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四十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海伦·凯勒 本章:第三十六~四十节

    安妮心里哼着:“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里是我的家……”

    再过几分钟,她就要离开这个家,乘着马车,再转搭火车,远离而去。多么令人兴奋啊!

    安妮知道乘马车、搭火车这种事对于别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对于她——安妮。莎莉文——一个小女孩却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义的事。她只坐过一次马车。

    辘辘滚动的轴轮在脚下颤震,马儿们向前飞驰……那种奔腾的感觉,真是令人激动不已。而那一次却是在她母亲葬礼的伤心时刻,马车向着母亲将安息的墓园路上奔跑着。

    今天的情况迥然不同。

    她不知道她将去何方,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个地方,比邻镇西乡更远、更远。她父亲曾带她去过离此地5 里路的西乡,不过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遥远,而且永远不会回来。既然如此,何处是栖身之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条单行道,不许回头,只有勇往前进。世界是光明的,将来应更有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时此刻无限感触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马车前座,环顾四周。空寂的碧绿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农庄与红色的谷仓相映成趣,烘烟叶的气息随风缕缕飘散。

    宁静安详的村庄,祥和朴实的家宅,但毕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个暂住此地,寄人篱下,不受欢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亲是个酒鬼,母亲已经去世,她的亲戚们也都不要她。

    他们留下她只是为了面子和仅有的一点责任心。安妮真开心今天她就要摆脱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生活阴影了。

    如果马车不来怎么办?没有马车,她就走不了。怎么还不来呢?安妮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马路,全神贯注,望得两眼发疼了还不见马车的踪影。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时候,这样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错?

    景物清晰了一点,但路上还是空空荡荡,连马车的影子都没有。

    安妮决定闭上眼睛许愿,数到100 ,到那时马车一定会出现的。她开始数,小心翼翼,慢慢地数着,生怕数漏了,因为这样一来,她又得从头开始。这是她自己立下的许愿规矩。

    不出几秒,苏达希堂嫂就出现,重重地敲门,大声喊道:“原来你在这里。从早餐时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儿去啦?”

    安妮不理不睬,继续数着“23,24,25……”堂嫂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数目,刹那,她又回复心思,聚精会神地期盼。苏达希爱唠唠叨叨、聒噪些没意义的话,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点,听话一点。乖一天吧!这个要求不会太过分吧,安妮!”

    安妮没有回答,苏达希也并没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语的。

    “今天要听话一点,乖一点,安分一点……不要撒野,听到了没有?”

    “我得告诉你,弟弟吉米还小,听爱莲说,他臀部的疮还没有好。你带着他着时要背他,帮他拿东西,要好好照顾他……”

    苏达希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安妮没有注意。“我们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对待那位好心的汤姆斯先生。”

    “别忘了,他与我们非亲非故,人家可不欠我们什么,却老远跑来带你去坐火车。”苏达希叽叽喳喳说过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现得体些,不要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还有……”苏达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数着。她们各忙各的,根本没有注意到遥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98,99,100 !”安妮急急地睁开眼睛。马车正好在大门口煞住。

    “好灵验。”安妮低声自语。

    神奇地摹然出现的马车,慑住了安妮神魂,她呆呆仁立在门口。“安妮,安妮,我在这儿!”她没有注意到从车厢里探出一个小男孩的头,热切地叫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亲情涌满心头,哽住她的喉咙。自从家破人亡,离散以后,已经有好几个月他们姐弟俩都不曾相见了。

    有一个人大步走上大门台阶,堂哥约翰。莎莉文也同时出现在门口。

    “汤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先生吗?”

    两人握手寒暄后,约翰将安妮的小包袱交给汤姆斯。那是安妮仅有的一点财产。

    这时,苏达希堂嫂突然做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动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将安妮的脸往上扳,安妮无法逃避,只好直视苏达希。苏达希泪水汪汪,安妮不喜欢这种亲呢的表现。苏达希用另一只手揽住安妮的腰,拉拢她。

    安妮想:“她要亲我。”连忙把头甩开。她猜测苏达希堂嫂的真正心意,为什么她要亲我呢?

    为什么要为我流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哼,最后一天,你总该听话一点吧!”堂嫂不屑地数落起来。

    听到这熟悉的语调,安妮心里才觉得落实了些。像演戏似的,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她自我保护的戒意慢慢松懈下来。

    莎莉文堂哥告诉安妮:“这位汤姆斯先生就是来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这人正含笑看着她,安妮微笑点头。

    堂嫂说:“安妮,给这位先生请个安呀!”苏达希总爱搅民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常惹得安妮执拗,像只武装了全身的刺猬。

    汤姆斯准备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满不在乎地走过去,爬上马车,坐到吉米旁边。哼,谁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养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理不睬,侧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善感的吉米体会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旁边的座位。

    她再也不要回来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归路,头不回,脸不转,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片刻,马车驶过放牧山,他们走在陌生的乡间小道上。

    吉米兴奋不已,不时叫安妮东看西望。“安妮,你看!那边湖中的天鹅,它们在水里不冷吗?快看那房子!那个红砖房子,有4 个烟囱!安妮,看到没有?每个角落都有个烟囱。”

    多半的时候安妮都会焦急地喊着:“在哪儿?快告诉我。”她的眼睛不好,视力时而同常人一样,影像清楚,时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视力真是令人失望。远远望去一层云雾,朦朦陇脱,看不清东西。她的眼睛有严重的毛病,几乎要瞎了。

    她聚精会神,一心观望却还是视野茫茫,只能从吉米的赞叹声中想像锦绣的河山。

    可惜马车跑得太快,还未来得及欣赏沿路风景,他们就到了春田火车站。

    “统统下车。”汤姆斯先生开心地催促他们下车。

    身材高大的汤姆斯微笑着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抱下吉米,安妮则自己跃下马车。

    然后,汤姆斯去买了一长串车票。

    吉米好奇地问:“都是我们的车票吗?”

    “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汤姆斯告诉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车票?”

