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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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水浒》版本出现的小史
这三百年来,大家都读惯了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很少人知道的许多古本了。古本的研究只是这十年内的事。十年之中,居然有许多古本出现,这是最可喜的事。
十年前(民国九年七月)我开始做“水浒传考证”的时候,我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和坊间通行而学者轻视的《征四寇》。那时候我虽然参考了不少的旁证,我的许多结论都只可算是一些很大胆的假设,因为当时的证据实在太少了。(《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81—146)
但我的《水浒传考证》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注意,遂开了搜求版本的风气。我的《考证》出版后十四个月之内,我便收到了这些版本:(1)李卓吾批点《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第一回到第十回,日本冈岛璞翻明刻本(1728 年刻)。
(2)《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日文译本,冈岛璞译(1907 年排印)。
(3)《忠义水浒传》百十五回本,与《三国志演义》合刻,名为《英雄谱》,坊间名为《汉宋奇书》(有熊飞的序,似初刻在崇祯末年)。
(4)百二十四回本(光绪己卯,即1879 年,人道堂藏版,有乾隆丙午年的序)。
此外,我还知道两种版本:(5)百十回本《忠义水浒传》,也是与《三国志》合刻的《英雄谱》本(日本铃木虎雄先生藏)。
(6)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明刻本(日本京都府立图书馆藏,有杨定见序)。
这两种我当时虽未见,却蒙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先生把他们的回目和序例都抄录了寄给我。
我有了这六种版本作根据,遂又作了一篇《水浒传后考》。《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147—184)这是民国十年六月的事。
民国十二年左右,我知道有三四部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出现,涵芬楼得了一部,我自己得了一部,还有别人收着这本子的。后来北京孔德学校收着一部精刻本,图画精致可爱。
民国十三年,李玄伯先生的侄儿兴秋在北京冷摊上得着一部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据玄伯说:(《重刊忠义水浒传序》)
观其墨色纸色,的是明本。且第一册图上每有新安刻工姓名,尤足证明即郭英(适按:当作郭勋。)在嘉靖年间刻于新安者。明代《水浒》面目,遂得重睹。
我不曾见着兴秋先生的原本,但此书既名《忠义水浒传》,似非郭武定的旧本,因为我们从百二十回本的发凡上知道“忠义”二字是李卓吾加上去的。
新安刻工姓名,算不得证据,因为近几百年的刻图工人,要算徽州工人为最精,至今还有刻墨印的专业。故我们只能认李先生的百回本是李卓吾的《忠义水浒传》的一种本子。(玄伯的本子没有“引首”一段,只从张天师祈禳起,与日本翻刻的李卓吾本稍不同,不知是否偶阙这几页)
玄伯先生于民国十四年把这部百回本标点排印出来,于是国中遂有百回本的重印本。(北京锡拉胡同一号李宅发行,装五册,价二元七角)
前年商务印书馆把涵芬楼所藏的百二十回本也排印出来,因为我的序迟迟不能交卷,遂延到今年方才出版。
总计近年所出的版本,共有下列各种:甲、七十一回本(金圣叹本);乙、《征四寇》本(亚东图书馆《水浒续集》本);丙、百十五回本(《英雄谱》本);丁、百十回本(《英雄谱》本。铃木虎雄藏);戊、百二十四回本(胡适藏);己、李卓吾《忠义水浒传》百回本;(1)李玄伯排印本;(2)日本冈岛璞翻刻前二十回本;(3)日本冈岛璞译本。庚、《忠义水浒全书》百二十回本。
二十年来关于演变的考证
十年前我研究演变的历史,得着一些假设的结论,大致如下:(1)南宋到元朝之间,民间有种种的宋江三十六人的故事。有《宣和遗事》和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可证。
(2)元朝有许多“水浒”故事,但没有。有许多元人杂剧可证。
(3)明初有一部出现,这部书还是很幼稚的。我们叫它作“原百回本”。这部书也许是罗贯中作的。
(4)明朝中叶,约当弘治正德时期,另有一种七十回本出现。
我假定这部书是用“原百回本”来重新改造过的,大致与现行的金圣叹本相同。这部书也许是“施耐庵”作的,但“旋耐庵”似是改作的托名。
(5)到了明嘉靖朝,武定侯郭勋家里传出一部定本来,有新安刻本,共一百回,我们叫它作“百回郭本”。我假定这部书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是删改“原百回本”的后半部的。“原百回本”后半有“征田虎”和“征王庆”的两大部分,郭本都删去了,却加入“征辽国”一大段。据说旧本有“致语”,郭本也删去了。据说郭本还把阎婆事“移置”一番。这几点都是“百二十回本”的发凡里指出的郭本与旧本的不同之点。(郭本已不可得,我们只知道李卓吾的百回本)
(6)明朝晚年有杨定见、袁无涯编刻的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出
现。此本全采李卓吾百回本,而加入“征田虎”、“征王庆”两大段。但这两段都是改作之文,事实与回目皆与别本(《征四寇》、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百二十四回本)绝不相同;王庆的故事改变更大。
(7)到金圣叹才有七十一回本出现,没有招安和以后的事,却多卢俊义的一场梦,其他各本都没有这场梦。
(8)七十一回本通行之后,百回本与其他各本都渐渐稀少,于是书坊中人把旧本后半部印出单行,名为《征四寇》。我认《征四寇》是“原百回本”的后半,至少其中征田虎、王庆的两部分是“原百回本”留剩下来的。
