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的精神生活比以前任何时代的精神生活都要复杂。这是由于几种原因。第一,有关的地区比已往大了;美国和俄国作出重要贡献,欧洲比以前多注意到了古代和近代的印度哲学。第二,从十七世纪以来一向是新事物主要源泉的科学,取得新的胜利,特别是在地质学、生物学和有机化学方面。第三,机器生产深深地改变了社会结构,使人类对自己在关于自然环境方面的能力,有了一种新概念。第四,针对思想、政治和经济中的传统体系,在哲学上和政治上出现了深沉的反抗,引起了对向来看成是颠扑不破的许多信念和制度的攻击。这种反抗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形式,一个是浪漫主义的,一个是理性主义的。(我是按广义使用这两个词的)。
浪漫主义的反抗从拜伦、叔本华和尼采演变到墨索里尼与希特勒;理性主义的反抗始于大革命时代的法国哲学家,稍有缓和后,传给英国的哲学上的急进派,然后在马克思身上取得更深入的形式,产生苏俄这个结果。
德国在知识上的优势是一个从康德开始的新因素。莱布尼兹虽然是德国人,差不多总是用拉丁文或法文著述,他在自己的哲学上简直没受到德国什么影响。反之,康德以后的德国唯心论也正如后来的德国哲学,深受德国历史的影响;德国哲学思想中的许多仿佛奇特的东西,反映出一个由于历史的偶然事件而被剥夺了它那份当然势力的精悍民族的心境。
德意志曾经赖神圣罗马帝国取得了国际地位,但是神圣罗马皇帝逐渐控制不住他的名义上的臣属。最后一个有力的皇帝是查理五世,他的势力有赖于他在西班牙和低地带的领地。
宗教改革运动和三十年战争破坏了德国统一的残局,留下来许多仰承法国鼻息的弱小公国。十八世纪时,只有一个德意志国家普鲁士抵抗法国人获得了成功;弗里德里希号称“大王”,就是为这个缘故。但是普鲁士本身也没能够抵挡住拿破仑,耶拿之战一败涂地。普鲁士在俾斯麦之下的复兴,显得是恢复阿拉利克、查理曼和巴巴罗撒的英雄的过去。(对德国人来说,查理曼是德国人,不是法国人。)俾斯麦说:“我们不要到卡诺萨去”,这流露出他的历史观念。
不过,普鲁士虽然在政治方面占优势,在文化上却不及西德意志大部分地区先进;这说明为什么有许多德国名人,包括歌德在内,不以拿破仑在耶拿的胜利为恨。十九世纪初,德国在文化上和经济上呈现异常的参差错杂。东普鲁士还残存着农奴制;农村贵族大多浸沉在乡陋愚昧当中,劳动者连最初步的教育也没有。反之,西德意志在古代一部分曾经隶属于罗马;从十七世纪以来,一直处在法国的势力之下;它被法国革命军占领过,获得了和法国的制度同样自由主义的制度。邦主们当中有些人很聪慧,他们在自己的宫廷里模仿文艺复兴时代的邦主,作艺术与科学的奖励者;最著名的例子是魏玛,魏玛大公即歌德的恩主。邦主们当然大部分都反对德意志统一,因为这会破坏他们的独立。所以他们是反爱国的,依附于他们的那些名士有许多人也如此,在他们的心目中,拿破仑是传布比德意志文化高超的文化的使者。
十九世纪当中,新教德意志的文化逐渐日益普鲁士化。弗里德里希大王是个自由思想家和法国哲学的崇拜者,他曾殚精竭力把柏林建成为一个文化中心;柏林科学院有一个知名的法国人穆伯杜依①作终身院长,可是他不幸成了伏尔泰死命嘲笑的牺牲品。弗里德里希的种种努力和当时其他开明专制君主的努力一样,不包括经济上或政治上的改革;实际的成绩无非是集合了一帮雇来捧场的知识分子。他死之后,文化人大部分又是在西德意志才找得到了。
德国哲学比德国文学及艺术跟普鲁士的关系要深。康德是弗里德里希大王的臣民;费希特和黑格尔是柏林大学的教授。康德几乎没受到普鲁士什么影响;确实,他为了他的自由主义的神学,和普鲁士政府还起了纠纷。但是费希特和黑格尔都是普鲁士的哲学喉舌,对准备后来德国人的爱国精神与普鲁士崇拜合一作出了很大贡献。在这方面他们所作的事情由德国的大史学家们,特别是蒙森和特莱奇克继续下去。俾斯麦最后促使德意志民族接受在普鲁士之下的统一,从而使德意志文化里国际主义精神较淡的成分获得了胜利。