    “好哇!”吉米开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伟大汉的手。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手牵着手走下车站的月台,安妮紧跟在后。

    开始坐火车时的确有趣,但时间一久,兴致慢慢消散了,周围情景就变得平淡乏味了。

    安妮望着窗外,看久了觉得两眼热辣刺痛,于是她闭上眼睛。

    吉米开始低声呻吟:“姐,好痛,好痛哟!”汤姆斯问:“怎么回事?”

    安妮迷迷糊糊几乎睡着了,猛醒过来回答他:“你应该看看他的屁股,长了一个碗大的肿瘤。他们说那是‘结核’。”她毫不含糊地说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吗?我妈就是生这种病死的。”说完又闭上眼睛。

    汤姆斯顿时同情起这两个小孩来。可怜的小男孩,长了致命的瘤疮,几乎瘫痪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几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更是让人怜悯。唉!

    老天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

    他由衷地为男孩难过,但是这女孩……他皱了眉头,不觉厌烦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

    安妮一点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汤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铠穿甲,不会轻易受到伤害了。谁要人们自作多情,同情她?谁叫人们爱管闲事,管到安妮。莎莉文头上来?

    当列车员巡回叫着:“德士堡到了,请准备下车。”已是日落时分了。他们3个人蹒跚地拖着疲惫的步履走下火车。

    车站上几乎无人,遥望远处才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汤姆斯带着两个疲劳已极的小孩往前走过去。

    那是一辆破旧不堪的马车,黑色车厢悬在长满铁锈的高轮子上,摇摇欲坠。它没有窗户,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车厢顶盖留了些气孔,一把链锁牢牢拴住车厢后的一扇窗户上。虽然安妮对马车没有一点知识和概念,但也感到这辆马车不同寻常,气氛阴森诡异。

    汤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钥匙打开门,说道:“进去。”

    安妮看到里面边,有两排木板长凳。安妮不喜欢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犹犹豫豫不愿意进去,两个小孩子都不肯动。

    汤姆斯吆喝道:“上去!难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吓得躲到安妮后面,紧紧抓住安妮裙摆,籁籁发抖。

    “你们统统过来。”汤姆斯先生想着家里摆在桌上等着他的晚餐要凉了,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听着!我得走了,我把你们交给老丁了。你们不用怕,”他指着马车夫说,“他会带你们去的。”

    脸上布满皱纹的丑老头,向安妮和吉米点头招呼,他露出烟草熏黄稀稀疏疏的大钢牙笑着。

    看到淳朴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来。

    除了上车外,别无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认命了。她爬上马车,汤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见。”汤姆斯用力砰然关上车门。

    汤姆斯眉头深锁,目送马车驶去。身为政府官员,他依法执行任务,但他不忍心看着两个天真无辜的小孩坐“黑玛丽”。“黑玛丽”是专载醉汉、小偷、杀人犯等的囚车。钱、钱、钱,凡事都要钱,只怪政府没有经费!好在这两个小孩并不知道马车的来历。想到此,汤姆斯才稍感安慰,掉头离开了。

    光线难以适人马车气孔,寒气却丝丝袭来。安妮和吉米无心注意,他们全神贯注使自己坐稳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马车在德士堡镇崎岖的马路上颠簸,一不小心就会从凳上摔下来。

    不久,马车奔向一个大门。大门吱嘎而开,车子驶进,停在里面一个院落里。

    老丁从座位上跃下打开了车门,两个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苍茫昏暗,黄色大门徐徐而关——将安妮。莎莉文关在里面,与世隔绝。

    老丁挪转安妮身子,牵着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着老丁。“带他一起进屋,就是最靠近我们的这一栋。”看到安妮一脸凄迷、绝望,老了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马儿们放回马廊,马上就回来。”

    安妮与吉米走上石板台阶。这一天是华盛顿生辰纪念日:1876年2 月12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来到人生的一个中转站。

    他们将寄身何处?

    这个地方是马萨诸塞州的德士堡镇。收容他们的机构的正式名称是马萨诸塞救济院,多半人干脆叫它:贫民救济院。

    安妮和吉米匆匆走过前院的一扇大门,来到一间灯光幽暗的大厅。有个人坐在屋子的那头,忙着在写笔记。看到他们开心地叫起来:“乖,过来一点,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们。”

    他的声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只蟋蟀,一只不折不扣快活的英格兰蟋蟀。

    他不停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页才停手。

    “你们是莎莉文姐弟,对吗?”

    安妮和吉米点头,背后传来马车夫老丁的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此时人生地疏、无依无靠,片刻前才见面的老丁仿佛是他们的百年知己。

    “老丁,来得正好。”那人在桌子后面兴高彩烈地招呼,“你们见过老丁了吧!”

    安妮和吉米再度点头。

    “我叫郭兰杰。先让我提出几个问题,再安排你们的房间和床位。”

    郭兰杰端详了安妮一会儿然后拿起笔。

    “先从你开始。你叫安妮。莎莉文,对吗?”

    “是的。”安妮回答。

    那人写了一阵,又问:“你多大岁数?”

    郭兰杰等了半天,没有回答,屋里一片寂静。“几岁?”还是同样的问题。

    “你多大了?生日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生的?”

    安妮回答:“7 月4 日。”

    安妮脸不红心不惊地撒着自己编织的谎言。7 月4 日是美国开国纪念日,是一个象征幸福快乐,充满希望的佳节。这一天总是洋溢着兴奋,爆竹烟火劈啪庆祝,小孩娇嫩地欢笑,嘴里冰淇淋缓缓融化,沁出浓郁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生辰何时。假设7 月4 日沾个光又何妨?

    郭兰杰记下。

    “哪一年的7 月4 日?安妮,你到底几岁?8 岁、9 岁、10岁?”她应该知道自己几岁的。这一次回答没有顺口溜出。

    “快10岁了吗?”郭兰杰自言自语,“就是大小姐了!老丁,你说呢?”