这是我九年十年前的见解的大致。当时《水浒》版本的研究还在草创的时期,最重要的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我都不曾见着,故我的结论不免有错误。最大的错误是我假定明朝中叶有一部七十回的。《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171—176)但我举出的理由终不能叫大家心服;而我这一种假设却影响到其余的结论,使我对于演变的历史不能有彻底的了解。
六七年来,修正我的主张的,有鲁迅先生,李玄伯先生,俞平伯先生。
鲁迅先生的主张是:原本今不可得。……现存之,则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东原罗贯中编辑”,明崇祯末与合刻为《英雄谱》,单行本未见。……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又有一百十回之《忠义水浒传》,亦《英雄谱》本。……别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文词脱略,往往难读,亦此类。
二曰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武定侯郭勋家所传之本,……今未见。别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贽序及批点,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题为“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文辞乃大有增删,几乎改观,除去恶诗,增益骈语,描写亦愈入细微。如述林冲雪中行沽一节,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三曰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亦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全书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辽小异,且少诗词,平田虎、王庆,则并事略亦异。而收方腊又悉同。文词与百回本几无别,特于字句稍有更定。……诗词又较多,则为刊时增入。……
发凡云:“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是知《水浒》有古本百回,当时“既不可复见”;又有旧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盖谓王、田、方及宋江,即柴进见于白屏风上御书者。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辽国,成百回;《水浒全书》又增王、田,仍存辽国,复为百二十回。……然破辽故事,虑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故或造野语以自慰;复多异说,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话本非一而违异。田虎、王庆在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名同而文迥别,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讨平方腊,则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据旧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遗事》所记者,……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
总上五本观之,知现存之实有两种:其一简略,其一繁缛。胡应麟(《笔丛》四十一)云:
“余二十年前所见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应麟所见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简本,则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
四曰七十回本。……为金人瑞字圣叹所传,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书之后,即以卢俊义梦全伙被缚于嵇叔夜终。……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百廿回本发凡有“旧本去诗词之繁累”语,颇似圣叹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页141—148)
鲁迅先生之说,很细密周到,我很佩服,故值得详细征引。他的主张,简单说来,约有几点:(1)《水浒》古本有两种,其原百回本在晚明已不可复见,但还有一种百二十回的旧本,中有“四大寇”,谓王、田、方及宋江。
(2)也许还有一种古本,招安之后即接叙征方腊。
(3)这些古本的真相已不可考,但百十五回本的文字“虽非原本,盖近之矣”。
(4)一百回的郭刻本与李卓吾本,删田虎、王庆两大段,而加辽国。文字大有增删,几乎改观,描写也更细密。
(5)一百二十回本的文字,与百回本几乎无分别,加入改作的田虎、王庆两大段,仍保存征辽一大段。
(6)总而言之,有繁本与简本两大类: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与百二十四回本,属于简本;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属于繁本。明人胡应麟(生1551 年,死在1600 年以后。)
以为简本是后起的,是闽中坊贾刊落繁本的结果。鲁迅先生则以为简本近于古本,繁本是后人修改扩大的。
(7)七十回本是金圣叹依据百回本而截去后三十回的,为最晚出的本子。
俞平伯先生的《论〈水浒传〉七十回古本的有无》(《小说月报》十九卷四号,页505—508)即采用鲁迅先生的主张,不承认有七十回古本。鲁迅先生曾说:
又简本撰人止题罗贯中……比郭氏本出,始著耐庵,因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当是后起,非古本所有。
平伯承认此说,列为下表:
简本百回罗贯中
繁本百回施耐庵罗贯中
金本七十一回施耐庵
平伯又指出圣叹七十一回本的特点,除掉伪作施耐庵序之外,只多了第七十一回的卢俊义的一场恶梦。平伯以为这一梦是圣叹添入的。他说:依适之《后考》的说法,……是各本均无此梦也。适之以为圣叹曾有的古本,岂不成为孤本乎?
