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单中写道:“活蹦乱跳的小银鱼被我们的厨师撒进沸腾的油锅里只几秒钟,还不等从惊奇中回过神来,就又被打捞了上来。”如果有人建议,将这段说明的作者跟着银鱼也放到油锅里去惊奇一下,我一定双手赞成。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1)
去年圣诞节,一位生活奢侈但为人很好的朋友送了我一件礼物,他称之为代表当前最先进工艺的开塞器。这的确是件制作精良的工具,尽管它表面上像是一个水压杠杆设备。附带的说明书发誓能打开最坚硬的木塞。我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个只有行家才会欣赏的开塞器。他当场就给我做了示范,用优美的姿势打开了一个木塞。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完美的开塞器在我们家中却无用武之地,这位优秀的“人才”自 来到我家起就失业了,再没有开过任何木塞,只是安静地躺在盒子里,既不实用也不可爱。
为了将我这种几乎是忘恩负义的叙述表达清楚,我们有必要对阿维尼翁附近一个乡村房舍里的那次夏日午餐作一回顾。那时我是罗杰斯的客人。令我感激的是,多年来,为使我更好地享受餐饮之乐,他一直热心地为我指点迷津(大家都知道,就如他告诉我的,英国的烹饪专家多只善于做早餐和熟透了的斯第尔顿奶酪)。罗杰斯不是厨师,而是美食家,他自己说,是一个知识渊博、专注于美味佳肴的餐桌学者。他能分辨出不同食物或酒类的微小差别。他说他成年后大部分时间献身于餐饮,他的高级胃和高超的鉴赏技术就是最好的证明。同时,他还是个盲目的爱国主义者,相信在一切有价值的领域,法国在世界上都是名列前茅。
在我们坐下来共进午饭之前,罗杰斯建议我们俩先进行一个味觉训练——这是他愿意做的惟一一种练习——对两种产自罗纳之滨的白葡萄酒进行品尝并做个比较,一种是新推出不久的考德利尔,另一种则是历史悠久的赫尔米太齐。
侍者走过来,将两个装满水和冰块的桶放在餐桌上,细长的酒瓶浸没在冰水中,瓶壁上挂着许多晶莹的水珠。罗杰斯看到酒,搓了搓手,然后手扶酒瓶在冰水中旋转起来,过了一会,他收回快要冻僵的手,手指飞快地在空中活动着,好像贝多芬在弹奏钢琴。缓了一缓,他伸手去自己的裤兜里,很谨慎地掏出了一个开塞器。
罗杰斯打开开塞器,把那上面弯曲的短刀贴在考德利尔酒瓶的瓶口上,手腕优雅地转动了一下,瓶盖随即跌落。他就像一个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动作娴熟,瓶塞完好无损。他拔出软木塞,凑近鼻子闻了闻,又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对赫尔米太齐如法炮制。就在他准备将开塞器收入囊中时,我提出想一览他这宝物的风采。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妙的开塞器。据说它是根据某个名为“侍者朋友”的设计而制作的——一头上是刀片,另一端是操控杆,中间是螺旋钻。当然它也借鉴了一般开葡萄汁的开塞器,只是毫无雷同之处。这开塞器拿着有些坠手,像牛角般的把手打磨得光滑圆润,每端的装饰采用的是钢材料。一根黑色的钢轴贯穿上下,一端略成扁平状,看似是蜜蜂的形象。操控杆上刻有拉圭奥罗的字样。
罗杰斯告诉我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开塞器。”他往酒杯里斟满了酒,又笑了笑,补充说:“当然也是法国最好的。”我们一边喝酒,他一边不厌其烦地给我灌输有关开塞器的知识。