    老丁摇摇头看着怀表。

    “我想8 岁吧!”这些对答都—一记载到那个大本子上。

    郭兰杰猜错了。依她的年龄,安妮显得又瘦又小,其实再过两个月,4 月14日,她将满10岁。

    “好,你的资料齐全了。我们问完小弟弟的几个问题就一切完备了。”

    郭兰杰转向老丁,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到德士堡来,真叫人心疼。这儿除了收容的那些弃婴,他们两个年纪是最小的,真可怜!”

    郭兰杰最后看了看记载安妮和吉米的那一页。名字、籍贯、出生年月日。“该写的都写了。信不信,除了命运,谁又能安排这两个小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呢?”

    他心中默默地想。

    这一切都缘于安妮未出生以前。她的父母是爱尔兰人,那年头,爱尔兰闹饥荒,有20多年五谷不收,遍地荒芜。贫困的小佃农家只好把家里东西一样一样地卖掉。

    卖田、卖地,卖到最后无立锥之地,穷得三餐不继,饥寒交迫。他们只剩下两条路:留下来等着饿死,或远离故乡,飘泊异地另谋生路。

    1860年,逃荒者像澎湃的海浪般涌进美洲新大陆。年初,莎莉文家族的托马斯和爱丽丝夫妇逃离故乡爱尔兰,移民到新大陆。托马斯务农,他带着妻子到马萨诸塞州的小农村——食禄岗落脚。他听说此地工作机会较多,容易糊口,并且很快在附近农庄找到了打短工的工作。开始时莎莉文夫妇还感到孤单寂寞,不久后,爱尔兰人一批接一批,陆陆续续移民到该地。他们觉得此地虽然不是故乡爱尔兰,日于却比故乡好过得多。

    1866年4 月14日,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牧师给小孩子洗礼时问给婴儿取什么名字时,爱丽丝虚弱地微笑低语:“简。”“简”是受洗名,但从一开始大家都喊她“安妮”。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乐,虽然他们还是很穷,没有多余的钱储蓄,但已不再挨饿了。

    黄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安妮开始学语,托马斯便天天讲故事给她听。晚饭后,他拉开椅子,把她抱到膝上,说:“今天要听些什么故事?”

    父亲讲的每个故事她都喜欢听,其中以《小红帽》为最。其他爱尔兰的神仙故事、民谣、诗歌……她也都很喜爱。

    哄安妮上床睡觉前,托马斯常把安妮高高举在头上,荡秋千般地摇晃着;在屋内快步绕圈,逗得女儿咯咯欢笑。这个时候,他总会大声对着安妮说:“我的小安妮,我们莎莉文家多么幸运!我们有爱尔兰好运保佑,谁敢来欺负我们!”

    然而,好日子享尽,莎莉文家的幸运之神开始远离,不再眷顾了。

    厄运先从安妮下手。3 岁未到,安妮的眼睛开始发痒,眼皮上长满了细沙状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由软变硬,由小变大,扎得安妮眼睛又痒又痛。

    安妮揉了又揉,擦了又擦,结果情形变得更糟糕了。小颗粒并没有因揉擦而消失,反而刺伤了眼球。安妮的眼疾一天比一天严重。

    莎莉文家并不富有,根本没有钱去看私人医生,只得等候福利机构的巡回医生来带安妮去治疗。

    他们尝试了许多治疗方法和偏方。听邻居说用天竺葵泡水洗眼睛可以治好,爱丽丝便去摘生长在窗前开着红花的大竺叶子,用大锅煮沸。她用这些苦汁洗涤女儿的眼睛,结果安妮痛得拼命地哭叫,眼疾依然没有治好。

    最后,他们只好带安妮去看私人医生。医生翻了安妮的眼皮,拿出一把小刮刀,刮着眼皮上的小颗粒。安妮痛得尖叫乱抓,医生态度粗暴地喝住:“抓紧她,不许动。”

    医生的情绪非常恶劣,为什么这些付不出医药费的穷人偏爱来找他?他大吼:“坐下,坐下。”畏畏缩缩的莎莉文夫妇只敢小心翼翼紧靠在椅子边。

    托马斯必恭必敬,走上前去说:“大夫,请您帮帮忙,请您治好我女儿的眼睛。”

    “给你一些眼药膏,一天涂两次,挺有效的。”医生的话显得颇具权威。

    莎莉文夫妇对医生有莫大的信心,于是就安心离去。

    望着他们走向街中的背景,医生摇了头,叹了气。他知道小女孩的眼睛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了。

    “颗粒性结膜炎(砂眼)”,他不忍告诉莎莉文这个病名。“砂眼”是那些有钱人才生得起的富贵病。需要阳光、新鲜空气及整洁的环境,需要肉类、鱼类、蔬菜和水果等滋养品来调养,需要花很多钱才能医好的疾病。

    医生情不自禁地摇着头,不要想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吧!假如那女孩的父母有钱,她根本不可能染上这种不干不净的毛病。“砂眼”偏爱贫民窟,喜欢在肮脏的地区散布。

    世事无常,祸不单行。安妮感染砂眼后,爱丽丝也生病了。

    一天早晨,爱丽丝摸着自己喉部,觉得酸痛难忍。几天后痛苦不但没减退,反而有些微微发烧,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身体变得倦怠无力。她开始拼命地咳嗽,不用医生说,爱丽丝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肺结核”是专门找穷人纠缠不放的绝症。

    时运不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几天,爱丽丝告诉丈夫:“托马斯,我们又有孩子了。”

    爱丽丝宣布这个消息时,他们正在吃晚饭,托马斯默然放下刀叉,咽下食物,问道:“什么时候生?”

    “今年冬天吧,我想可能在圣诞节前后。”

    托马斯不屑地啐道:“好一个累赘的圣诞礼物。”他狠狠地摔下餐巾,掉头走了出去。爱丽丝长叹一声,怎么能怪她呢?一切都这么不顺心,她的肺病,安妮的眼疾,现在又加上一个花钱的婴儿。一个钱不能当两个用啊!