在黑格尔死后的整个时期,大部分学院哲学依旧是传统派的,所以没多大重要意义。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在英国一直盛行到十九世纪近末尾时,在法国,直到略早些时候为止,它也占优势;然后,康德和黑格尔逐渐征服了法国和英国的大学,就各大学里讲专门哲学的教师来说是这样。不过一般有教养的大众几乎没受到这运动什么影响,所以这运动在科学家当中没有多少信徒。那些继续学院传统的著述家们——在经验主义一侧有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在德国唯心主义一侧有洛策、济格瓦特、布莱德雷和鲍赞克特——没有一个在哲学家当中完全数得上一流人物,换句话说,他们大体上采纳某人的体系,而自己并不能与某人匹敌。学院哲学以前一向和当代最有生气的思想常常脱节,例如在十六、十七世纪,那时候学院哲学主要仍是经院派的。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哲学史家就比较少谈到教授们,而多涉及非职业的异端者了。
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哲学家们大多数把科学与种种和卢梭关联着的信念结合在一起。爱尔维修和孔多塞在结合理性主义与热狂精神上可看作是典型。
爱尔维修(1715—71)很荣幸地让他的著作《精神论》(DeL′Esprit)(1758)遭到了索保恩大学的谴责,由绞刑吏焚毁。边沁在1769年读了他的作品,立即下决心一生献身于立法的原则。他说道:“爱尔维修之于道德界,正如培根之于自然界。因此,道德界已有了它的培根,但是其牛顿尚待来临。”詹姆士·穆勒在对儿子约翰·斯图亚特的教育中,把爱尔维修当作典范。
爱尔维修信奉洛克的“心是tabularasa(白板)”的学说,他认为个人之间的差异完全是由于教育的差异:按每个人来说,他的才能和他的道德都是他所受的教导的结果。爱尔维修主张,天才常常出于偶然:假使当年莎士比亚没有被发觉偷猎,他就会成为一个毛织品商人了。爱尔维修对立法的兴趣来自这个学说:青年期的主要教导者是政体及由此而生的风俗习惯。人生来是无知的,却不是愚钝的;教育把人弄得愚钝了。
在伦理学上,爱尔维修是功利主义者;他认为快乐就是善。在宗教方面,他是一个自然神论者,是激烈反教权的人。
在认识论上,他采取洛克哲学的一种简化讲法:“由于洛克的教导,我们知道我们的观念,从而我们的精神,是赖感官得来的。”他说,身体的感性是我们的行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社交性的唯一原因。关于知识的价值,他与卢梭意见极不一致,因为他对知识评价非常高。
他的学说是乐观主义的学说,因为要想使人成为完善的人,只需要有完善的教育。他暗示,假使把教士除掉,完善的教育是容易求得的。
孔多塞(1743—94)的见解和爱尔维修的见解相仿,但是受卢梭的影响比较多。他说,人权全部是由下述这一条真理推出来的:人是有感觉的生物,是可以作推理和获得道德观念的,可见人不能够再分成治者与被治者,说谎者与受骗者。“这种原则,高洁的悉尼为它献出了生命,洛克把他的名字的威信寄附在它上面,后来由卢梭发挥得更加精严。”他说,洛克最先指出了人类认识的限度。他的“方法不久就成为所有哲学家的方法,正是由于把这个方法应用到伦理学、政治学和经济学上,他们终于能够在这些学问里走了和自然科学几乎同样可靠的道路。”
孔多塞非常赞赏美国独立战争。“简单的常识教导了英国殖民地的居民,在大西洋彼岸出生的英国人和在格林尼治子午线上出生的英国人持有完全相同的权利。”他说,美国宪法以人的天然权利为基础,美国独立战争使涅瓦河到瓜达耳基维尔河的整个欧洲都知道了人权。不过,法国大革命的原则“比那些指导了美国人的原则更纯正、精严、深刻”。这些话是当他躲开罗伯斯庇尔的耳目隐匿起来时写的;不久以后他就被捕下狱了。他死在狱里,但是死情不详。
