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教育制度建立在上,而社会风气则鼓荡在下。西周公立教育制度破坏了,幸有战国先秦社会风气之在下鼓荡,因而重开出两汉公立教育制度之兴建。但东汉以下,政治解体,急切不能再统一,在此一时期之教育制度,当分两项叙述,一曰门第教育,又一曰寺院教育。
士族大门第之兴起,在东汉末年,已奠其根基。此下中央政府如弈棋之更置,而门第则自有传统,继绳不绝。外面战乱祸变相寻,内部则富贵安逸自如。社会重心,文化命脉,在下不在上,一皆寄托于此。逮及隋唐统一,时代开新,此辈大门第依然存在,而且有继续向荣之势。此决非无故而然。近人好言当时门第,乃古代封建贵族之变相复兴。其实一种势力之获得存在而维持,必有其内在一番生命力。而当时门第之内在生命力,则正在门第中之教育。
门第惟重教育,故曰家法、家范、家教、家风。一切法范风教,均以家为中心。其事主持于贤父兄,赓飏于贤子弟。其时则庄老清谈,已为门第中人所竟尚。以此长为后世诟病。但庄老清谈,已实际融为当时门第中人生活之一部分,而非支持门第一力量。不论郊游饮宴,乃至婚姻喜庆,都成为清谈之场合。宾朋毕集,觞酌流连,便有人提出一论题,或在正面加以主张发挥,或在反面施以驳辨疑难。此亦人生哲理中之一番提撕与陶冶,由教育转成为游戏。在游戏中却具教育意义。此亦可谓乃人生一最高艺术化。其实中国儒家之“儒”字,即含有艺术意义。故亦可谓人生艺术即人生道德,人生道德即人生艺术。此乃中国文化一最高大特征。则中国士族之成为门第,亦有其甚深涵义,所当特加讨论者。
要保持门第,故对外面事变处以冷静消极态度,此乃处乱世一权宜办法。又当时门第于清谈外,又重各种文学与各种艺术之修养。在此两方面,亦均有优异表现。虽不足在此大时代中培养出奋斗精神,但当时之门第,有如荒漠中一绿洲,洪流中一清渊。恬退宁静,虽于事功无建树,亦复小以保身,大以保家。庄老道家义,在当时可谓亦已运用得恰到好处了。
更有一层,为后人所忽略者,乃当时门第中之礼教。此则承袭儒家传统,亦是经学传统。当时门第乃能切实遵守,并因宜发挥,主要尤在丧服一端。此乃古人宗法与孝道之遗传,配合在当时门第实际情况下,斟酌恰当,发明合宜,其在此一方面之成绩,乃远非两汉经学所能逮。雷次宗因善讲丧服,当时举以与郑玄并尊。唐代杜佑《通典》,备载其时一切丧服上之研究,成为在经学中礼学一部分最复杂难整理之一项史料,此乃当时支持门第一重要中心,而为研讨当时社会史者所必知。其作用更在老庄清谈及各种文学艺术之上。若如近人眼光,只论当时门第所占之政治地位,及其经济情形,以为如此即可把握到当时门第存在与持续之所以然,则终不免为浅识无当之尤。当知研究此者为学术,奉行此者为风气。而所以蔚成此一代之学术与风气者,则主要在教育。此则当时门第在教育上亦必有其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亦可知。
其次当及当时之寺院教育。佛教东来,非有大批僧人随至。换言之,其来入中国者乃教义,非教徒。教义之宏阐,教法之流布,此皆属中国僧人事。其时不断有高僧大德络续出现。尤着者,在北方有道安,南方有慧远。其人虽属方外,其教虽本佛义,然论其人物典型,则俨然一代大师,与先秦儒墨,乃至两汉经师,面目虽非,精神则一。道安身遭乱世,山栖木食,潜遁讲学。徒众相随,四百余人。播迁流离,备历艰苦。后为朱序所拘,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临路诸长德,皆被诲约。惟慧远不蒙一言。远跪曰:“独无训勖,惧非人例。”安曰:“如汝岂复相忧。”远遂与弟子数十人,渡江行化。习凿齿在襄阳见道安,与谢安书有曰:“来此见释道安,师徒肃肃自相尊敬,洋洋济济,乃吾由来所未见。”慧远在庐山,僧人之秀群集,庐山见称为道德所居。相传其立白莲社,立誓入社者百二十三人,多方内名贤。此事真伪难定。要之,远公匡阜风教,广被南疆,并深溉后世,则断无可疑。而其先后僧人,播扬佛法,较之前世墨、孟、马、郑之往迹,衡其艰巨,决无逊让。苟非大德,则妙法莫宣。而非有教育之功,则高德名僧,亦无缘接迹而起。
又其时高僧,皆通方内之学。习凿齿称道安,内外群书,略皆遍睹。慧远讲丧服经,雷次宗、宗炳等并执卷承旨。又如梁刘勰依沙门僧祐,与居处积十余年,其为,博涉群经百家之集,亦其寺居肄力所及。当时寺院教育,亦必自有一套不成制度之制度。试读《高僧传》,籀其各人之行历,自可钩稽出一大概。故当时人物,不在门第,即归寺院。其背后各有一种教育力量致其如此。而两者间,实亦一气相通。寺院即得门第之护持,而门第中人,亦多信崇佛教,或出家为僧。如刘彦和,则非门第中人,其成学乃受寺院影响,事亦易知。
今若以其时门第与僧寺,拟之欧洲中古时期,以门第比彼之封建贵族,以僧寺比彼之耶教教会,则有两端显著相异。一则在中国,虽南北分裂,亦尚各有统一政府。二则远自西周以下,春秋战国秦汉相承,一千几百年来之文化传统,书籍文物,种种皆在。故此六百年来之学术与人物,除却新加进一种佛教教义外,实仍一线相承,既非中断,亦非特起。虽有小异,无害大同。即佛门中人,亦各有以往文化传统之血脉灌注,精神流渍。并非专信外来宗教,与中国自己传统敌对排拒,不相融贯。此亦大可注意之一端。
上面述说三国、两晋、南北朝六百年中之教育,当为中国教育制度史上演变之第四期,此下隋唐统一盛运重开,则转入为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