    1869年1 月,吉米出生了。他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遗传了母亲的体质,臀部长了一个大大的结核瘤。

    往后的日子爱丽丝总是脸色苍白,眉头深锁。日后人们告诉安妮,她的母亲年轻时多么开朗、爱笑,而安妮记忆中的母亲却是苍白、困倦、瘦弱,寂静得像一尊雕像。

    安妮与她父亲仍有快乐时光。他继续为女儿唱歌、跳舞,说一些令人开心的故事——只是次数在逐渐减少。有些回忆令她永生难忘,其中一幕是父亲蹲在她身旁,问她:“今天痛吗?”

    安妮点点头,她知道父亲说的是她的眼睛。

    “我的小宝贝,来吧!天气这么好,我带你出去走走。”托马斯牵着她的手。

    父女俩走了5 里路,到了邻镇西乡。托马斯听说此地来了一位眼科医生,所以特地带安妮来。但是检查过安妮的眼睛后,医生只是摇摇头。

    离开医生诊所,回家的路上,托马斯在安妮身边蹲下,搂着她说:“宝贝,不要担心,这个医生虽然不能看好你的毛病,但爸爸总会找到一个好医生来医好你的眼睛的。”他拍着胸脯保证。

    他把安妮扛在肩上。“等你长大一点,我就带你回到我们的家乡——爱尔兰。

    用爱尔兰香浓河的河水洗净你的眼睛,就不会再痛了。“他满怀深情地加上一句:”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药水。“听得安妮眼睛发亮。瘦小的她岂知从美国马萨诸塞州到爱尔兰的香浓河,路途是多么地遥远。

    托马斯带着女儿走到镇中心的繁华区。一家商店橱窗里展示了一顶美丽的白色草帽。

    “嗨!”她的鼻尖贴到橱窗玻璃上赞叹地叫起来。

    白色的帽子上有一条淡蓝色蕾丝带垂在后面。托马斯看看女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店里。

    安妮看到售货员从橱窗里取下帽子。几分钟后,托马斯走出来,把帽子戴在安妮头上。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顶帽子!美得像童话故事中小仙女头上的帽子!戴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帽子,她一路欢笑回到家。

    病魔侵凌家人,托马斯面对接踵而来的重重困难显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摆脱心中的忧虑和烦恼。沉重的负担和悲哀折腾着托马斯,他慢慢迷失正念,开始学会了借酒消愁,然而举杯消愁愁更愁。

    托马斯常常喝得烂醉才回家。他们又生了一个小孩,爱丽丝病得奄奄一息,骨瘦如柴,婴儿又吵又闹,她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安妮。

    安妮年幼不懂尘世坎坷,不解人意,她需要家人关怀示爱。然而她的双亲没有多余的爱滋润她、呵护她。她心里的不安和焦虑纠葛在一起,化为一把无名火,使她变得愤怒,常常狂乱地发脾气。安妮已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她由快乐天真变成暴躁易怒的小女孩。

    无知的安妮宣泄她的情绪和大人迥然不同。她用自己的方式,用整个身体冲击小生命中的郁懑。她大声嘶喊、怒吼、东撕西摔,试图抗拒莫名的恐惧。

    她的脾气让人不能忍受,以至于邻居们都叫她“令人讨厌的小孩”。

    有一次,她把手伸进烤箱里拿面包,不小心被火烫到。虽然这是自己的错误,她却勃然大怒,抓了火钳,夹起面包,使劲地摔在地上。

    眼看安妮愤怒地糟蹋她们的宝贵口粮,母亲只能无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另外有一次,爱丽丝叫安妮照顾睡在摇篮里的小妹妹一玛丽。安妮摇一摇,不觉怒气从中而来,打从心眼里她就不喜欢玛丽。玛丽夺走了妈妈所有的疼惜和怜爱。

    她越想越生气,愤愤地用力摇晃,咚的一声,小婴儿从摇篮里滚下来。

    那一天晚上,父亲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紧牙根,滴泪不流,从此怨恨更像燎原的野火,难以平息。

    安妮的坏脾气有增无减,直到不可收拾。每天早晨,她喜欢看她父亲刮胡子。

    这一天,看到刮胡膏的瓶口沾满了泡沫,她注视了一会儿,泡沫裹着胡子,多么好玩。她的手慢慢靠去,伸到肥皂泡里。

    不巧托马斯的情绪也不好,“把手拿开。”她打了安妮的小手。

    这一巴掌点燃了安妮的宿怨与积恨,瞬间像火药爆炸一样,安妮举起手边的瓶瓶罐罐,对着镜子一个接一个狠狠地掷去。镜片碎落满地,留下木头空框颤颤震动。

    安妮嘶声裂叫,父亲没有动手打她,也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呆若木鸡,哺哺自语:“是魔鬼缠身?是鬼迷心窍?看看你所做的,你这个扫帚星,带来厄运……都已7 年了。”句句清晰地刺进安妮心坎。

    可怜的安妮成了代罪羔羊!其实托马斯的情绪不在于破碎的镜子,而在于贫穷和疾病。辗转不能人眠的漫漫长夜,父亲哺哺的诅咒,困扰了安妮多年。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穷困和疾病像一串无法打开的链环,厄运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吉米已3 岁,肿瘤越长越大,安妮眼疾更趋恶化,爱丽丝病人膏盲,托马斯沉沦酗酒,无法自拔。情况已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再坏的境地了。在这些苦痛的岁月里,爱丽丝勉强撑住了这个家。结核病菌像虫一般无声无息地把她啃蚀耗尽。