拉圭奥罗是法国南部阿威格农地区的一个小镇,以生产刀具而著名。拉圭奥罗开塞器的始祖可以追溯到一八八〇年,它是随着软木塞的出现而诞生的(事实上,软木塞的出现还要早一些,大约是在十九世纪初。但在法国南部,除了会迅速敲碎酒瓶瓶颈,对于打开木塞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成就)。就这样,直到过了很多年,不锈钢之类的材料才开始进入了设计人员的视野,但没有什么根本的改变,至少在制造实践中——比如生产开塞器方面——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不幸的是,罗杰斯说,在那个丑恶腐败的过去,假冒产品充斥了世界,比如机器制造的拉圭奥罗的刀子,这些刀由于是采用机器生产组装,所以一小时就能生产一把,因此价格很便宜。而真正的拉圭奥罗产品需要五十道独立的工序,全部是人工制作。每把刀的每一个零件最后都经一个工匠进行组装,而不是用机器。每一片刀片上都刻有一个L字,以区别于其他赝品。另外还有别的一些传统标志:在刀片的背部刻着波状印记代表着水,蜜蜂的图案代表气,刀脊上刻的光焰代表火,刀柄上嵌上的一些黄铜小钉——这是表示麦粒的图形——代表土。如果少了这些标记,刀子即使再快、再好看,制作再精细,也算不上纯粹的正宗货。
说到这里,罗杰斯觉得是进行下一个演示的时候了。他伸手拿起那瓶教皇新堡葡萄酒,这瓶酒帮我们度过了干酪姗姗来迟留出的空闲。他指着开塞器中的短刀对我说:“看见这个了吗?刀刃是锯齿形的,它比平刃开瓶更锋利、更快,而且还不生锈。”
他用它打开了瓶盖,拔出软木塞。“另外,”他一边贪婪地闻着木塞一边说,“你看,这个螺丝钻的形状是不是很像猪尾巴,上面还有沟槽,这能让软木塞不会碎裂,真是太妙了,你必须也搞这么个东西。”
为了最后这句话,他建议我们进行一次远征。这是一个近乎卤莽的计划,可不知为什么,将这个计划放在漫长的午餐时间里讨论,却给人一种几近完美的感觉。
这样吧,罗杰斯说,我们开车到拉圭奥罗,给你买一个开塞器,哦不,这不是买,这是投资,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近年来,拉圭奥罗的餐饮业名声日隆。我们到了拉圭奥罗,如果不去米切尔·布拉斯餐馆吃上一顿,那根本就算不上去过拉圭奥罗。这家餐馆的名气,主要归功于四名戴有羽毛的丝绒帽的厨师和其在高勒-米罗美食指南上19分的得分(满分为20分)。另外,这里还是金发高卢女郎最喜爱的地方。据罗杰斯说,这是一家非常高档的餐馆,它的特色菜叫美味雏鸡,吃过这道菜你才会觉醒,原来其他的鸡不管怎么做,到了这里都是麻雀。这种雏鸡可以称得上是家禽中的王后,当然,不用说了,也是法国佳肴中的王后。
身临美景,又有佳酿、名鸡做伴,这般遐想顿时令我们对生活充满了渴望。我的心就好像已被美酒陶醉,身心飘然,那即将开始的枯燥而漫长的旅程也仿佛一下子变得意趣横生,这真应该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不过,我依然觉得有些遗憾,也许第二天去情况可能会更好。但我估计,可能是因为工作不允许,也可能是罗杰斯明天要去依云为他的肝脏做定期治疗,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当天起程。但我心下暗想,如果我能和我的妻子——虽然她对开塞器没有兴趣,更没有什么研究,但对美味雏鸡却一定是内行——一起去,或许那种美好幸福的感觉还会有增无减。
事实上,与我妻子同行肯定要比跟罗杰斯要更开心、更随意,何况,我妻子也认为罗杰斯是个在社交上不够负责任的家伙(这又要回溯到几年前的一件事,那天我与罗杰斯的午餐进行了七个小时,结果耽误了正式的晚宴。这虽然是一件陈年小事,但我妻子却一直耿耿于怀)。
于是,在九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们告别了吕贝隆驾车西去。我们走的是那条纵贯塞文山脉森林的公路,也是当年罗伯特·路易斯·史迪文森骑着毛驴走的那条路,虽然已过了很多年了,但公路两旁变化并不大:沿途是一些像过去一样安静的村落,广阔而葱郁的田野,朦胧绵延的远山。法国人口总数与英国大致相仿,却广布于三倍于英国的土地上,而在塞文山脉地区,人口密度更低。一路上,除了满载原木的卡车,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来往车辆,更看不到什么居民。