李玄伯先生(宗侗)重印百回本时,作了一篇很有价值的《读水浒记》,其中第一节是“《水浒》故事的演变”,很有独到的见解。玄伯先生说,《水浒》故事的演变,可分四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先有口传的故事,不久即变成笔记的《水浒》故事。这时期约当北宋末年以至南宋末年。玄伯说:这种传说当然是没有系统的,在京东的注意梁山泊,在京西的注意太行山,在两浙的注意平方腊,并且各地还有他所喜爱的中心英雄。
这还是《水浒》故事口传的时期。这时期的经过不甚久,因为南宋时已经有了笔记的《水浒》故事了。
玄伯引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序和《宣和遗事》为证。他说:但是那时的记载,……只是短篇的。这种本子现时固然逸失了,我却有几个间接的证据。
(一)现在内,常在一段大节目之后加一句“这个唤作……”,如……“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大约以前有段短篇作品,唤作“《智取生辰纲》”,所以结成长篇以后,还留了这么一句。
(二)宋江等在梁山,忽然叙写他们去打华州,似乎非常的无道理,但是我们要明白了初一步的《水浒》是短篇的,是无系统的,就可明白了这无道理的理由。上边我说过,梁山左近有梁山的《水浒》故事,京西有京西的《水浒》故事。龚圣与的赞有四处“太行”字样,足可证说宋江等起于京西的,在当时颇盛行。华州事即京西故事之一。后人想综合京东京西各种为一长篇,想将宋江从京东搬到京西,只好牵出史进被陷,……以作线索了。
玄伯又说:这些短篇《水浒》故事,是与元代的杂剧同时或稍前的。元曲的《水浒》剧即取材于这些篇。因为他们的传说、作者、产地的不同,所以内容常异,杂剧内人物的性格也因取材的不同而不一致。
第二个时期,约在元明之间,“许多的短篇笔记,连贯成了长篇,截成一回一回的,变作章回体的长篇《水浒》故事”。玄伯很大胆地假定当时至少有所谓“《水浒》四传”:第一传的事迹,约等于百回本的第一回至第八十回所包含的,就是从误走妖魔起,至招安止。
第二传是百回本的第八十回至第九十回,平辽一段。
第三传是百回本所无,征田虎、王庆一段。
第四传是百回本第九十回至一百回,平方腊一段。
为什么说《水浒》四传,而不说一传呢?
重要的理由是四传内的事迹互相冲突。在短篇的时候,各种故事的产生,地点不同,流传不同,互相冲突的地方在所不免。如果当时就直接的成为一传,……自应删去冲突字句,前后照应。现在所以不如此者,恰因是经过四传分立的阶段,在合成一传则冲突者,在四传各身固不必皆冲突也。
玄伯举了几条证据:第一条即是我十年前指出王进即是王庆的化身。(《水浒传考证》页125,《后考》页159—161)玄伯不信我的主张,他的解释是“两卷或者同一蓝本”。第二条是我九年前指出智真和尚两次送给鲁智深的四句终身偈语,前后不同,我疑心前四句是七十回本所独有。(《后考》页173—174)玄伯说:“以前大约相传有智真长老赠四句言语的这回事,两传皆窃仿罢了”。第三条证据是前传的蓼儿洼是梁山泊的一部分,而方腊传里却把蓼儿洼认为楚州南门外的一块地方。
玄伯又说:
即以文体而论,四传亦不甚相同,且所用地名,亦多古今的分别,皆足证明各传非一人一时之所集,更足证各传集成时的先后。前传及征方腊传,征二寇传较老,征辽传次之。征方腊传所用宋代的地名最多。……前传经后人修改处似较多。……
第三时期,约在明代,“即将《水浒》长篇故事,或二传,或三传,或四传,合成更长篇的。百回本即合三传(前传,征辽,征方腊。)而成,百二十回本即合四传而成者。……因为他们是分开的,自成一段,所以合二传,三传,四传,皆无不成”。
第四时期,即清初以后,“田、王,征辽,方腊三传皆被删去,前传亦被删去七十一回以后的事迹,加了卢俊义的一梦,变作现行的七十回本。这种变化,完全是独出心裁。他虽假托古本,这个古本却似并未存在过”。
李玄伯先生之说,有很大胆的假设,有很细密的推论,我也很佩服,所以也详细摘抄在这里。
三我的意见
玄伯先生的四期说,我最赞成他的第一时期。他指出最初的《水浒》故事是短篇的,没有系统的,不一致的,并且各地有各地最喜欢的英雄。玄伯是第一个人发现这种“地方性”,可以解决许多困难。元人杂剧里的《水浒》故事,便是从这种有地方性的短篇来的。
