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一场好大的雪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董尧 本章:第九节 一场好大的雪

    离春节还有五天,忽然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世界全白了:从山坡到平原,从城镇到村庄,白茫茫、亮晶晶,把那五颜六色、腌腌媵媵的东西,全盖没了。

    亚丽早晨起来,拿把扫帚,呼呼啦啦地扫起院子来。院子扫干净了,她又走出来,去扫村中的街道。

    乡村的雪世界真美,亚丽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见过几场大雪,那都是城市:高高低低的房顶,大大小小的街巷,一夜间都变成白的,像一个巨大的象牙雕刻。而今,当她举目远眺,那无边无际的绿色麦苗不见了,杨柳树溶化在白色的烟雾中;道路没有了;村中那坑坑坎坎的地方,也全填平了。到处都白银一般,洁洁净净!亚丽扶着扫帚,陷入了沉思:要是能有一场洗刷人间痛苦的大雪该多好!到那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变得洁洁净净,不再用柳棍子打人,没有群专,大家见了面亲亲热热,欢天喜地,再也不见批斗会,听不到打倒、砸烂,的口号,人人都好好学习,认真办事,那该多好呀!她长出了一口气,

    又摇摇头,暗自笑骂自己:嗨,你想些啥?怪不得爸爸批评你幼稚,妈妈说你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真幼稚,不懂事。世界就是世界,社会就是社会,人就是人,人是有头脑的,有头脑就想争名争利,不斗怎么行呢!斗吧,斗吧!看能斗到几时?亚丽朝手上哈了口气,抡起大扫帚,又呼啦呼啦地扫起来。从她家到井台去的路,很快被她扫出一条笔直的行道。

    大雪只是早晨停了片刻,乌蒙蒙的云朵滚动翻卷着,太阳罩着乌蒙蒙的面纱在东南天边一闪,又被厚云吞没了。不久,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亚丽里里外外忙完了,拉只小板凳坐在屋当门,望着纷纷飘落的雪花,眼睛一闪一闪地又沉思起来,慢慢地,那眉头便皱成了小团团......

    落了大雪,生产队的农活全部停下来了。人们缩在自己的房子里发闷不闷又能去干什么呢?这里的人大多会做木工手艺。往年,冬闲了就拿起斧锯,做个板凳,做个案子,收拾个风箱,还有的会编席,打芦花鞋,编蒲包。黄河故道里有的是芦苇和蒲草。老天落了雪,家家都可以在屋里搞点副业。现在不行,这些都成了邪门歪道,取缔的取缔,当尾巴割的当尾巴割就是分给你的二斤自留棉,也只许你套棉袄,套被子,纺线织布也不行。因而,村村户户,在大雪天,只有缩在自己家里,吃饱了等饿!亚丽家可等不起。等,谁给工分呢?不像高月生:旱涝保收。到决分了,得标他一个比强劳力还强的工分数。

    亚丽家不光没人给,还要从汗水换的工分中,拿出百贫之十,作为赎罪费。别看工分不值钱,没有它是不行的。这一年来,亚丽天天早上早起拾野粪交给队里,赚的工分足足抵一个整劳动力。现在,大地被雪盖起来了,野粪到哪里去拾呢?她还对飞扬的雪花怀着欣喜的心情,现在,她却对它怨恨起来......

    望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妈妈的心分外焦急,她坐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念叨:落雪了,天更冷啦。爸爸的棉衣很薄,棉鞋也破旧了,只那么一条薄薄的被子,能暖和吗?

    亚丽听着,心里像有一把刀在绞......

    入秋以后,妈妈已经两次进城去给爸爸送棉衣。可是,往哪里送呢?蹲牢也有个牢房呀爸爸秘密关押,当然是关押在秘密地方。妈妈找了十五个办公室,他们的答复是一样的:这里没有这个人妈妈迷惑了;这不是办公的地方吗?办公的地方怎么都不知道关押人的事?难道机关里除了有人办公,还有人秘密设牢房,整人?想到这里,妈妈害怕了:这样的地方,要是有人被整死了,连尸首也无法收傍晚的时候,妈妈忽然看见一个胸挂蓝字群专符号的人,她以为这一下准可以找到丈夫的下落了,便急忙走上去,控制着心里的冲动,问道。同志,有一个人你可知道现在在哪儿?

