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风依旧呼呼地咆哮着,雨仍然哗哗啦啦下个不停;村中池塘里传出了三二声“咕呱”的蛙叫。气候似乎冷了许多。萧玉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连鞋子也没有脱,只用被子蒙着头,偷偷地抽泣。被子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大片,枕上也湿了一大片,在黑洞洞地被筒中,两行眼泪仍然流溪般地滚滚流出。——这几年,家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爸爸受着多么严重的折磨。为着事业,爸爸度寝忘食,夜以继日,苦读书,精心写文章。只有在一件事情办完之后,他脸上才会现出暂短的微笑。随后,他便又投入紧张的新的战斗!就是在大风雨之中,几个彪形打手把他架出去,背过他的双手,拼命地按下他的脖子,要他连续几个小时的听完咒骂,然后,带着通身汗水转回家来,爸爸仍然坐下来读书。爸爸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这一次,萧玉特别难过,爸爸精神上受的刺激,肉体上受的折磨,全是他开柴油机引起的;如果没有开柴油机这件事,爸爸怎么会被拉出去批斗呢?爸爸是那样的疼爱自己,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忧虑,已经是很难过的了。可是现在又因为自己的行为,给爸爸带来一场飞天大祸,心中怎么能不痛苦呢!他觉得对不起爸爸。想着,他在被筒中便“呜呜”地哭出声音。萧玉哭了一阵子之后,他想去找妈妈,妈妈是个心最细,性情最温柔的人。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对妈妈讲清楚,然后叫妈妈和他一道去宽爸爸的心。他把被头掀开,折身坐起来用手帕擦擦腮边的泪水,揉揉朦朦胧胧的眼睛,摸着黑来到妈妈床前,轻轻地叫一声:“妈妈!”妈妈也没有睡觉,她正拥着被子坐着,见萧玉来了,便低声说道:“你还不睡?”
萧玉坐在妈妈身边,说:“妈。我对不起爸爸。”声音未了,他便捂着脸痛哭起来。爸爸划着火柴,把煤油灯点上,取出一支香烟,点着火吸起来。爸爸不会吸烟。但是,有时候爸爸吸烟吸得挺厉害,一支接一支的吸,爸爸吸着烟,望着萧玉,一声不响。萧玉心中更难过了,他流着泪,对爸爸说:“爸爸,我不该莽闯的干这件事,给家庭带来这样的痛苦。爸爸,今后我不这样干了,就让宋小良扣我一年的工分吧!一年生活再困难都能过去,总比他们整爸爸好过。我不干了。”爸爸把烟蒂往地下一扔,猛然站起身来,问道:“小玉,你说什么?你不干了?”萧玉趁着微弱的灯光看着爸爸,爸爸更消瘦了,他的两只大眼睛,陷在深深地坑里,鬓角的皱纹增添了许多,鼻子和下巴都显得格外突出;那蓬乱的头发,灰白成份更多了。爸爸满面怒气,气得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萧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喉头发塞,两眼含着泪水,泪水顺着眼角,滚滚地往下流着,泪珠从他下巴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去!妈妈从衣袋里拿出手巾,递给萧玉。萧玉没有擦泪,他望着爸爸,等待爸爸把话说下去。爸爸从桌子上又拿过一支烟,划火柴点着,狠狠地吸两口,吹出一股灰白的烟雾。烟雾在屋子中间缭绕着,滚动着。烟雾有时蒙住了爸爸的脸,那苍老的脸膛便模糊起来;烟雾消失了,爸爸那消瘦的脸膛又是那么安详地对着他。萧玉以期待的目光望着爸爸,等待着爸爸把话说完。往天,爸爸每次对萧玉启发教育的时候,总是谆谆善诱,由浅入深,耐心极啦!有时候说半天话,最后只一句,便会使萧玉晃然大悟。可是,在这一语出口之前,萧玉有时候是不理解的,便以惊奇的目光期待着,在期待的同时,他总是作着种种判断,猜想。因为爸爸经常采取反问的方法,让他自己去说。爸爸吸着烟,又说下去:“你不干啦?柴油机不学习了?你甘愿在宋小良面前认输了?”