但玄伯说的第二时期,我却不敢完全赞同。他假定最早的长篇《水浒》故事曾经过所谓“四传”的过渡时期。他说:如果当时就直接的成为一传,……自应删去冲突字句,前后照应。……
这个理由,我认为不充分。百回本是结合成一传的了,前后并不冲突,冲突的字句都删去了。百十五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也是结成一传的,其中便有前后冲突的地方,如既有王进被高俅陷害,又有王庆被高俅陷害;既有高俅投奔柳世权,又有高俅投奔柳世雄。可见冲突字句的有无,全靠改编的人的本事高低,并不关曾否经过四传的阶段。
况且四传之说,本身就很难成立。第一传从开篇说到招安,还可成一传。
第二传单说征辽,第三传单记征田虎、王庆,第四传单记征方腊,似乎都不能单独存在罢?如果真有这三传,它们也不过是三种短篇与“《智取生辰纲》”、《大闹江州》,有什么分别?既是独立的短篇,便应该属于玄伯所谓第一时期,不应该别立所谓第二时期了。故“四传”之说,我认为大可不必有,还不如鲁迅先生的“话本不同”说,可以免除更多的困难。
鲁迅先生与玄伯都主张一种“多元的”说法。鲁迅说: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分歧,所取者又以话本不同而违异。
这是说原本有各种“话本不同”,他假定有百回古本,有述“四大寇”的百二十回本,又有招安之后直接平方腊之别本,又有破辽的故事,其来源也许在明以前。——这便是四种或三种长篇古本了。这种多元的长篇全传说,似乎比玄伯的“四传”说满意得多。
大概最早的长篇,颇近于鲁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后直接平方腊的本子,既无辽国,也无王庆、田虎。这个本子可叫做“X”本。
玄伯先生也认为前传与征方腊传用的地名最为近古。不但如此,征辽与征田虎、王庆三次战事都没有损失一个水浒英雄,只有征方腊一役损失过三分之二。这可见征方腊一段成立在先,后人插入的部分若有阵亡的英雄,便须大大的改动原本了。为免除麻烦起见,插入的三大段只好保全一百零八人,一个不叫阵亡。这是一种证据。征田虎、王庆时收的降将,如马灵、乔道清之流,在征方腊一役都用不着了。这也可见征方腊一段是最早的,本来没有这些人,故不能把他们安插进去。这又是一种证据。
这个“X”本,也许就是罗贯中的原本。
后来便有人误读《宣和遗事》里的“三路之寇”一句话,硬加入田虎、王庆两大段,便成了一种更长的本子,也许真有百二十回之多。这个本子可叫做“Y”本。
后来又有一种本子出来,没有王庆、田虎两大段,却插入了征辽国的一大段。这个本子可叫做“Z”本。鲁迅先生疑心征辽的故事起于明以前,也许在南宋时。玄伯先生则以为征辽的一传最晚出。我想玄伯先生的话,似乎最近事实。
这三种古本的回数,现在已不可考了。大概“X”本不足百回,“Y”本大概在百回以外,“Z”本大概不过百回。
到了明朝嘉靖时代,武定侯郭勋家里传出一部,有新安刻本,有汪太函(道昆)的序,托名“天都外臣”。(此据《野获编》)汪道昆字伯玉,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与王世贞齐名,是当时的一个大文学家。
他是徽州人,此本又刻在徽州,也许汪道昆即是这个本子的编著者。当时武定侯郭勋喜欢刻书,故此书假托为郭家所传。郭勋死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也许此本刻出时,他已死了,故更容易假托。其时士大夫还不敢公然出名著作白话小说,故此本假托于“施耐庵”。这个本子,因为号称郭勋所传,故我们也称为“郭本”。
近见邓之诚先生的《骨董琐记》卷三有云:
闻缪艺风丈云:光绪初叶,曾以白金八两得郭本于厂肆,书本阔大,至一尺五六寸,内赤发鬼尚作尺八腿,双枪将作一直撞云。
缪先生死后,他的藏书多流传在外,但这部郭本至今无人提及,不知流落在何方了。百二十回本的发凡说: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如本内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于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软!