孔多塞是个信仰妇女平权的人。他又是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的首创者,可是这理论在他讲来却没有马尔萨斯讲的那些黯澹的结论,因为他的人口论和节育的必要是同时并提的。马尔萨斯的父亲是孔多塞的门徒,这样马尔萨斯才知道了人口论。
孔多塞比爱尔维修还要热狂,还要乐观。他相信,由于法国大革命的原则普遍流传,所有的主要弊病不久全会化为乌有。他没活到1794年以后,也许是他的幸运。
法国的革命哲学家们的学说减低了热狂性并且大大精严化之后,由哲学上的急进派带到了英国,这派人中边沁是公认的首领。最初,边沁几乎专注意法学;随着他年纪大起来,逐渐他的兴趣扩大了,他的见解日益带颠覆性。1808年以后,他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妇女平权的信奉者、帝国主义之敌和不妥协的民主主义者。这些意见中有若干他得自詹姆士·穆勒。两人都相信教育万能。边沁采取“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原则当然是出于民主感情,但是这一来就势必要反对人权说了,所以他直率地把人权说叫作“瞎说八道”。
哲学上的急进派跟爱尔维修和孔多塞之类的人有许多地方是不同的。从气质上讲,他们是有耐性的人,喜欢详细制定自己的理论。他们非常侧重经济学,相信自己把经济学当作一门科学发展起来了。在边沁和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存在着偏于热狂的倾向,但是在马尔萨斯或詹姆士·穆勒则不存在;热狂倾向被这门“科学”严格制止住,特别是被马尔萨斯对人口论的黯澹讲法严格制止住了,因为按照马尔萨斯的讲法,除在瘟疫刚过后以外,大部分雇佣劳动者的所得必定总是可以维持自己及家族生存的最低数目。边沁主义者和他们的法国前辈之间的另一个重大分歧点是,在工业化的英国,雇主和雇佣劳动者有剧烈的冲突,引起了工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在这种冲突中,边沁主义者大体上说站在雇主一方反对工人阶级。不过,他们的最后代表人物约翰·斯图亚特·穆勒逐渐不再固执他父亲的严峻教条,随着他年纪的增长,他越来越不敌视社会主义,越来越不坚信古典经济学是永久真理了。根据他的自传,这个缓和化过程是由读浪漫派诗人的作品开始的。
边沁主义者虽然起初带有相当温和的革命性,却逐渐不再如此,一部分是由于他们在使英国政府转向他们的一些看法上有了成功,一部分是由于反对社会主义和工会主义日益增长的势力。我们已经提过,反抗传统的人分理性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两类,固然在孔多塞之类的人身上,两种成分是兼有的。边沁主义者几乎完全是理性主义的,而既反抗现存经济秩序又反抗他们的社会主义者也一样。这种社会主义运动直到马克思才获得一套完全的哲学,在后面一章里我们要讲他。
浪漫主义形式的反抗和理性主义形式的反抗虽然都出于法国大革命和大革命之前不久的哲学家们,但是两者大不相同。浪漫主义形式在拜伦作品里可以见到,那是裹在非哲学的外衣下的,但是在叔本华和尼采的作品中,它学会了哲学用语。这种反抗的倾向是牺牲理智而强调意志,耐不住推理的束缚,颂扬某些类的暴力。在实际政治中,它作为民族主义的盟友是很重要的。它在倾向上对普通所说的理性明确地抱着敌意,即使在实际上也不尽然;而且往往是反科学的。它的一些最极端的形式见于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但是在俄国最后得势的却是理性主义形式的反抗。德国永远比其它任何国家都容易感受浪漫主义,也正是德国,为讲赤裸裸意志的反理性哲学提供了政治出路。