道路狭窄曲折,很多地方弯度很大,很难超车行驶。不一会儿,我们就追上了前面一辆装满松木的卡车。这时已快中午了,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去哪儿停车吃饭呢?其他国家的司机也许用三明治就能完成这顿午餐,但法国司机不行,法国的旅行者更不会这样。他们要正式地坐在餐桌前用文明的方式进餐,同时思考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这样才能真正吃饱。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2)
在法国旅行,我们的经验是,如果旅途中在午饭时间想找个吃饭的地方,那么只需记住一点——跟着卡车走,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现在采取的就是这种办法,紧紧跟着那辆卡车,对前方充满了信心。果然,一切如预想的那样,它终于引导着我们离开了公路,驶到了一个已停了不少卡车的停车场。我们为找对了向导而颇为自得。
路边的餐馆是个低矮、实用的建筑,但人声嘈杂。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菜单就草 草地写在一块黑板上,有猪肉制品、墨鱼煮红花肉肠、干酪和餐后甜点,价格是六十五法郎,酒水免费。
我们在一张餐桌前坐下,这里可以看到停车场。
老板娘是位身材高大、动作敏捷的女人(用卡车司机的话说,她相当于一个十八个轮子的大卡车)。她一人应付四十多位顾客,竟能面面俱到,游刃有余,每位顾客的等候时间都超不过几分钟。饭菜做得也很可口,而且价格公道,完全符合公路运输网络的有关规定,这使我们不得不对这么个小餐馆的工作效率啧啧称奇。说不好,我们晚上还会在这家餐馆楼梯的另一头来用晚餐呢!
午饭后,我们就急急忙忙地上路了。道路逐渐变得越来越直,也越来越陡了。下午两三点钟,我们来到了阿尔卑斯山的乡村。这里云雾缭绕,没有了茂密的森林,放眼是辽阔的牧场,花斑奶牛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牧场上,别有一番风情。薄雾中能看到一些零落的村寨,家家都门户紧闭,街上人迹稀少,有些冷清,感觉这里的牲畜好像比人还要多。这便是幽寂的法兰西,静谧而独特。
米切尔·布拉斯旅馆与我们以前见过的旅馆完全不同,反差极为强烈。我们在路上想像并希望的旅馆,不过是一所稍大一些的乡村建筑,漆黑的屋顶,漆黑的砖墙,古朴而素雅。可这所旅馆却是一座镶嵌着金色玻璃的石头建筑,风格非常时尚、现代,隔着淡淡云雾远远望去,就像悬浮在山顶上的空中楼阁,又似是一艘在云海中抛锚停泊的大船,更像是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
更令我们惊诧的是,在登记时我们发现,这是这里仅剩的一间空房了。真是难以理解,在这样的季节,这么一个地方,而且不是周末,旅馆竟然爆满了!柜台边的姑娘向我们解释说,人们来这里多是为散步和观光,她走到窗外的巨大窗帘前,向我们耸耸肩表示了歉意,然后说,当然,还有美食。
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我们继续前进,又驶过几英里,终于来到拉圭奥罗,我希望得到完美的开塞器的地方。
拉圭奥罗是一个美丽怡人的小镇,有着其特殊的商业流通模式。在主干道上,立着十多个展示刀具的橱窗,里面有古典的小刀、“牧羊人的朋友”(一端带着一个古怪的长针)、为现代妇女设计的造型优美、便于放在手包里的刀(她们要这种刀做什么?没事时修修指甲?割开情书?防犯绅士们的骚扰?)。每把刀都有形状独特、令人拍案叫绝的刀柄——牛角的,红木的,盒形的,乌木的,橄榄木的,还有一些是我闻所未闻的木头,比如一种豆科植物的木材、蛇木、椰子菠萝木。这里真是刀具收藏家的天堂。
