爸系过绳子吗?”她收敛了笑容,说:“绳子哪里拴得住男人,他们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听老婆的呢。”
有一天,一位头发蓬乱半白的男人敲响了新嫂嫂的房门,他的衣衫很旧,拎着个旧书包,皮肤黑黑的像是个乡下人。新嫂嫂走出门来,见了他,张着嘴呆了一会儿,警觉地问:“你怎么来了?”那男人唯唯诺诺的,声音又低又颤:“我减刑了,出来了。”接着两个人就进了屋里。老房子的楼板不隔音,听得到屋里的啜泣声和责骂声:“你还有脸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的日子怎么过?”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改造,什么活都干,这才得到宽大。当初他们说我是蓄意搞反革命破坏。这是冤枉我呀,你该晓得的。”
屋里沉默了很长时间。新嫂嫂开口了:“这是本来要寄给你的棉衣棉裤,你拿走吧,为孩子想想吧,他们已经七八年没有爸爸了,也习惯了,你回来,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那男人哭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们母子才活到今天,我只有这么一个家,你叫我去哪儿呀?”又是一片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男人手里捧着一个鼓鼓的包裹出了门,神色黯淡。在他身后,新嫂嫂啪地关上了门,嚎陶大哭。从那以后,新嫂嫂不怎么讲故事了,常见她的女儿帮她一起拉车送煤。他们一家有一天悄悄搬走了。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具,一辆平板车就够了。我暗暗地希望,她们是去找那个男人,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仍有他的一个家。他会听老婆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