到此为止,我们所考察的各派哲学向来都得到了传统上的、文学上的、或政治上的启发。但是,哲学见解另外还有两个根源,即科学和机器生产。第二个根源在学理上的影响是从马克思开始的,从那时起逐渐重要起来。第一个根源从十七世纪以来一向很重要,但是在十九世纪当中有了种种新的形式。
达尔文之于十九世纪,犹如伽利略和牛顿之于十七世纪。
达尔文理论分两部分。一方面,有进化说,主张各样的生物全是由共同祖先逐渐发展出来的。这个学说现在大家普遍承认了,在当时也并不是新东西。且不提阿那克西曼德;拉马克和达尔文的祖父埃拉司摩斯都曾经主张过它。达尔文为这学说供给了极大量的证据,而且在他的理论的第二部分,他相信自己发现了进化的原因。这样,他便使这学说空前受人欢迎,并且获得一种以前所没有的科学力量;但决不是他首创了进化说。
达尔文理论的第二部分是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一切动植物繁殖得太快,以致自然界无力供养它们;因此每一代都有许多个在达到生殖年龄以前就死掉了。由什么来决定哪个将生存呢?当然,有几分是纯运气,但是还有一个较为重要的原因。动物及植物一般讲与其亲代并不完全相同,在每一种可测量的形质方面,或有余、或不足,稍微有些差别。在一定的环境里,同种的个体为生存下去而竞争,对环境适应得最好的有最大的生存机会。所以在种种偶然变异当中,有利的变异在每个世代的成熟个体中会占优势。因此,一代又一代,鹿越跑越快,猫潜近活食时越来越悄静,长颈鹿的脖子越变越长。达尔文主张,如果时间充分长久,这种机理过程可以说明从原生动物到homosapiens(人类)整个漫长的发展。
达尔文理论的这一部分向来很受人反驳,大多数生物学家认为要附加许多重要的限制条件。然而这和写十九世纪思想史的历史家没有多大的关系。从历史观点看来,有趣的是达尔文把哲学上的急进派特有的那一套经济学推广到了生物全体。根据他讲,进化的原动力就是自由竞争世界中的一种生物学的经济。促使达尔文想到了生存竞争和适者生存为进化根源的,正是推广到动植物界的马尔萨斯的人口学说。
达尔文本人是个自由主义者,但是他的理论却具有对传统自由主义有些不利的结论。一切人生来平等,成人之间的差异完全是由于教育,这种学说和他强调同种个体间的先天差异是不能相容的。假使像拉马克所主张的、达尔文本人在一定限度内也愿意承认的那样,获得形质是遗传的,那么和类如爱尔维修的见解之间的这种对立本来可以略有缓和;可是除某些不大重要的例外不算,自来好像只有先天形质才遗传。因此,人与人的先天差异就有了根本的重要意义。
进化论还有一个结论,跟达尔文所提出的特别机理过程无关。假如说人和动物有共同的祖先,假如说人是经过如此缓慢的阶段发展出来的,曾有过某些生物我们不知道是否该划为人类,那么便发生这个问题:在进化的哪个阶段上,人类(或人类的半人形祖宗)开始一律平等呢?Pitus(直立猿人)假使受过适当的教育,就会和牛顿做出同样好的成绩吗?假使当初有谁控告皮尔当人侵界偷猎,皮尔当人就会写出莎士比亚的诗篇吗?一个对这些问题作肯定回答的坚定的平等主义者,会发觉他不得不认为猿猴和人类地位相等。而为什么止于猿猴呢?我不明白他可怎样去反对那种赞成牡蛎有投票权的议论。进化论的信徒应当坚持,不但必须谴责人人平等的学说是反生物学的,而且必须谴责人权说也是反生物学的,因为它把人类和动物区别得太截然不过,自由主义也有另外一面,由于有进化说而大大巩固了,那就是进步的信念。因为这个理由,而且因为进化论提出了反对正统神学的新论据,所以只要世界情势还容许有乐观主义,进化论就受到自由主义者的欢迎。虽然马克思的学说在某些点上是达尔文时代前的旧东西,他本人倒想把他的书题献给达尔文。
生物学的威信促使思想受到科学影响的人们不把机械论的范畴而把生物学的范畴应用到世界上。认为万物都在演化中,一个内在目标是容易想像的。许多人无视达尔文,以为进化证明了宇宙有目的的信念是正确的。有机体概念被认作是探索自然律的科学解释及哲学解释的秘诀,十八世纪的原子论思想被看成过时了。这种观点最后甚至影响了理论物理学。在政治上,当然造成强调和个人相对立的社会。这和国家的权力逐渐增长是谐调的;和民族主义也是谐调的,因为民族主义可以引用达尔文的适者生存说,把它应用于民族而不应用于个人。但是到这里我们就涉及广大群众在理解得不完全的科学学说启发下所产生的科学以外的见解的范围了。