    群专哭丧着脸,对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一阵,然后又把脸仰上天,说;谁?

    妈妈说:宋玉,原来文化局的

    拓群专把眼一立棱,说:知道,知道,反革命妈妈立即怒从心起--要是平时,她准要跟他辩论几句。现在不行,她要打听丈夫的下落,好给他送棉衣。只要能把衣服送到丈夫手里,挨几句骂也只好忍着。--她忍辱地想着,说:我想给他送点衣服群专稍微改变了青肿的面容,用一副偷食的老鼠眼,盯着妈妈的脸庞,阴阳怪气地说:人嘛,倒是闻名,下落可说不清楚......

    妈妈见他那副流氓相,转过身去,匆匆地走开了。棉衣还是没有送到爸爸的身边。......

    --下雪了,天更冷了,妈妈能不心焦亚丽站在妈妈身旁,对她说:妈,雪停了,我去给爸爸送棉衣。我可以在城里一家一户地去要饭。一边要,一边打听爸爸的下落。什么时候找着爸爸,把棉衣送到他手里,我再回来。妈摇着头说:你还当城里像往年那样安安静静?不是了,乱得很呢!你一个小孩子家,到那种地方,怎么能行再说,他们藏爸爸的地方,也不是轻易能打听到的。

    亚丽为难地说: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爸爸受冻呀!妈妈说:天晴以后,还是我去吧。亚丽,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妈,有啥事,你说吧。

    妈妈刚要开口,生产队长刘大川披着一身雪花走进来妈妈的脸色顿时紧张起来,以为又有什么不幸的消息呢?因为刘队长不常到这个家庭来。

    亚丽急忙搬了一只小凳,说:队长叔,请坐。大队长问:亚丽,家里有事吗?

    啊?--妈妈惊愕地站起来,家里,家里有什么事呀?

    队长说:嫂子,不是别的意思。我想安排亚丽去干点活。你家的工分少,要是再加上雪隔、雨挡的,更不够吃,不多劳点怎么办呢?

    听队长一说,娘儿俩心里轻松了。

    妈妈苦笑着说:大川兄弟,你别见怪,这两年的日子,叫人过得心惊胆寒,睡梦里都觉得会出事。

    大说:嫂子,你是有文化的人,得想开点儿。我说句不入词的话,这年头儿,只要绳子不捆在脖子上,就得往好处想,往好处过,哪里天黑哪里住。全中国都砸巴烂了,我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也不一定能睡得安稳。他又对亚丽说:亚丽,你跟我到保管室去拣棉种。不是多为难的活,只要把秕的、劣的种子拣出就行。走吧。

    妈妈心里十分感激。在大家都争活千的时候,队长能安排亚丽去拣棉种,当然是照顾。妈妈要跟亚丽商量的事,暂时放下不提,对亚丽说:亚丽,跟大i叔去iit翌,好好地拣,一粒种子一棵苗,当紧用意点!

    亚丽点点头,跟着大叔去了......

    傍黑,雪小了,闷了一天的孩子走到屋外,玩起雷来。

    亚丽从保管室回到家里,坐到妈妈身边就滔舀不绝地说t妈,真叫人高兴!这样的活,一分不给,我也愿意天天去干。

    哟,有这么高兴的事?妈妈也被感染了∞陕说说,让妈妈也高兴高兴。

    拣棉种的婶婶、大娘,不光帮我拣,教我认识好棉种,还都叫我对妈妈说,千万把心眼放宽,好好养身子。一个老奶奶说:亚丽,让妈妈多到各家走走,别只管闷在家里。闷坏了身子,往后回城里就没法教孩子了,还有个大娘说:俺早想去劝劝你妈,总是手里寒,不好意思上门。叫你妈到俺家去,俺也说几句话暖暖她的心,妈,还有些婶婶说得才好呢?

    靠怎么样说?妈闪闪眉,问。

    她们咬牙切齿地骂高月生,说他是驴肚子养的,有一天会撞火车。你说喜不喜人?