拉圭奥罗的刀具工业是由皮埃尔—让·卡尔迈尔开创的。他在一八二九年制出了第一把拉圭奥罗刀。我想,街上那些刻着这个家族名字的商店里,可能有我要的开塞器。我走进去,目光在它的陈列柜里仔细地寻找着,可是,除了刀还是刀,别的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问柜台后面的妇女,是否能让我看看比如开塞器之类的东西。这一问题使我迅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这是任何游客迟早都会遇到的那种尴尬,原因就是我们对当地传统的无知。
那位妇女首先受惊似的扬起眉毛,接着轻轻叹了口气,最后用轻蔑的语气说:“开塞器?没有。我们只做刀子。”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去招呼另外一个顾客了,却把我们晒在一边。那是位中年妇女,正在爱抚着一把牛排刀,她拇指不断地捋过刀刃以检测它是否锋利。最后,她似乎横下一条心,向柜台后的妇女点了点头:“用它来切便宜的肉可以吗?”她问,不用说,她已经决定买了。
我略作犹豫,终于还是走出商店,来到街上。
我要寻找的不只是开塞器,而是某种我从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刀子上永远带有香气,香气生自刀柄,那是由一种野生的普罗旺斯刺柏制成,纹理细腻,颜色深红,攥在手里摩擦,就会泛起一股淡淡的刺柏和荒野灌木的香味。
售货员告诉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你就仿佛置身于山野之中。”他补充说,“除了这些,这刀还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刺柏木是一种天然的杀虫剂,你兜里装上这么一把刀,那些虫子、蝎子和蚂蚁什么的就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这颇遂我愿,一个人在这虫豸遍地的世界上闯荡,有了这么一把刀,无疑会胆气倍增。至于我,有了这么一把刀,就完全不用怕裤子上会有白蚁进袭了。
薄雾中,我们从拉圭奥罗又回到米切尔·布拉斯旅馆。此时,旅馆里灯火通明,宛如一艘夜色中航行在大海上的客轮。晚餐前,我们走进大堂,准备喝杯酒放松一下。
花岗岩的地面,宽敞的玻璃窗,宽大舒适的白色扶手椅,壁炉里爆出木柴燃烧的响声,散发出一股股与我的刀柄完全不同的气味。在一个角落里,一对身穿和服、满头银发的日本人,正在侍者的陪同下欣赏着陈列的各种名酒。我们身后,一些德国人在低声交谈。法国的游客则默然无语,专心将鼻子埋入菜谱之中。
晚餐前有一个特别的仪式,这是所有豪华酒店都例行的节目。在仪式上,主人给每位顾客都馈赠了一枚小小的果酱馅饼,馅饼皮又薄又脆,状似蘑菇,滑软得像黄油。我不知道,用这么小的东西款待顾客,是为了给我们注入精力好能拿得起那沉重的菜谱呢,还是有意先露一手,以吊起顾客的胃口,让人感到那些主菜个个都更不同凡响。这种猜测激起了我的无限热望,那顿同卡车司机吃的午餐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事实令我大失所望。晚餐从头到尾,我也没看见我盼望已久的美味雏鸡。显然,这道菜被从晚餐的菜单中删除了,换上的是鱼、野味、小羊肉和甜菜,每道菜上菜时都有个简短的说明,只是有些琐细。
我一直对精心编写的菜单非常欣赏,它知识丰富、有助食欲却没有自我吹嘘的废话。比如,伦敦的一家饭店为了证明它的银鱼物有所值,在菜单中写道:“活蹦乱跳的小银鱼被我们的厨师撒进沸腾的油锅里只几秒钟,还不等从惊奇中回过神来,就又被打捞了上来。”如果有人建议,将这段说明的作者跟着银鱼也放到油锅里去惊奇一下,我一定双手赞成。
米切尔·布拉斯饭店的菜单上没有这样的说明,最多只是一些词句简短的承诺。我一向认为,创作这些词句也是一门艺术,好的酒店应该专门聘请一位专业菜谱作家,让他在厨房的小凳上办公,手里端着杯酒,就等着烤箱中将要出炉的菜肴唤起他的灵感。像这样大规模的酒店用人也多,再多一个作家也不算什么。而且,大多数厨师慷慨豪爽,他们会很容易信任菜单作家,甚至会抛开门户之见将菜肴的秘密传授给他。大千世界,什么奇怪的事不可能发生啊!