    昨日,她还在那儿,次日,她已魂归西天。栋梁倒塌的家,七零八落。

    莎莉文的亲戚只得出面救济,出来安顿一个酗酒的男人和3 个年幼的小孩的去处。

    亲族代表通知所有的亲属开会,住在附近的亲戚都来参加。爱伦姑妈主动提议要收养吉米和小婴儿玛丽。没有人主动收留安妮,就是因为她一发不可收拾的坏脾气和眼疾。

    经过一番推诿后,大家决定由堂哥约翰与堂嫂苏达希收留安妮。约翰有钱!可不是吗?好歹他拥有一个制烟厂,虽然不算大,却也算是自己当老板,独资经营。

    “你们最宽裕,该你们抚养。”大家异口同声要求他们收养安妮。

    “你们毫无道理,只是嫉妒我们。”苏达希大叫不平,但她推不开道义责任。

    当天下午,他们只得把安妮带回家。

    苏达希尽她所能,有心善待这个不速之客,无奈安妮仇视一切家教规范。在安妮心中,她已一无所有,只剩下不可侵犯的“自由”,自己得好好保护自己。她幼稚,没有正确的是非观,一切只是出于本能,不择手段、不可理喻地维护所谓“自由”。三番五次,她的粗暴野蛮把苏达希吓得不愿意再招惹她了。家规、教养无法施用在她身上。苏达希堂嫂也就撒手不管,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有一阵子安妮过得很惬意。春天到来,安妮在田野里游荡,从这个牧场到那个草原。坐在苹果树下编织自日梦,躺在干稻草堆上发呆,混过日子。只要离开寄养的“家”,她就心安。舒坦、快乐。

    一天晚上,约翰告诉太太:“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些什么事?”

    “我看到她躺在谷仓后面那片草地上。我足足观察了5 分钟,她高举着手,一动不动。有只小麻雀从树上飞过来,掠过她身上,看了她一眼飞走了,安妮还是不动。那只小麻雀竟然又飞回来停在她手指上,她们就这样子,像老朋友似的互相观看——真是不可思议。”

    苏达希冷冷地哼道:“有什么好奇怪?小鸟的朋友?岂是只小鸟,她就像一头野兽。养一只小马或小牛都比养她好得多。”

    约翰感慨道:“在家里无恶不作,在外面却可以这般温驯有耐心。”

    秋天来了,学校要开学了,安妮也到了该入学的年龄。一天,她找到苏达希堂嫂,用兴奋而激动的声音颤抖地问:“我可不可以去上学?”

    “不要做白日梦了。”苏达希嗤之以鼻,“凭你这一双眼睛,一辈子也别想读书、写字。”

    圣诞节快要到了,约翰和苏达希几乎每天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入前面大客厅。他们将圣诞礼物存放在前厅,所有的小孩都不准踏人。安妮当然是惟一例外,她一再进进出出。

    一天,她发现一个非常美丽的洋娃娃,乖乖坐在小椅子上。一双蓝色深邃的眼睛,满头金色卷发,细瓷做的脸蛋光鲜粉嫩,镶着蕾丝花边的拖地长礼服裹住她。

    灰暗的大客厅,安妮无法看清楚。虽然她视力微弱,却看得出这个洋娃娃美丽非凡,举世无双。

    从此以后,安妮不时溜进去看那个洋娃娃。她抱着洋娃娃展拍、抚慰、亲一亲。

    圣诞节前的这些相处使她误认为这个洋娃娃非她莫属了。

    久盼的佳节终于来到,家里的每个人鱼贯走人大厅。约翰打扮成圣诞老人分发礼物。每一个小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她的一份礼物,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在一旁。因为在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洋娃娃,她等着抱洋娃娃呢。然而约翰拿起它,给了自己的女儿。

    瞬间,安妮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冻住了似的凝然直立。她突然冲出来,一把抢过娃娃,揪住金色卷发,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发疯似地扔、踢、摔身边的所有东西。约翰好不容易架住她时,她已毁掉了全家的佳节气氛。

    真叫人受不了!于是又开了家族会议,大家一再商量安妮的去留。他们已经厌倦了扮演慈善好人的角色了,当初收留孩子只是碍于情面,无法推脱罢了。

    不过爱伦姑妈是例外,她说玛丽乖巧可爱,自己喜欢这孩子,愿意继续收养。

    而吉米的臀部的肿瘤病况已越来越严重,她已无法承担医药费。至于安妮?没有人能驯服,也就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约翰夫妇回家前,安妮和吉米的命运已定。家族会议决定将他们送到德士堡救济院,从此以后与莎莉文家族的人毫不相干。

    郭兰杰先生收好大本子,用吸墨纸小心地擦干他的笔。

    “好吧!你们俩的资料都登记好了。老丁,麻烦你带小男孩到男宿舍,我带安妮去女宿舍。”

    吉米比安妮先了解郭兰杰先生所说的话,这表示他和安妮将被分开。吉米投进安妮的手臂上嚎陶大哭起来。

    安妮紧紧地抱着弟弟,大叫:“不行,不行!我们要在一起。”安妮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感情。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爱使安妮第一次关怀“自我”以外的人。

    郭兰杰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点头说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应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围兜兜。”郭兰杰看到安妮脸上的表情,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穿女孩的围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脱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长裤呢!吉米不禁又放声大哭。

    这次安妮。莎莉文的反应很快,她赶紧嘘住了弟弟:“好,如果这是一定要守的规矩也只好这么做了。”

    马萨诸塞州救济院没有护士,也几乎没有医疗药品。州政府拔给医生的钱不够,镇上的医生也就偶尔例行公事来巡视一趟,在长方形的两栋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这是一所虚有其名的救济院,事实上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收容所。无依无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醉汉等天涯沦落人均是这里的常客。

    安妮和吉米千里迢迢加入他们之中。

    第一个晚上,莎莉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这~栋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妇人,她们如同幽灵般地躺在床上,不在床上时便坐在摇椅里叽叽嘎嘎摇上几个钟头。灰暗的屋里难得有人语声。

    安妮不喜欢这里的气氛,这些妇人阴森森的,没有一点生命活力。她们的缄默和永无止尽地摇着躺椅令安妮身心不安。安妮是初生之犊,满身是劲,除了眼疾,没有尝过病痛折磨的滋味。

    多数老妇人并不关心新来的莎莉文姐弟。小孩子不懂事,整天叽叽喳喳,从来没有尊重过这些年纪大的室友们。但有两位老妇人成为安妮的朋友,安妮觉得她们与众不同,至少她们还“活”着。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妇人,她常拉着安妮的手,讲些奇妙的故事给安妮听。另一位是玛琪。卡罗,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几乎成了瘫痪,连上下床都非常吃力。她常常借助安妮的年轻力壮,在需要翻身或坐起来时就喊安妮。不管在做什么,安妮总是赶紧跑过来帮她。