    妈妈苦笑着,叹着气,摇着头说:高月生就是撞火车,又有什么用,那号人太多了。再说,他们也不过是一群巴儿狗。起作用的还不是他们......

    那是谁?亚丽不理解,瞪着眼睛问。

    妈妈只轻轻地摇头,并不回答--虑么回答得明白呢?屋里沉默了。

    亚丽怕妈妈又陷入痛苦的思索,忙对妈妈说:妈,早上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商量吗?什么事呀?

    妈妈站起来,从床头拿过一个花布小包裹,放在亚丽面前,一边打开,一边说:妈觉得你会同意。所以,没等你回来,我就先剪了。你瞧......

    亚丽朝包裹里一打量,心里一惊:一块崭新的藏青毛料,已被妈妈剪裁开了。妈,你怎么把这块料子剪开了?要做衣服。妈妈说,给爸爸做一件棉袄!

    这......亚丽愣住了。她皱起眉头,忽然想起了一件欢乐的往事--

    妈妈给爸爸买了书橱之后,爸爸心里激动得长久长久地不安。他总是想着,要办一件最有纪念意义的事情,来回敬妈妈。有一天,爸爸收到一笔文学奖金,他拿回来对妈妈说:靠淑苹,这是第一次获得文学奖,奖金就不交给家里了,我想自己处理它妈妈笑了:看你说的什么话!该用的,你只管用。不够了,我再给你添。

    我想这样,爸爸说,咱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日子总是不宽裕,也怪我粗心,对你体贴不够,从来没有给你买过一件衣服。这份奖金我作主,给你买块衣料,虽然礼不重,也算我一点心意。

    哟!妈妈羞涩的脸都有点儿红了。她说:攀亲戚呢,还是送彩礼?俺可不要。再说,眼角上皱纹都一大把了,还穿什么料子服?说真的,穿出去,身子还不自在呢?依我看,你还是买几本想买的书吧!

    买书再说买书的。爸爸执拗地说,这一次呀,我一定要行使独立自主,权妈妈也执拗地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半边天也得行使半边权

    爸爸拉着妈妈上了大街。可是,竟闹了一场大笑话:爸爸要进百货商店,妈妈就拼命地往外拉;妈妈要进新华书店,爸爸又拼命地扯。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扯,惹得行路人一个一个停住脚,瞪着眼睛猜问:这一男一女是干啥呀?怎么也不吵,也不骂,只管拉扯。

    亿睛是一对哑巴吧?要不,为啥不说话呢?

    最后总算爸爸胜利,衣料是买来了,可是,妈妈就是不做。爸爸催她做,她就说:有一天,我用我的奖金给你买一件同样的衣料,咱们再一起做.后来,一切都乱了,妈妈再也拿不到奖金了......

    妈,亚丽沉思了半天,说,矗这件衣料还是你自己做衣。要不,爸爸准不愿意穿。

    爸爸会穿的。因为爸爸了解妈妈的心以亚丽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说不出来了,她望着妈妈消瘦的面容,只觉得一股酸溜溜的气体往上泛。泛到她喉头,泛到她鼻尖,热乎乎的泪水又流出来。她转过身,背着妈妈飞快地把泪水擦去。

    妈妈把包裹展开,又把煤油灯移近点,铺开衣片,拿出钟线。

    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妈妈的眼睛花了,她拿着线头,半天竟穿不进针眼,她又迎着灯头,眯起眼,还是穿不进。

    亚丽,你来帮妈妈把针纫上。妈妈说,真的老了,眼也不顶用了。亚丽接着线,一下就穿到针眼里去了。昨能不老,这样愁。

    矗小孩子,说起大人话来。妈妈给女儿送去了一个非嗔非怒的目光。不是真的吗?亚丽正经地说,爸爸就说过,千愁万愁人自老。咱过的啥日子,别说妈妈,连我都老了妈妈一阵心酸。十二三岁的孩子,本应是在幸福中

    欢度自己的童年,可现在,几乎一半的年龄却是混乱和愁苦中度过的,那创痛会轻?那伤疤会小?妈妈本来想说几句暖心肠的话,安慰安慰女儿。但是,能说什么呢?女儿早已用行动表明,她什么都懂!亚丽,你先睡吧。我想赶着今夜把棉袄做好,明早再到城里去一趟。

