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的光线里,在被
迎头痛击以前,众鸟恢复记忆
高歌美丽的伙伴
在黎明的光线里,在被
迎头痛击以前,羊群有了机会
溜出肮脏的羊圈
有人在黎明的光线里
说话:“火就要灭了,有点儿冷
而太阳即将升起”
而太阳升起以前
晦暗的树林里刮着风,这是
梦,这是夜雨的杯盏
这是神的唯一的通道
无论他是否已经通过,他没有
别的道路走向生活
走向旷野那边暗喜的灯
残暴国王的酒窖、荒凉的大海
在太阳升起以前
是黎明漫过了篱笆
是的,是黎明使万物高大
而新的灾难在哪里?
这里有流星击毁房屋
这里有影子压碎花朵,而无涯的
寂静是命运的礼物
这里有一个男孩梦遗之后
从草垛上爬起,在黎明的光线里
在被迎头痛击以前
盘滞于山间林木上的云块
有着夏天的矢车菊的色彩
从集市上空飘流而过的云块
用阴影将你起伏的家乡遮盖——
你还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集市上
他们有如一枚枚黑色的花朵
(我得用咒语来解除咒语,用爱来启发爱)
他们无法将你藏匿在高粱地里
于是他们让你自己去把“幸福”找来
母亲,你的青布小褂是否与
蓝天有关?在席棚与席棚之间
我能想象出你通红的小脸
那个说书艺人的乡音多么浓重呵
那些欢快的情节让你忘情地激动
而当你远远望见一座黑山昂着危险的头颅
向集市压来,你是怎样地惊慌
因为你看见所有的人陷入惊慌之中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泛滥的大汶河水怎样吞没那陋巷里
蜗牛银灰色的行迹?
一个钱袋空空的人又是怎样
丢失了他那将永远空空如也的钱袋?
告诉我,母亲,一片汪洋怎样替代
黑色的泥土?运送冷雨的南风
掐灭了灯,一双眼睛就失去了作用
告诉我那天塌地陷的七天七夜
带来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那些纷纷落水的更健的男子
必将像木头一般漂浮
一扇容纳死亡的铁打的大门
必将关闭在最后一个落水者的身后
你变得那般轻,压不弯一根树枝
系命于一根细嫩的枝丫
像一朵杏花开放在灾难的夜晚
当你在绵绵的雨水中认识了赤裸的自己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所有的惊慌由你自己来抚慰
所有惶恐的问话由你自己来回答
熟悉各种命运的人
有一种命运熟悉他
你在生命的劫难中看见洪水
看见流星,看见在墙壁上挤灭烟头的老人
被一声绝望的呼喊带向另一块土地
那救你到高地上的男孩
是不是我精神的父亲?
现在你来谈谈你自己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一艘沉没中的巨大的木船顺流而下
一间存放识字课本的房子顺流而下
随着呼喊与呼喊,七个白天与七个黑夜
顺流而下,我是在你的细胞里醒来
外面淫荡的蚂蚁嗅着水的白色的纹迹
从南风中,你抓住一粒真实的种籽
母亲,那时你对自己说过些什么?
以梦的形式,以朝代的形式
时间穿过我的躯体。时间像一盒火柴
有时会突然全部燃烧
我分明看到一条大河无始无终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我来到世间定有些缘由
我的手脚是以谁的手脚为原型?
一只鸟落在我的头顶,以为我是岩石
如果我将它挥去,它又会落向
谁的头顶,并回头张望我的行踪?
一盏盏灯,照亮那些幽影幢幢的河畔城
一些闲话被埋葬于夜晚的萧声
繁衍。繁衍。家谱被续写
生命的铁链哗哗作响
谁将最终沉默,作为它的结束
我看到我皱纹满脸的老父亲
渐渐和这个国家融为一体
很难说我不是他:谨慎的性格
使他一生平安他:很难说
他不是代替我忙于生计,委曲逢迎
他很少谈及我的祖父。我只约略记得
一个老人在烟草中和进昂贵的香油
遥远的夏季,一个老人被往事纠缠
上溯300年是几个男人在豪饮
上溯3000年是一家数口在耕种
从大海的一滴水到山东一个小小的村落
从江苏一份薄产到今夜我的台灯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突然停电,使我确信
我生活在一个发展中国家
一个有人在月光下读书的国家
一个废除了科举考试的国家
突然停电,使我听见
小楼上的风铃声。猫的脚步声
远方转动的马达嘎然而止
身边的电池收音机还在歌唱
只要一停电,时间便迅速回转:
小饭铺里点起了蜡烛
那吞吃着乌鸦肉的胖子发现
树权上的乌鸦越聚越多
而眼前这一片漆黑呀
多像海水澎湃的子宫
一位母亲把自己吊上房梁
每一个房间都有其特殊的气味
停电,我摸到一只拖鞋
但我叨念着:“火柴,别藏了!”
在烛光里,我看到自己
巨大、无言的影子投映在墙上
——给Anne
这精确的陈述出自全部混乱的过去
这纯净的力量,像水笼头滴水的节奏
注释出历史的缺失
我因触及星光而将黑夜留给大地
黑夜舔着大地的裂纹:那分岔的记忆
无人是一个人,乌有之乡是一个地方
一个无人在乌有之乡写下这些
需要我在阴影中辨认的诗句
我放弃在尘世中寻找作者,抬头望见
一个图书管理员,懒散地,仅仅为了生计
而维护着书籍和宇宙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