    而玛琪也代替了安妮的眼睛。她懂得阅读!安妮帮老人捧书,替她翻开新的一页。

    玛棋的眼睛和安妮的双手互补缺憾,相得益彰。几个月以来,她们读完了一本又一本书,点燃了安妮的阅读欲望。

    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安妮过得快乐无比。她和吉米有东西可吃,各有一张床,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居住环境虽然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没,但是她们并不以为意。吉米还以此取乐,常用扫把追赶老鼠群,玩着猫追老鼠的游戏。

    最令他们感到高兴的是姐弟不用分离,可以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上上下下的职员都善待她们,没有人欺负她们、藐视她们。人们从来不干扰安妮,她也不再使性子、发脾气了。她平静地过着日子。有一两次,她正要发脾气,管理员就对她说:“你再叫一声……再叫一声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去。”他的威胁唤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后的日子,一想到这句话,她就会煞住狂乱叫闹的脾气。

    德士堡的冬天来临了。外面酷寒,没有保暖的厚外套,她们只好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在宽敞的女宿舍尽头有一间少有人来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这个小房间当成专用游乐室。

    “你们怎么……敢在这个屋子里玩?”一位老婆婆显得十分害怕地告诫说。安妮领会婆婆的好意相劝,耸耸肩。她知道这是停放死尸的太平间。救济院里,人们去世以后,连床一起被推到这一个房间,等候安葬。安妮备尝人世无常和辛酸,生者与死者的日子有什么两样?又何足以惧?

    安妮喜欢到处闲逛。一天,她发现大厅的橱子里堆满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过的旧杂志。

    “吉米,吉米,快来!我挖到宝了。”他们把一捆捆杂志拖出来,搬到她们的游乐室——太平间里。虽然都不识字,但是她们趴在地上,欣赏书里的图片流连忘反。

    有些杂志是警察公报,那是吉米最爱看的,而安妮则喜欢看妇女杂志上的窈窕淑女:她们穿着镶丝边的拖曳长裙,闪亮的钻石发箍环束着长长卷发,有许多天真无邪、两颊红润的小孩子们绕足嬉戏。

    安妮把杂志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视力全神贯注地看着,但光是图片无法让她理解。有时她用手指,爱惜地抚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然后她愤然摔开杂志,紧握拳头,痛捶地板:“我要读书,我现在就要读书……”热切的求知欲如火焚心,她无奈地放声大哭起来。

    3 月走了,4 月来了,春天终于来到了德士堡,外面春暖花开。安妮总是独自外出游玩,而吉米的肿瘤越长越大,只能依赖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宿舍里踱来踱去。

    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安妮每天早上帮他穿好衣服,从床上小心地搀扶他下来,调好拐杖,稳住吉米。“他还能走路,应该不是毛病。”看着日趋病重的弟弟,安妮无法面对现实,只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骗,自我安慰。

    一天早晨,安妮帮吉米穿衣服,吉米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他挣开安妮的手,颓然倒在床上。邻床的老太婆抬起头,不耐烦地吼叫起来:“你这个女孩子,怎么搞的?你不是照顾他的人吗?还让他整夜哭叫,吵得我无法入睡。”

    安妮很生气地回应:“闭嘴!关你什么事,老巫婆。”老婆婆的话戳破她的自我欺骗。她好害怕!

    “你这个小鬼,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一巴掌?好哇!”安妮两手叉腰,像只斗鸡。、吉米爱看热闹,他想站起来,却又倒回床上。“哎哟,好痛!”他疼痛得直呻吟。

    安妮抱着他,安慰着他:“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要担心。”“今天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会好的。”然而从此以后吉米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他们请来医生,诊断过后,医生将安妮叫到大厅,双手轻按安妮瘦削的肩膀,慈祥地告诉她:“安妮,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没有多少时间了。”

    安妮目光空洞,一阵冷颤从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怎么办?她不禁嘶声长哮,紧握拳头拼命地捶打医生,直到有人跑过来拖开她。

    “够了,够了。”管理员骂着,“再闹就马上把你送走。”

    把她送走?就是这一句话打中要害,震慑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记闷棍,怔怔地站在那里。以后的日子,安妮一直陪着吉米。她们坐在床边,安妮讲故事给他听、照料他穿衣、吃东西……吉米痛苦地呻吟时,她细心地抚摸吉米的背,按摩他的腿,试着减轻他的痛苦。直到吉米临终,安妮没有过片刻的休息,也从没有安稳松懈地睡过。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会乘虚来袭。小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幽暗的黑夜最是危机四伏,死神会不声不响地悄悄来临掠夺吉米而去。她要清醒着,全力以抗。

    然而,当他们推走吉米时,安妮却睡着了。

    她睁开眼醒来时,宿舍里一片昏黑。她觉得不对劲,但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安妮急急转向吉米的床——竟摸不到床!

    恐惧和忧虑慑住她,使得她不停地颤抖。她下了床,摸黑颠颠走出房间,走到太平间。她双脚发软,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安妮一再警告自己保持镇定。走进去两步,她伸出手,触到了吉米的床边铁栏杆。

    安妮凄厉的哀号惊醒了全宿舍的人。灯亮了,人们跑过来,看到安妮一动也不动,像一具尸体昏倒在地。一双仁慈的手把她从地上抱起。

    安妮错怪了他们,以为最后这一刻,人们要分开她和吉米。她忧伤恼怒,变得像一只猛兽一样凶悍、咆哮、咬、踢……人们抱起她的手,与她纠缠了一阵,最后又只好让她躺回地上。

    她静下来,像一具僵尸直直地躺在地上,一没有哭泣。多年后她回忆说,当时,她只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心丧神伤的悲哀日子。

    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宿舍里一位善良的老妇人摇晃着走过来,想把安妮从地上拉起来。老婆婆费了太大力气,吁吁地喘气。安妮听到耳边老婆婆的气喘呻吟声,张开眼睛。她一声不响地从地上站起来,将好心的老婆婆挽回床上。