    妈,我不困,我陪着你给爸爸做棉袄妈妈望望女儿,没作声,低下头做起针线。灯光轻柔地闪动着,把妈妈巨大的身影映在墙上。

    亚丽坐在床边,双手捧着腮,目不转睛地望着妈妈飞针走线--往天,她只见过妈妈谆谆地教育孩子,耐心地批改作业和细致地照顾爸爸,她只听爸爸说过,妈妈会做一手好针线,可从来不曾见过。现在,看着妈妈轻巧熟练地一针一针为爸爸赶制冬衣,她知道妈妈做出的活一定是极好极好的。我要跟妈妈学针线活,下决心,学得像妈妈一样熟练!

    屋门一闪,进来一个满身白雪的人。辱亚丽眼尖,一抬头便惊讶叫起来:老瑞爷爷来啦!妈妈丢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给老瑞爷爷拉板凳,亚丽拿毛巾给老爷爷甩打身上的雪。

    瑞叔,下这么大的雪你又来了。妈妈说。

    想虎子,老瑞爷爷说,自从虎子来到家以后,我心上总压着块石头。咳,......

    爷爷,小哥哥不是很好吗亚丽说,我端灯你瞧瞧,他睡得可香呢?说着,把灯举到亚虎床前。

    老爷爷没有看。他拿出旱烟袋,把铜头锅儿插进荷包,一边挖着烟叶,一边说:亚虎是个好孩子呀!亚丽的身子可弱倒了件件事,莉得人心疼呀老爷爷长叹起气来。亚丽知道老瑞爷爷说的是她卖血的事。为这件事,妈妈流的泪水要比她卖的血液还多,可不能再勾起妈妈心底的创伤了。亚丽挺起身,做了个伸拳、挺胸的动作,笑着说:爷爷,您瞧,我的身体不是挺好吗,挑一担水,路上不用歇就到家了。

    老瑞爷爷苦笑着说:矗好好,爷爷巴望着你们一家人都身强力壮呢?

    妈妈跟老瑞爷爷说阵子家常话,发现老瑞爷爷总是闷闷地垂着头吸烟。便问:瑞叔,有什么事吗?

    老瑞爷爷把烟锅朝地面上靠啪啪地磕磕,长叹了一口气,说:丽她妈,我是来对你说一声的:明儿我就到区里参加学习班。说是要改造改造老脑筋。

    人都快整死了,有个好脑筋啥用?妈妈愤愤地说,靠学多长?

    不知道。老瑞爷爷说,什么学习班不学习班,还不是拘到一起都看起来,免得你乱说乱动,妈妈和亚丽都不说话了。有什么好说的呢?人身就是那么缺少安全,有各种各样的名堂,会随时随地使你失去自由。说话有啥用?神圣的法律都黯然失色了,何况人?老爷爷闷坐一阵子,站起身告辞了。临走,他依依不舍地对妈妈说:丽她妈,心要宽,要看好虎子。我对你婶说了,她会常来看你。他把脸转向亚丽,抚着她的头,想说什么。但是,一大阵也说不出来。转身的时候,才说。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妈妈只顾揉眼,连句送行话也没有说出来,亚丽望着走进雪地的身影,急匆匆地追出来,喊了声:爷爷雪又下大了,屋顶发出沙沙啦啦的响声;雪花从门缝飞进来,在门里垒出一条细小的山梁。亚丽觉得,送雪花进屋的风,格外寒冷。冷得她不时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她忙从床上拉条被子,轻轻地披在妈妈身上,然后转身走进用芦席搭起的灶房,趁着雪的反光,朝锅里放瓢水,她要给妈妈做夜餐。往天,爸爸夜间读书或者写稿的时候,妈妈总是不声不响地给爸爸做夜餐。现在,家中还有几只鸡蛋,她要给妈妈冲一碗滚烫滚烫的鸡蛋茶!

    亚丽抓起穰草,填进灶洞,划着火柴朝上引。火苗燃起了,欢跳着舔向锅底,一股暖气直扑她的前胸。

    当亚丽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茶端到妈妈面前时,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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