这时候,餐桌边出现了一小队人马,我们的一个食伴也正帮着传递一个大袋子,袋中动物褐色的小鼻子不停地抽搐着,原来是一只可爱的小狗。真令人高兴,我们终于看到了米切尔·布拉斯饭店的公平之处,在这里,狗和它们的主人同样地受到欢迎。
我不禁想像在那种世界顶级的酒店里,一只狗的出现会引起多么大的反响,首先就会有尖叫声,最终要由公共卫生巡查员来处理这个突发事件。可是这里,那个大袋子包括里面毛茸茸的小东西却那么坦然,它被安静地送到主人的椅子下面,一声也没吭,甚至连抬抬眉毛的简单动作都没有。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3)
餐厅是长方形的,非常雅致,统一的灰色高背椅,桌布将桌面紧紧包住,在桌子下收拢起来,把圆桌装束成了一个大蘑菇。餐具造型别致,在拉圭奥罗是最好的了。此外灯具也很特别。侍者们无声地在席间穿梭,将酒菜送上餐桌,撤下空了的餐具。偶尔会有一两声彬彬有礼的提醒,也很轻柔。各种声音都被降低、减弱,营造出了一种安静的用餐氛围,这是大多数著名饭店所共有的明显特征之一。
在我看来,这种用餐方式更像个小型的宗教仪式。这家饭店的服务滴水不漏,完美无瑕。然而从另一种角度看,这种优雅的安静效果反而影响了消费者,使得他们像置身于圣殿,谨小慎微,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餐具发出一点点声响,这不免影响了对美食的享用。如果在喧嚣的就餐环境中,自然的笑声就会成为最好的装饰,那是真正的食客们最好的背景音乐。
我们终于听到了笑声,这稀有的声音是从邻桌传来的,那里坐着刚来的十位不安分的法国生意人。他们坐下之前先脱掉了身上的夹克衫,带着无拘无束的洒脱,准备运用全部感官来充分享用这顿晚餐。他们边吃着吐司面包边开着玩笑,不时扔出几句善意的嘲骂。从上第一道菜开始,他们的嘴巴就吧唧个不停。烹调艺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法国,从我们周围,我们看到了不同的典型。
邻桌的先生们满怀热情地品味着美食,并伴着随意的调侃,使得酒店里的每个人都了解到他们酷爱他们所吃的东西。而那些厨艺的崇拜者,则采取了一种与前者完全相反的就餐方式,以极度的敬畏和虔诚的缄默,细细品尝,就像圣徒那样,分辨着盘中孜然芹果的味道,或者谨慎地将松露汁吐入另一只盘子,然后彼此相视颔首来表达内心的赞赏。
对我来说,我更欣赏欢腾、热烈的就餐方式。我猜想,绝大多数的厨师也一定喜欢他们的作品被当众赞扬。尽管大饭店的传统和规矩都要求一定程度上的雅静,尤其是上菜和撤菜的方式。
记得在巴黎参加的一次晚餐,每一道菜,每一个盘子,都是被扣着一个圆瓷碗端上来的。我们只有四人用餐,却专有两名侍者负责揭开这些圆碗。只需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侍者们便会立刻同时将四个圆碗揭开。正是在那个晚上,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戏剧性事件。我点的小羊排在送菜的途中迷了路,不知被放到了哪一位客人的面前,而我面前出现的却是满满一盘大马哈鱼。所以,如果你遇到这种圆盖碗时,真得提高警惕,可不能麻痹大意。
当然,在米切尔·布拉斯饭店不会出现这种送错菜的危险。我们的侍者高擎着一只巨大的银托盘,无声无息地来到桌前,轻盈地将参展的银盘摆在每一位顾客评委面前。另一名专门负责布菜的侍者则用与菜单上一致的名称对每道菜进行解说确认,这时要是哪位顾客走了神,那肯定是在脑海里打捞这道菜的残骸,侍者就会礼貌地轻声提示。在验明正身之后,我们就大开杀戒。