虽然生物学对机械论的世界观向来是不利的,近代经济技术却起了相反的作用。一直到十八世纪将近末尾时为止,和科学学说相对而言的科学技术对人的见解没有重大影响。随着工业主义的兴起,技术才开始影响了人们的思想。甚至在那时候,长期以来这种影响多少总是间接的影响。提出哲学理论的人一般讲和机器简直不发生什么接触。浪漫主义者注意到了工业主义在一向优美的地方正产生的丑恶,注意到了那些在“生意”里发了财的人(在他们认为)的庸俗,憎恨这种丑恶和庸俗。这使他们和中产阶级形成对立,因而有时候他们和无产阶级的斗士结成了一种仿佛什么联盟。恩格斯颂扬卡莱尔,却不了解卡莱尔所希求的并不是雇佣劳动者的解放,而是他们服从中世纪时他们曾有过的那类主东。社会主义者是欢迎工业主义的,但是想要把产业工人从服从雇主势力的情况下解放出来。他们在自己所考察的问题上受了工业主义的影响,但是在解决问题时所运用的思想方面,受的影响不大。
机器生产对人的想像上的世界观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使人类权能感百倍增长。这无非是自有史以前人类发明武器减轻了对野兽的恐惧、创造农耕减轻了对饥馁的忧虞时便已开始的一个过程的加速。但是这个加速度一向非常之大,因而使那些掌握近代技术所创造的力量的人产生一种簇新的看法。
从前,山岳瀑布都是自然现象;而现在,碍事的山可以除掉,便利的瀑布也可以创造。从前,有沙漠有沃乡;而现在,只要人们认为值得做,可以叫沙漠像玫瑰一样开鲜花,而沃乡被科学精神不足的乐观主义者变成了沙漠。从前,农民过他们父母、祖父母曾经过的生活,信他们父母、祖父母曾经信的信仰;以教会的全部力量还无法根绝各种异教仪式,所以只好把这些仪式和本地的圣徒拉上关系,从而给它们加上基督教外衣。而现在当局能够指令农民子弟在学校里应当学什么东西,在一代之间可以使务农者的思想情况变个样;据推测,这点在俄国已经做到了。
因而,在掌管事务的人们中间,或与掌管事务的人有接触的人们中间,滋生一种权能的新信念:首先是在人与自然的斗争中人的权能,其次是统治者们对那些人的权能,他们尽力通过科学的宣传术,特别是通过教育,支配那些人的信念和志向。结果是,固定性减小了;似乎没一样改变办不到。
大自然是原材料;人类当中未有力地参与统治的那部分人也是原材料。有某些老的概念表示人相信人力有限度;其中两个主要的就是“神”和“真理”。(我的意思并非说这两样·在·逻·辑·上有关连)。这种概念有消逝的倾向;即使没遭到明白否定,也失掉了重要意义,只是表面上还保留下来。这套观点整个是新东西,无法断言人类将要怎样去适应它。它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变革,将来当然还要产生其它大变革。建立一种哲学,能应付那些陶醉于权能几乎无限度这个前景的人,同时也能应付无权者的心灰意懒,是当代最迫切的任务。
虽然有许多人仍旧真心信仰人类平等和理论上的民主,但是现代人的想像力受到了十九世纪时根本不民主的工业体制所促成的社会组织型式的深刻影响。一方面有实业巨头,另一方面有广大的工人。民主制度的这种内在分裂,民主国家里的一般老百姓尚未认识到,但是这一向是从黑格尔以来大部分哲学家的首要问题,而他们在多数人的利害与少数人的利害之间所发现的尖锐对立,已经通过法西斯主义有了实际表现。在哲学家当中,尼采恬不知耻地站在少数人一边,马克思则衷心诚意地站在多数人一边。或许边沁是唯一打算调和利害矛盾的重要人物;因此他招来了双方的忌恨。
阐述任何一种关于人类关系的圆满的现代伦理时,最重要的是承认人对于人类范围外的环境的权能必有的限度,承认人对人彼此间的权能宜有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