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在这里既有介入感,又不乏启示性,详细记录了少女的生产过程,包括雅德维嘉的疼痛,氧气泵数量不够带来的麻烦,抱怨人手不够的护士,以及背景中的蜂鸣声。当罗曼得知自己有了个女儿后,他激动地哭着,将喜讯告诉母亲。影片在这对年轻父母站在婴儿床边的画面中结束,他们谈论着希望她长大后如何如何:比他们更聪明,和现在的他们一样快乐。
拍完后,基耶斯洛夫斯基暂时告别了纪录片工作,鉴于他因为打搅别人私密生活而产生的内疚情绪,这一决定并不令我们感到惊讶。“即使是纪录片的镜头,也没权利进入这个我最感兴趣的主题:个人的私密生活。”他在接受法国电视台采访时说,“我宁可去药店买些甘油,刺激演员流下假的泪水,也不愿拍到别人真实的哭泣画面,或是真实的做爱、死亡的画面。”这种根本的道德立场令基耶斯洛夫斯基开始为电视台拍摄剧情片,第一部是1975年的《人员》。不过,纵观他1970年代后期的作品列表,我们还是可以找到一些点缀在剧情片之中的短纪录片。拍过三十多部纪录片之后,他可以大胆地说:“就培养电影的综合思考能力来说,拍纪录片是一所很好的学校。”
1976年,他花了将近五个月时间拍摄《医院》(Szpital),影片长35分钟(译注:原文如此,但在其余途径查得的影片片长均为21分钟),以一种令人不安的笔触记录了华沙医院中连续32小时工作的外科大夫。导演并未在片中加入自己的评论,相反,只是简单地将医院作为一个工作场所呈现出来:医生也是工人。正如他多年后所说的那样:“医生也想帮助别人,但却缺乏办法。”他们也抽烟,也想吃饱饭(但却不太成功),也按劳取酬。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片中建立起一种严格的时间结构,用字幕详细记录每一个小时的流逝。于是,全片被一种可怕的滑稽感笼罩:过劳的医生们竭尽所能,但仍需面对断电、劣等设备和缺乏睡眠等困难。在接受法国电视台采访时,导演回忆起当时的观众反响:“他们明白,我们拍的正是‘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波兰,《医院》代表了一个更大范围内的真实的波兰,人们想对现状做出改进,但却束手无策,因为整个系统实在太糟糕了。”
基耶斯洛夫斯基拍纪录片不喜欢用全知角度的画外音旁白,他更愿意只是简单地将人物、地点和过程呈现给观众。1977年的《看夜更的观点》(Z Punktu idzenia Nocnego Portiere)正是这种“客观”立场的典范之一。工人马里昂·奥舒赫习惯严守各种纪律,信奉“规则比人更重要”的道理。在17分钟的影片中,他从喜欢的电影类型一路谈到自己对死刑的支持态度。“我并不认为他是个坏人,”基耶斯洛夫斯基说,“我想他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只是他碰巧认为公开把人吊死会是件好事,因为那样可以杀鸡儆猴、遏制犯罪……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因为他脑袋不太聪明,对生命的看法比较粗浅,从小的成长环境又是如此。”[13]影片完成后,奥舒赫自己也看了,而且还挺喜欢的。但波兰电视台计划把它公开播出时,基耶斯洛夫斯基提了反对意见,担心这可能会给奥舒赫带来的麻烦。(顺便提一下,尽管影片拍得十分简单,但配乐部分却请到了因与扎努西、瓦伊达等人合作而闻名的沃伊切赫·吉拉[ojciech Kilar]。)
《我不知道》(Nie iem,1977年)是一个更加极端的例子,基耶斯洛夫斯基担心公开放映纪录片可能会对主人公造成影响。影片片长46分钟,来自下西里西亚某家工厂的工程师面对镜头,讲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真实故事。他是名党员,在那家工厂当了九年厂长,发现厂里有人往外偷皮革。但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些工人与当地警察甚至党委会都有关系。当他站到党的对立面时,他被解雇了。影片完成后,基耶斯洛夫斯基采取了某些措施,目的是为保护这位工程师;每当他在片中提到某个名字时,就会有短促响亮的打字机声响起,盖在他的声音上。第二个办法更加极端,他尽力阻止电视台播出本片。最终,他成功了。《我不知道》从没在任何地方放过。影片的开始与结束几乎相同——伴随着探戈乐,出现一段字幕,提醒我们该听听这男人口中他自己的生活。这意味着其实什么变化都没发生。