过了一会儿,侍者又端上来一道我们没点的菜——在一只陌生而光洁的白色坛子里,蒸蒸日上地正冒着芬芳的热气。侍者用一只勺子在坛子里进进出出,很快就把坛里的美食均匀地分发到每位顾客的盘子里。
“这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侍者解释说,“我们都叫它阿里葛(aligot)。”
对于这阿里葛,我想我必须特别交代一下。它有着奶油色的纹络,非常富有质感,柔软得像太妃糖,入口即化,味道极佳。你必须在细心回顾之后,才敢确认它真的到了你的胃里。
像许多精美饮食一样,阿里葛也是由僧侣发明的。大约是在十二世纪,可能还要早些,那是一个冬天,一些朝圣者来到了修道院,他们在饥寒交迫之中向修道院僧侣询问有什么东西或aliquid可吃。名称由此流传下来,在后来的演变中,拉丁语aliquid又渐渐成了法语中的aligot。
这道菜最初的做法主要是把奶油和面包屑放在一起煮,后来有了改进,制作过程也更加精细。今天,做这种阿里葛需要四种原料:
两磅土豆,一磅新鲜的当地干酪,半磅发酵的奶油,一两瓣蒜末,若干盐和胡椒粉。工序是先把土豆煮烂,加上干酪、酸奶和蒜末,点一些盐和胡椒粉,然后搅动打匀。如果你搅动时感到勺子很难拔出,那说明土豆煮得过了。你可以往锅里加一些酒,再重新开始搅动。
阿里葛是一种很好的滋补食品,下地劳动八个小时,滑了一天雪,或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后,喝一碗阿里葛,能有效地缓解疲劳。不幸的是,如果你不是为了体力上的需要而只想换换口味,那你就只能体会它的鲜美了。在屡经风雨的烹饪菜单上,能保留下这么一种农民式的食物,这本身就很奇特,另一方面,它也告诉人们,并不是只有经过复杂制作的食品才是好食品。
第二天早上,天降大雾,浓得就像阿里葛,能见度只有几步之遥。虽然没有吃到期望中的著名雏鸡,也没有看到心仪已久的乡村风貌,但我们还是很高兴地欣赏到了闭户的村舍、田野、传统、烹饪、风景、地方口音,甚至还有那些完全不同的豪放的食客。
普罗旺斯好像很遥远,带有浓重异国情调。可更令我们难以置信的是,仅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又回到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的世界中,回到了黑色的地中海之滨,真是有两世为人的感觉。
每顿饭后,人们都会不自觉做些评比,不仅对食物,而且包括全面的感受。究竟是什么让一家饭店令人眷恋不舍呢?是什么吸引你去重新造访?一家饭店又如何才能达到它想达到的星级呢?我们行车通过塞文山脉时,终于有了结论,这就是,我们不能像米奇林(Michelin)公司的巡查员那样仅停留于客观描述,停留于对硬件设备呆板的评估。米奇林公司制定的星级标准侧重于烹饪的优长和饭店的硬件水平,包括各种设施和全体员工的仪表。椅子必须是精美并经专门设计的,侍者必须身着饭店的统一服装,斟酒服务员必须打领结,等等。总之,必须在豪华的设施和器具——包括陶器、桌布、玻璃器皿、餐具、鲜花、制作考究的菜谱、定做的灯具——方面投入血本,使顾客或者是米奇林公司的巡查员一进门,就能感到饭店气度不凡。
我想这属于一种商业运作,当然也为迎合顾客的心理,迎合法国人对豪华风格的偏好。可不幸的是,它倾向于鼓励营造一种安谧、虔诚的氛围,从而却忽略了被罗杰斯称为饮食快感的东西。而可能正是由于这种缺乏情趣的安排,使那些豪华的设施倍受冷遇。不错,品位虽然是个好东西,但你终不能只吃空气呀!就我来说,我宁肯在一个欢闹入世的平凡屋子里用餐,也不愿恭恭敬敬地坐在豪华的地狱里进食。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拉摩尔旅店,它曾给了我巨大的欢乐,依照我个人的标准,它至少应该属于三星级水平。