萧玉说:“我不摆弄柴油机,不是照样可以干别的么;要是开初就不赌这口气,爸爸绝不会受连累!”
爸爸冷笑着,摇摇头说:“你只有八、九岁的时候,并没有搞柴油机,爸爸不是照样挨整挨斗么;你十岁的时候,也没有搞柴油机,咱们全家不是被遣送到这里来了。这么说,都该怪罪爸爸了?是爸爸有罪,连累了你们——”
萧玉忙说:“不,不是爸爸连累。我从来不这样想。爸爸是没有罪的,没有罪!”
爸爸说:“这些话都不要讲了。挨斗就挨斗,总不能斗一百年吧!他斗他的,咱干咱的。你还是应该克服一切困难,去学本领,掌握柴油机的技术,要学会它,精通它。这才是一个有志者应有的态度,只有你的理想成为现实,才是对全家人的安慰。到那时,即使我化成黄土,也心安了。”
爸爸说的是那样激动,他根本没有被无情的批斗所压倒。萧玉通身上下,一股热血在沸腾!
他情不自禁地朝爸爸扑去,抱着爸爸的胳臂,坚定的说:“爸爸,爸爸,我明白了,我这才真正的明白为啥学开柴油机,我不是为他宋小良而学,也不是为他宋小良而开;我不能光为争一口气或者每天拿三天的工分去学开柴油机。我要为自己活得像个好孩子去奋斗!爸爸,你放心,我想准的事不实现,我就不是你的好孩子!”
爸爸高兴了,消瘦的脸膛呈现出舒心的微笑。他伸出手,抚摸着萧玉短短的头发,连连点着头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夜十分静。雨停止了,风也息了。只有树叶上的雨点,还在“嘀嘀嗒嗒”的往下落着。鸡棚里的雄鸡,已经高声的啼了两遍,鸽子在屋檐下发出了“咕咕咕”地叫声。萧玉伏在一张破旧的长桌子上,在暗淡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本《农用柴油机概述》;书旁边,放着一叠纸头,两只铅笔,他一边看,一边写画着。爸爸坐在他对面,带着老花眼镜,细心的指点着他阅读,有时爷俩还开怀的交谈起来,谈着谈着便发出轻轻的笑声。妈妈也没有睡觉。她点着煤油炉子,坐上那只小小的钢精锅,不知在煮什么。——妈妈在好久好久之前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了,每当爸爸夜间看书,工作或写稿子的时候,妈妈总是用煤油炉放上钢精锅给爸爸做点爱吃的夜宵送来。萧玉小时候,他们家中还没有煤油炉,妈妈夜间用碎木柴烧火,也给爸爸做夜餐。妈妈很会做炒面糖粉,她自己炒点米粉,加点糖再加一点炒热了的芝麻,放在一只糖罐里,吃的时候,用开水一冲就行了,可好喝啦,又甜又香!爸爸有胃病,吃这样的稀粥最舒服。现在,生活条件变了,不仅没有芝麻、没有糖放了,连炒米粉的米也没有了。妈妈便用山芋干粉拌和着豆面炒粉。吃着妈妈用山芋粉炒熟冲的稀粥,爸爸可高兴了。爸爸说:“山芋粉不仅有优质的淀粉,还有相当的糖份。这两样东西和在一起,简直超过苏州的名贵酥糖!”
妈妈含着泪花微笑着说:“是的,以后我们可以把它带到苏州去和那里的酥糖比美!”
今夜,妈妈烧开了水,又是用山芋粉给爸爸冲成稀粥,却是冲了两碗,妈妈把稀粥送到爷儿俩面前时,爸爸急忙站起来,对妈妈点头微笑。萧玉也忙着合上书,端起碗,却走到妈妈跟前,说:“妈妈,这一碗你喝吧,我不饿!”
妈妈说:“我不喝。我要喝我就再冲。你快喝吧,昨儿一天也没有吃东西呢!”
萧玉还是把稀粥推给妈妈。“妈,你只记着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吃了吗?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瞧你的眼窝又比往天深了。还有,我见你走起路来就喘粗气,喘得那么厉害!妈,你不能不爱护身体呀!”