在1979年克拉科夫电影节上获奖的《七个不同年龄的女子》(Siedem Kobiet Roznym ieku,1978年)中,基耶斯洛夫斯基用了一种循环结构。故事发生在一所女子芭蕾舞学校:“周四”聚焦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周五”拍的则是另一个年长些的学生;“周六”里出现的是个较高年级的班级,一个女孩作为中心人物出现,她长得很像“周四”、“周五”里的年轻学生;“周日”为我们呈现一段浪漫的双人舞演出;而在“周一”里我们看到的则是另外两个学生的彩排,她们因体力透支而发出的喘息声将音乐淹没;“周二”的主角是个中年女子,她正在等待演员选拔的结果,最终,她得到了当候补的机会;“周三”的焦点则是在幼年班当芭蕾舞教师的老妇人。一周七天,再加上从童年到少年再到老年的推进曲线,为影片带来一种循环结构。时间周而复始,基耶斯洛夫斯基始终对身处舞蹈世界的女性投以一种同情的凝视。(我们甚至可以从第一个小女孩练习舞姿的动作中,看出一丝《红》中瓦伦蒂娜练舞的影子。)与他之前那些纪录片中占主导地位的男性角色不同,《七个不同年龄的女子》为他最后四部影片中引人注目的女性角色做了铺垫。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视角在《谈话头》(Gadajace Gloaling heads,1980年)中进一步扩大,影片针对波兰人的希望做了一次有趣的调查。在这部真正意义上的“希望音乐会”中,我们听见基耶斯洛夫斯基亲自提出的三个问题:你出生于何时?你究竟是谁?你最想要什么?他们的出生年月被打在银幕上,从1979年刚降生的婴儿到1970年代末期出生的孩子,再到年龄更大的受访者。他一共采访了从7岁到100岁的100名波兰人,其中40人被用到了影片中。大部分人的回答听上去都很理想主义,有激情,而且显得格外民主。最滑稽的答案来自最后一位受访者:“我想要活得更长!”这位年已百岁的老妇人回答道。
1988年,由迪克·里内克领导的一家荷兰制片公司委托数名导演,联合执导杂锦电影《城市生活》(City Life),拍摄地点包括加尔各答(印度导演姆利纳尔·森[Mrinal Sen])、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导演阿列杭德罗·阿格莱斯蒂[Alejandro Agresti])和休斯敦(美国导演伊格尔·潘内尔[Eagle Pennell])等。基耶斯洛夫斯基拍的一段名叫《一周七天》(Siedem Dni tygodnui),片长18分钟,从周一至周六,分别在华沙各地拍摄。每天都会聚焦一些不同人群的生活点滴。星期一,一个男人在洗漱(还没结束就有人来敲门),然后坐公交车去工厂上班;星期二,一个女人打扫房间,将折叠床收回成沙发,然后再给别人打扫房间,准备早餐;星期三,一个年轻男子教小孩学俄语,然后干起了打字员的工作(打的内容是“政治局节假日会议”);星期四,一个年轻女子白天为美国交响乐团当导游,下午在医院当护理;星期五,扎马尾辫的鼓手在自己的运动鞋上涂来画去,然后把鞋放在地板上,划出公寓里属于自己的地盘;星期六,老妇人先是在邮局等待养老金发放,接着去使馆排队等签证,然后去肉店排队买香肠。星期日,之前出现的所有这些人坐在一起吃早餐,此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是一家子。一周七天,生活在华沙的三代人经历了他们日常所面对的各种问题,包括困难的居住条件、繁重的翻班工作,以及官僚主义。
时间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早期作品的精髓所在,他用小时(《医院》),用天(《七个不同年龄的女子》),用年(《谈话头》),用大的生死循环(《叠句》)来记录时间的流逝。与之相似的是,他当年的同事也都提到过,基耶斯洛夫斯基喜欢计算自己已用了多少胶片,还剩余多少,他着迷于用一格格的胶片来记录时间。正如犹太教信徒祈祷时说的:“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反映出一种深层的意识:可能性取决于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