但也许正因为它的简朴的外观和装修,在一些重要的旅游指南中竟找不到它的名字。相当一段时期里,它一直是著名的饮食重镇,现在,那台过时的抽油烟机被漆成了蓝白色,像圣物一样被祭放在阳台上。吧台正向大门,锌制的台面被无数的胳膊肘磨擦得光亮照人,种类齐全的标牌和外面难得见到的开胃酒整齐地排列开来,将吧台烘托得森严壮观。厨房的门在去餐厅的路上,你可以享受到厨房里飘散出的诱人香气——酱油的香味,肉汤的香味,铁板烧肉的香味以及烘烤土豆的香味,哦对了,冬天还有黑色松露的香味——为后面真实的进餐奏响了序曲。
餐厅的陈设简单、朴素,墙角有一个石头壁炉。没有任何特别的装饰,一切都显得质朴无华——用旧了的餐具和桌布,普通的酒杯,褪了色的柔软的餐巾。在你拿着菜谱考虑点菜的当儿,能听到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用不了多久,第一道菜和最后的两道菜都准备好了——当然,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每份菜的菜量都很足——在你尚未决定点哪种菜时,已有人将备菜端上你的桌子。这时,你只需要从五六种建议中选定你的主菜。至于酒,你就必须抑制一下自己的激动了。罗纳尔家族经营奥博格饭店四十余年,经过几代人不懈努力,建立了一个巨大的酒窖。他们收藏着许多产于瓦尔省的当地名酒,每瓶价格四十或五十法郎,还有不少来自勃艮第地区的用古老工艺酿制的美酒以及波尔多葡萄酒,每瓶价格是两千或三千法郎。你要当心自己的钱包有被掏空的危险。
寻找完美的开塞器(4)
第一次去奥博格饭店之前,我们的美食家朋友们就警告过我们,不要在用餐一开始就过于兴奋。他们说,要掌握好节奏,不然的话,最后肯定会被撑得抬出去。
去奥博格饭店的那个晚上,天气异常寒冷,我们早已饥肠辘辘。看到那么多精美的食物,我们更加振奋,真想遍尝每种美食。是的,有人将这称为暴饮暴食,但我却非常乐意去实践这种饮食方式。我们掖上餐巾,就连厨房里飘出的木柴燃烧的气味也都让我们垂涎欲滴。
最先上来的是烤面包,但不是我们常见的又软又薄的那种,而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那种面包片。这是种受乡下人喜爱的面包,皮烤成深褐色,又厚又脆,中间却非常绵软,面包放在餐桌正中的陶盘里,随吃随取。后面的菜陆续上来,共四道,都盛在较深的方形陶盘中,根据肉类和颜色的不同依次排列着,从光滑白嫩到粗糙深暗,从猪肉到野兔。每道菜上都随便地插着一把餐刀。桌上还有一瓶小黄瓜,气味辛辣刺鼻,这种法国调料可能与美国的醋师出同门。侍者上齐了菜就退了下去,让我们自得其乐。当然,还是留下了一位年轻的姑娘来照应我们随时的需要。
年轻的女侍者低声向我们事先透露,今天晚上还有一道额外的赠菜,是用早上新采的野蘑菇烹制的,厨师正在做呢,过一会才能送来。这当然是在提醒我们预留出肚子,但这的确不容易呀。色彩诱人的菜肴和烤得烫手的面包不断地在刺激着我们的食欲,让我们无法自持,所以一旦启动就根本停不下来。猪肉是否跟野兔肉一样可口,还是更甚一些?每吃一口,评价都在改变,所以还得继续,而那种小黄瓜调料也让我们不断感受到不同的味道。直到那份外加的野蘑菇上来,才阻止了我们一鼓作气的企图。
朋友曾给我们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年长的绅士是这家饭店的忠实顾客,他每周都要自己来这里吃一顿周日午餐。他住在距此四十里外的土伦,每次都要坐出租车来这里,然后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饱尝这里的美味,出租车就在外面等候,等他用完餐再把他送回家。如果在其他国家,如此醉心于美食的人可能被视为精神不正常,但法国不同,一大批热衷于自己胃口的人也支持了他们的厨师,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最偏僻的乡村,你也常能发现一些美食的原因。