    “安妮,坐过来。”老人轻拍身旁,怜惜地喃喃低语,“尽情地哭吧!宝贝,眼泪可以冲淡人间的哀伤。请相信我。”

    安妮似乎没有听进去。她痴呆地坐在床边,两眼发直,连眨也不眨一下。

    “哭吧!人总是会死的。”老妇用粗糙的双手安抚安妮,缓缓地劝慰着。有生必有死!安妮悲从中来,泪水滚下。

    吉米去世以后,远离德士堡成为安妮惟一的生活目标。

    安妮知道,走出救济院的大门并不难,难的是在大门外如何生活。她没有家庭,没有职业,外面的工厂,没有一个人愿意雇佣她。年龄大小,视力又差,谁肯雇用这样一个童工呢?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孤苦伶什的安妮,需要朋友援助提携。在这些困苦的日子里,安妮终于有了一个真正关怀她的朋友——巴巴拉——德士堡新来的一位神父,他主持女生宿舍每个星期六的祷告和星期天弥撒仪式。

    巴巴拉神父所属的教会虽然只交给他这两项职责,但是,救济院困苦的环境和丧失人生希望的住客却缠住他的良知和同情心。没有事的时候,他常常到这里问候一下。他与男人们聊一些体育消息,也和老妇人们说说笑笑。他也开始注意到安妮,关心安妮。

    安妮也开始观察这位新来的传道者。每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安妮总是避开他的视线,缄默不语地沉湎于弟弟逝去的悲痛中,她没有心情与任何一个人交朋友。

    每当安妮闪开视线,仍然可以感觉到巴巴拉神父和蔼可亲的微笑。

    神父亲切的笑容消除了安妮的恐惧心。神父一床挨着一床,与人招呼寒暄时,安妮就跟在他后面。过了几个月,突然有一天,他们并排走在一起,交谈起来。巴巴拉神父已经成为了安妮的朋友。

    神父要回去时,总要拍拍安妮,表示自己的关怀。有一天,他给安妮一个意想不到的许诺。

    那时,他们正站在黄色大门边,巴巴拉神父皱着眉看着安妮,终于忍不住地开口说:“安妮,你不应该再呆在这儿,我要带你离开。”

    巴巴拉神父知道安妮眼睛视力弱得几乎看不到东西。他有一个朋友,在马萨诸塞州罗威郡的天主教慈善医院当医生,医术非常高明。神父要带安妮去看病。在他看来,这位朋友是医治安妮眼疾的最佳人选。

    医疗眼疾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等治疗好眼睛,再给安妮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让她离开死气沉沉的德士堡。

    从安妮和吉米乘坐“黑玛丽”投奔到德士堡后,整整满一年,巴巴拉神父带着安妮离开德士堡,到罗威郡去找他的医生朋友。

    医生马上安排安妮检查眼睛,他告诉神父:“我想应该可以给她提供帮助。”

    他慎重地重复道:“应该没有问题,我们能帮她医治好。”

    接着,他们马上给安妮开刀。安妮蒙着眼罩,十分胆怯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了几天。拆线那一天,一群护士拿着药物及仪器,跟着医生走进来。巴巴拉神父也紧跟在他们身后。医生谨慎小心地拿开眼罩,拆开逢线。

    医生慈祥地对她说:“把眼睛张开。”安妮听到吩咐,期盼使得她心跳加速,几乎跳出喉咙又返回胸腔。然而张开眼,依然一片朦胧,影象模糊,一切比原来情形更糟。她只能看到微光与灰暗形影。开刀没有成功。

    “我不想回救济院去了。”安妮啅泣不已。

    神父安慰她说医生还要给她开刀,于是她又快活起来。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继续留下她,而不必马上送她回德士堡去了。

    安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有教养而富于同情心的善良的人们。他们也觉得安妮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他们关心她,倾听她的心声。

    美好时光瞬息即逝。她再开一次刀,又再开一次……一次又一次,没有一次令人满意。最后,医生们认为已尽所为,无能为力了。

    医院是患者所住的地方,如今医生诊断安妮是眼睛失明而不属于眼科疾病,因此安妮必须出院。他们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她了。为了传教,巴巴拉神父奉教团之命远调他乡,离此而去,也无法再顾及她。何处是归处?谁又能收留她呢?

    “只好送她回去了。”安妮偷听到医生与护士的谈话,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请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安妮的哭叫哀求令人心碎,但他们也无能为力。公事公办,他们只能让“黑玛丽”将她带回去。

    安妮回到德士堡,没有人注意她,更没有人关心她,她觉得自己沉没于永不见天日的黑暗牢笼中。折回德士堡的痛心遭遇引发了她的思考,她更加急切地希望离开德士堡,她立下志愿一定要离开此地。

    她没有隐藏自己的心愿。宿舍里的老太婆们讥笑她:“安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与我们又有什么不同?竟敢奢望离开。”一时间安妮成了这些女人们冷嘲热讽的对象。

    听了这些话,安妮十分愤怒:“我才不管你们怎么想怎么说,我一定要离开。”

    “乖宝贝,离开后,要做些什么?”

    “我要上学。”

    这个回答令她们哄然大笑。

    出于好意,安妮的朋友们也希望她能忘掉这个荒唐的想法——毫无意义的白日梦。在她们眼里,难成事实的幻梦更令人伤心,怨天尤人。就连她的好友玛淇。卡罗也忍不住委婉地劝告她:“安妮,你眼睛看不见,怎么在外面生活?德士堡就是你的家,这是天命!”

    “瞎子又怎样?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我要去上学——不管是什么学校。我才不管上帝怎样想,怎样安排。我永远不会接受。”

    “安妮,闭嘴!不可以胡说。”安妮出口亵渎上帝,令玛琪十分震惊和愤怒。

    安妮也生气地奔出室外,她不愿听玛琪唠叨叨的训诫。

    日又一日,年复一年——1878、1879、1880年,安妮还是在德士堡。她几乎全盲,但是幻梦依在识是更飘缈虚幻,难以把持,有时甚至她自己也怀疑梦想是否能成真?