妈妈把碗给萧玉,又瞅了儿子一眼,说:“你就会瞎说,你量我的眼窝了?走路谁能不喘气,你怎么就知道喘气粗细了?把精力都放在开柴油机上去吧,要不,爸爸会生气的。”
萧玉含着泪花,接过妈妈的碗。爸爸端着碗,轻轻推开屋门,朝着天空望去,那默黑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洒满着亮晶晶的星星。虽然夜色还是那样浓,但是,东方已经泛出了微微的鱼肚白。雨后的空气,显得那样的清新。带着甜滋滋的味儿钻入喉管。爸爸对着夜空,轻轻地喝着稀粥。萧玉来到爸爸身旁,对爸爸说:“爸爸,东边那只最亮的星星叫启明星吧?”
爸爸点着头说:“是叫启明星,启明星一出来,天就快亮了。”
爸爸说完,回眸望望萧玉。萧玉和爸爸对视着,也说:“是的爸爸,启明星一出来,天就快亮了。”萧玉把碗收拾一下,又伏在灯下钻研起《农用柴油机概述》来!雄鸡又在叫了。萧玉对爸爸说:“爸爸,天快亮了,你休息一刻吧!”
爸爸说:“不休息了,该起床啦!”
萧玉说:“爸爸,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这些天,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明天他们还不知怎样整你,你得休息。不休息怎么能行?”
妈妈在傍也说:“慕人,你睡去吧,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跟他们斗也得有个好身体。”
爸爸抖了抖精神,说:“不休息了,把咱们这个家整理整理吧!先整理室内。”说着便卷起袖子,拿了一把扫帚,动手打扫起来。爸爸很爱这个家,很想把这个家整理更好。三年前,爸爸被遗送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堵只有人头高的土墙框子。是谁家打的这土墙,什么时候打的这个土墙?都不知道。遣送爸爸的人还说:“这就很照顾你了。按照你的罪行,这个土墙都不能给你!”谢天谢地,一家四口人用两条旧芦席蒙上,总算没有被露水打着脸。那时候,爸爸在这个小天地里常常缓慢地踱着步了。后来,靠着亲友的帮助,总算在这个土墙上边加上了木棒,蒙上了薄薄的一层麦草。爸爸想到亲友的热情支持——他们出力连碗开水也不喝,他们送来麦草连数量也不称,他们从树上砍下木棒偷着放在院子里——,就觉得是莫大的安慰。后来每次被通知去参加“训话会”,被强迫去作义务劳动,回来令后,他都感到这里无比温暖,便精神轻松地缓慢地踱着步子,再后来,爸爸不这样踱步了,他很乐观,他对妈妈说:“来,咱们全家人一齐努力,要把这个小小的天地办成乐园,要有鸡棚,有羊圈,有草圃,屋檐上要吊上鸽子箱;还有,要把我们的半导体收拾好,让它响起来;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要制订自己理想的计划,把生活规律起来,向着远处看,谋求生活中的欢乐!”是的,三年来,爸爸的话都已经变成现实了,小屋门外不仅有菜圃,还开辟了花圃,去年爸爸移植的迎春花,今年第一次开出花来,金黄灿烂,像无数金蜂叮在婆娑的枝条间,轻风掠过,带出一股郁郁的清香;迎春花傍新插枝的月季和玫瑰,也都发出了嫩生生的新芽。爸爸每天五更起床读书,天亮开始浇花,然后便和社员们一块儿到田里去劳动。可是,也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吧,爸爸从来没有心思整理自己的房间。现在他带着全家,先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床铺、被褥、衣物也都整理得规规矩矩。他一边忙着,口里还不断哼着一首诗:零丁洋里叹零丁,
惶恐滩里说惶恐,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切都收拾停当,爸爸才躺在床上休息。这时候,天已经亮了,梧桐树上飞来两只小鸟,“啾啾”地唱了一回晨歌。萧玉拿起那本厚厚的旧书,来到树下,乘着一抹晨光,又一页一页的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