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系馆的前面,有一座雕刻花园,布满了贵得要死的各类雕塑。
我有时候会拿着三明治,坐在波特罗塑的铜大肥女的肥腿旁吃午餐。
这一天,我隔着铜大肥女的腿弯,看见另一座雕像的旁边,坐着一个好看的东方女生。
她似乎发现了我在看她,抬起头来对我一笑,我呆住了,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潘。
会在UCLA遇到潘,我实在很意外。
潘跟我进的是同一家私立小学,我们两个当时常常被选作学校典礼负责上台的学生代表,她代表女学生,我代表男学生,做些无聊的事,像是对贵宾献花啦,致感谢词啦,这些妆点门面的事。
我们这样被搭配着上了几次台,当然就渐渐被“配对”了,小学生人生刚开始,唯恐天下不乱,能配对的,一定加以配对,所以全校同学把潘跟我配成一对,作为取笑、实验、监视、或参考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娱乐。
连小学的老师们也对潘跟我的配对很起劲,大概“金童玉女”很符合他们对“儿童纯纯恋爱”最理想的想象——不秘密、不激情、配得很工整。
双方家长大概也觉得这是不错的生活调剂,反正幻想一下自己的小孩“感情之路从此一帆风顺”,总是令母亲们能提早感到欣慰。
潘从小就是美丽优雅的女生,我始终记得她的嘴唇上方的寒毛略重,形成一片薄薄的暗影,我后来发现好多美女有这个特色。
潘被训练成出色的吹长笛小孩,有时她参加演奏会,穿背后有大蝴蝶结的纱裙上台演奏,我就会被梳上西装头,穿上小西装,拿着花束,坐着车,到剧院去听她的长笛演奏,等她演奏完,上台把花束献给她,在台上抱一抱。
我们两个在小学的走廊遇见时会彼此微笑,节日时会互赠有礼貌的卡片和小礼物,如此而已。潘跟我,显然都没有把这个配对游戏当真过,其他人都比我们起劲,但我们也不觉得演演戏有什么麻烦,何况演时,另有微妙甜味掺杂其中,并不是全然无聊。
小学毕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也没通消息,我偶尔听说一点她的事,知道她跟一个律师订了婚。那个律师小时候也跟我们念同一个小学。
我以为潘就会这样结婚、生小孩、偶尔吹吹长笛,完成又一个起码看起来很幸福的人生。我没有想到会在UCLA遇见她。
我跟她打了招呼,她开心地笑了,说她在念咨询所,她还笑着说听人讲起我念了个怪系。她还是美丽、优雅、嘴唇上方有一抹淡青的影子。
潘邀我周末去找她,她要做中国菜给我吃。我去了,在她家,我遇见了一位没有双腿的、五十几岁的东方男人。潘为我介绍了他,说:“这是我的未婚夫。”
我很确定这个男人不可能是那个跟我们小学同学的律师。我跟这位男士聊天,他是电脑工程师,从印度来到洛杉矶,他的腿是十五岁那年,出车祸,救不回,锯掉了。
我那晚吃了顿愉快的晚餐,我还是没跟潘谈到什么心事,跟我们小学时相处方式差不多。何况潘整晚都很忙,她的未婚夫坐轮椅,动作有时不方便,潘都很利落的解决了。
这顿晚餐后的一个多月,我竟然接到潘的妈妈打越洋电话给我。我真的很讶异,小学毕业后,我就没见过这位潘妈妈了,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
“康永,我一直希望女儿是跟你结婚的,你们从小就配好了的……”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伯母就哭起来了。
“……后来,我让她跟那个律师订了婚,我也就放心了,可以了……可是,她一到美国,就变了,原来订的婚也不管了,竟然,竟然跟一个年纪那么大,又没有腿的男人在一起……还是印度人!……”她边哭边说,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尴尬的保持沉默。我并不觉得有必要哭成这个样子。当然我能理解这种妈妈的心情,但我真的觉得发生在潘身上的事,决不是件悲哀的事。
电话那头的伯母,稍微振作了些,她说:“康永,她从小跟你最好,她一定会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她,叫她不要这个样子……呜呜呜……”她又哭起来了。
“伯母,你不要哭了,我看见过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潘有点辛苦,可是她看起来很快乐,你让他们结婚吧,这是潘第一次为她自己做的选择。我想她终于明白为自己选择的快乐了。伯母,再见。”我把电话挂了。
另一种不一样的,但仍然微妙的甜味,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原来潘也很勇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