    无论如何,她的意志和信念无比坚毅,她一定要离开德士堡。

    一天,安妮的一位盲人朋友告诉她:“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告诉你一些事。也许你知道了也无补于事。不过……你听说过有一种为盲人设立的学校吗?”

    安妮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问:“你的意思是,像我这种人可以在那里学读书、写字。”

    “一点也没有错,只要你能进去。”

    苏达希堂嫂的讥笑仿佛犹在耳边:“凭你这副眼睛,一辈子也学不会读书、写字。”

    那时候,以她的微弱视力都无法上学,现在的视力比那时更糟,又怎么能读书、写字呢?

    德士堡的安妮个人资料记载得清清楚楚:“盲”。想到这些,一团怨怒勃然而出:“骗人。你只是寻我开心,残忍地看着我失望。瞎子怎么可能读书、写字呢?”

    她用手蒙住双眼。

    老人摸着安妮的手,默默地握了一会儿。

    “宝贝,就用这个。”她捏着安妮手指,“用你的手指头去触摸凸出来的字,你就可以读。盲人就是这样学读书、写字的。”

    现在安妮终于知道了她该去的地方了,但是该怎么去呢?没有一个人有能力帮助她。外面的世界,她一无所知,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来帮助她呢?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她不识字,不会写信,她眼瞎,无法走出围墙,更何况外面的环境如此复杂。

    安妮脑子里日夜索绕思虑着这些难成事实的渺茫希望。

    1880年,因缘成熟,外面的世界突然闯进了德士堡。

    马萨诸塞州官员们大多数时候并不关心州立救济院。结果谣言满天飞,攻击他们的救济院环境是如何恶劣、凄惨,不得已才组团进行调查,今年要来调查德士堡。

    德士堡早就该被调查了。1875年,在这里出生的80个婴儿,冬天过后,只剩下10个;建筑物破旧,药物短缺;食物低劣,满是虫子、细菌;院内成群结队的老鼠,白天也猖狂地跑出来抢食、伤人。

    德士堡的主管也不是坏人,问题出在州政府一个星期只付给每个贫民1.75元的费用,包含一切衣食住行。主管们也只能以此为限来维持开销,用可怜的资金来支付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之事。

    总算马萨诸塞州慈善委员会听到各种传言,要组团来调查了。年纪大的人并不寄望考察团能改善他们的生活。诸如此类的调查以前也搞过,大家看多了。

    一群人来了,看到救济院里的贫民在最低的生存条件里苟延残喘,他们摇头、震撼、咋舌。他们离去时,口口声声地高喊:“需要改善。”然后就石沉大海、信息全无。食物的虫菌,鼠群猖撅,恶境年年依旧。

    然而安妮却期待奇迹能够出现,一切有所改变。她盼望他们发现她,注意到她——送她去上学。

    玛琪告诉安妮她所听到的消息:“这一团的团长叫法郎。香邦,记住他的名字,找到他或许你就可以离开德士堡。”

    安妮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她殷切期盼,久久等待的日子终于来到,全院都在传闻:“他们来了。”

    考察团来了,他们四处查看居住环境,提出各种问题,试吃食物,趴下来看看老鼠洞。他们对此恶境咋舌,哇哇大叫。安妮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走遍德士堡每个角落。她看不清楚他们,只能摇摇晃晃追踪他们的声浪。整天在她心中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鼓起勇气,向这些贵宾开口。

    调查已近尾声,一切即将结束。考察团一群人走到黄色大门口,与德士堡的主管们握手道别。他们马上就要走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叫安妮的女孩渴望离此而去。她的希望从此像断线的风筝,随风飘去。

    安妮不知道哪一位是香邦先生。为时已晚,良机将失,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辨认。

    “收获不少。”一个灰色身影这样说。

    “我们会尽快告诉我们的决定。再见!”另一个人影说着。大门嘎嘎作响,即将徐徐关闭。

    她就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突然,她全身投进即将离去的人群中。

    “香邦先生,香邦先生!”她向全体团员哭诉,“我要上学,我要上学,请让我上学吧!”她泪水滂沦,声音颤抖。

    德士堡主管想把她拖开,一个声音阻止了他。“‘等一等!小女孩,是怎么一回事?”

    “我眼瞎,看不见东西。”安妮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要上学,我要上盲入学校。”

    另外一个声音问:“她在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

    他们问了一些问题后,然后离去了。

    那一夜,安妮啅泣着入睡,她的“希望”如水中泡影,她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失败了。

    几天以后,一位老妇人步履蹒跚走进女宿舍。

    “安妮,安妮,他们叫我快来找你。快整理好你的衣物,你快要离开这里了。”

    香邦先生帮助安妮注册入学。她以慈善机构贫寒学生的身份,去离波士顿20里路的柏金斯盲入学校就读。安妮。莎莉文终于如愿以偿,要去上学了。

    临行前,朋友们快速地帮她缝制了两件衣裳。多年来安妮第一次拥有新衣服——一件是蓝底黑色小花,另一件是红色的。离别的日子。安妮选择了喜气洋洋的红色衣裳。

    自从住进德士堡以后,4 年来的朋友们都到大门口来相送。没有人拥抱她,没有人与她吻别,但她们的叮咛诚恳、殷切。

    “要做个乖女孩。”

    “等你学会写信,一定要写信回来——想想,我们的安妮,就要会读、会写……”

    “不能像在这里一样,老是爱顶嘴。要听话。”

    “回来看看我们。”

    马车夫老丁扶着她坐在身旁。当“黑玛丽”车声隆隆离开德士堡时,老丁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回头指着徐徐而关的黄色大门:“安妮,走出这个大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听到了没?祝你一切顺利!”

    老丁的话别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将所有的祝福都珍藏内心深处,一生不忘。

    1880年10月3 日,安妮坐着马车驶向柏金斯盲入学校,驶向一个新的环境,陌生的生活。安妮奔向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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