还有一则关于饥饿的趣论——我们也发现事实的确如此——这个观点是说:桌上的所有菜肴你都觉得很好吃,于是吃得很饱。但这时又有一道菜上来,品种和味道跟刚才那些大不一样,那么你的食欲就会像变魔术似的被诱发。下一道菜又是这样,用鸭油烤制的金黄色蜜饯土豆圆饼,层层叠叠的,而且又薄又脆,带着浓香的鸭油味,再洒上点蒜汁和松露末,真令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用厨师的话说,这叫做“鼓励”。
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可能会导致营养过剩,危害健康,这也一直是心脏病专家经常告诫人们的。在他们看来,高胆固醇食物简直就是生命的早期墓碑。但我们在吃完最后一块墓碑时却经常对自己说,我们有统计数字的支持。有人专门在饭店进行过调查统计,不论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醉心饮食的老头老太太,还是那些胃口正健的姑娘小伙子,都一概宣称知道这个事实,那就是法国的冠心病发病率在整个西方国家中是最低的。让我们再一次为法国人自以为是的观点而干杯!
由于有上述观念的支持(当然这种观念现在已开始没落了),他们又给我们上了一平盘干酪,由硬到软最后几乎是液体了。这些干酪大多是从农家直接收购来的,没有经过消毒程序,在布鲁塞尔的食品检疫员看来这显然是违法的,但我们还是把这些干酪一扫而光。
一个宝贵的间歇,我们趁机喘了口气,整了整餐巾,又集中火力围歼厨师送来的餐后甜点,不是一道,也不是两道,而是三道:一个很小的热苹果馅饼,一深盘奶油饴糖,一碗红酒炖梨汤。最后,还分别喝了一杯咖啡和卡尔瓦多酒。
我问侍者是否可以抽一支雪茄。转眼之间,侍者就从地窖里拎来一篮子雪茄,有帕塔嘎、考黑巴,甚至还有很罕见的蒙特尼思受二号,粗大的古巴鱼雷。他们送雪茄跟送加菜一样慷慨大方,各种牌子的雪茄放在桌上任你选用。我细心地选了一支卡尔瓦多雪茄,它劲头较小,带着种苹果的清香,哦,这表示着我们要与世界和平共处。
我一直认为,奥博格饭店在法国饭店中堪称上乘,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准,更像是朋友家厨房的一种外延,随意,舒适,恬淡。当然那些星级饭店也不错,只是过于类似,整洁、完美,很具国际性,而奥博格饭店,你却只能在法国找到。
奥博格饭店到圣特罗佩不足二十英里,于是也沾了避暑胜地的光,有许多人来到这里,坐在胶木椅子上享用美食,虽然屋顶上还放着那台旧抽油烟机。威尔士公主(the Princess of ales)、两个杰克——希拉克(Chirac)和尼克尔逊(Nicholson)、乔安·考林斯(Joan Collins),都来过这里。另外,那位著名的金发碧眼的地中海美人圣特罗佩小姐,也曾由她的叔父陪同着来这里进行过日光浴。
每年八月,饭店附近的停车场上就会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车,仿佛是保时捷和梅塞德斯公司的汽车商们正在此开会。手机、钛金属框架的太阳镜、威盾海滩旅行包凌乱地扔在桌子上。而在饭店里的吧台前,当地的农民和工人们边喝着啤酒,边争论着足球或环法自行车赛,准备酒后就回家去享用下一顿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