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在一九五一年,曾收论文五篇,汇为一书,先后在港台两地付印,迄今已二十余年矣。偶检新旧存稿,未编入其他各书,而体裁与此编相近,可以加入者,重为编目,仍以为名,再以付梓。
本书各篇,有以分别眼光治史所得,有以专门眼光治史所得,有以变化眼光治史所得,每一论题,必分古今先后时代之不同,而提示其演变。而各篇著作有其共通之本源,则本之于当前社会之思潮。
余幼孤失学,本不知所以治史。增知识,开见解,首赖报章杂志。适当新文化运动骤起,如言自秦以下为帝皇专制政治,为封建社会等,余每循此求之往籍,而颇见其不然。故余之所论每若守旧,而余持论之出发点,则实求维新。亦可谓为余治史之发踪指示者,则皆当前维新派之意见。
余自在北京大学任“中国通史”一课程,连续七年之久,贯古今,融诸端,自谓于国史大体粗有所窥,写成《国史大纲》一书。凡余论史,则皆出《国史大纲》之后。其以变化眼光治史成书者,如《中国文化史导论》,分别上古、先秦、两汉、隋、唐、宋、元、明、清各时代,而指陈其各有演变之所在。其以专门眼光治史成书者,如,虽亦分时代,分项目,而专以政治为范围。其以分别眼光治史成书者,如《中国历史精神》及此书等。虽属分篇散论,自谓亦多会通合一之处,而无扞隔抵牾之病。
凡余治史,率本此三途。国史浩瀚,余初未敢以一人之力荟萃组织,成一巨编。然数十年来,自幸尚能不懈于学问,而所得终亦未见有先后大相违背处,故每以自恕。或所窥测,尚亦有当于国史之大体,而非余之浅陋愚昧,所敢轻犯众意,以作狂妄之挑剔。
窃意国史俱在,二十五史十通之类,虽固浩瀚难穷,亦复一翻即得。余生斯世,岂敢轻视当世人之意见。然史籍详备,我古昔先民之郑重其事,吾侪亦不当忽视。余之治史,本非有意于治史,乃求以证实当前大众之意见而已。读余书者,若能效区区之所为,遇当前意见所趋,涉及古人,亦一一究诸旧籍,遇与当前意见不合处,非为欲回护古人,乃庶于当前意见有所献替。则诚所私幸。固非谓余之浅陋愚昧为必有当于古人之真相也。
一九七七年秋,余曾检得存稿数篇,又特撰《再论中国社会演变》一文拟加入此书,重新刊印,并写成此再版序。后因病未及付梓,不意搁置竟逾十年。今年整理积稿,重新理出,又另作编排。本书所收,最早者在一九四一年,最后者即在去年一九八七年,前后相距已历整整四十六年之久。今付梓在即,仍保留此十一年前之再版序。又全稿均通体重读,略加修正。
一九八八年旧历六月初九 九十四岁生日 钱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