又说:旧本去诗词之烦芜,……颇直截清明。
又说:订文音字,旧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讹舛驳处尚多。
总以上所说,郭本可知之点如下:(1)王进开章,与今所见各本同。
(2)移置阎婆事,不知如何移置法。
(3)去王庆、田虎二段。
(4)加辽国一段。
(5)删去诗词。
(6)有订文音字之功。
(7)据缪荃孙所见,书本阔大,其中双枪将作一直撞,还保存《宣和遗事》的旧样子;赤发鬼作尺八腿,则和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相同。
我们关于郭本,所知不过如此。
胡应麟说:余二十年前所见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不堪覆瓿。后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
胡应麟生于一五五一年(据王世贞《石羊生传》),当嘉靖三十年。他的死年不可考,他的文集(《少室山房类藁》,有《四库全书》本,有《续金华丛书》本)里无万历庚子(1600)以后的文字,他死时大概年约五十岁。他说的“二十年前所见本”,当是他少年时,约当隆庆、万历之间,当西历一五七二年左右。他所见的本子,正是新安刻的所谓郭本。他说那种本子“尚极足寻味”,中间多有“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更证以上文所引“王进开章”的话,我们可以断定郭本的文字必定和李贽批点的《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相差不远。
李贽(卓吾)死在万历三十年(1602),年七十六。今世所传《忠义水浒传》,大概出于李贽死后,因为他爱批点杂书,故坊贾翻刻,也就借重这一位身死牢狱而名誉更大的名人。日本冈岛璞翻刻的《忠义水浒传》,有李贽的《读忠义水浒传序》一篇。此序虽收在《焚书》及《李氏文集》,但《焚书》与《文集》皆是李贽死后的辑本,不足为据。比如之有金圣叹的“外书”,似是书坊选家的假托。若李氏批点本出在一六○○年以前,胡应麟藏书最多,又很推崇,不应该不见此本。故我疑心李氏批点本是一六○○年以后刻印的,大概去李氏之死不很久,约当一六○五年左右。大概郭本流传不多,而闽中坊贾删节的本子却很盛行,当时文学家如胡应麟之流,都曾感觉惋惜,于是坊贾有翻刻郭本的必要,遂假托于李贽批点之本。试看冈岛璞翻刻本所保存的李贽批语,与百二十回本的批语,差不多没有一个字相同的。如第二回,两本各有十几条眉批,但只有一条相同。两本同是所谓李贽批点本,而有这样的大不同,故我们可以断定两本同是假托于李贽的。
这种李氏百回本,大概是根据于郭本的,故我们可以从这种本子上推论郭本的性质。
郭本似是用已有的“X”、“Y”、“Z”等本子来重新改造过的。“X”本的事迹大略,似乎全采用了。“Y”的田虎、王庆两大段,太幼稚了,太荒唐了,实在没有采用的价值。但郭本的改作者却看中了王庆被高俅陷害的一小段,所以他把这一段提出来,把王庆改作了王进,柳世雄改作了柳世权,把称王割据的王庆改作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孝子,把一段无意识的故事改作了一段最悲哀动人又最深刻的《水浒》开篇。此外,王庆和田虎的两大段便全删去了。
郭本虽根据“X”、“Y”等本子,但其中创作的成分必然很多。这位改作者(施耐庵或汪道昆)起手确想用全副精力作一部伟大的小说,很想放手做去,不受旧材料的拘束,故起手的四十回(从王进写到大闹江州),真是绝妙的文字。这四十回可以完全算是创作的文字,是最精彩的部分。但作者到了四十回以后,气力渐渐不佳了,渐渐地回到旧材料里去,草草地把一百零八人都挤进来,草草地招安他们,草草地送他们出去征方腊。
这些部分都远不如前四十回的精彩了。七十回以下更潦草得厉害,把元曲里许多幼稚的《水浒》故事,如李逵乔坐衙,李逵负荆,燕青射雁等等,都穿插进去。拼来凑去,还凑不满一百回。王庆、田虎两段既全删了,只好把“Z”本中篇幅较短的征辽国一段故事加进去。
故郭本和所谓李卓吾批点的百回本,是用“X”本事迹的全部而大加改造,加上“Z”本的征辽故事,又加上从“Y”本借来重新改造过的王进与高俅的故事作为开端,但完全删除了王庆、田虎两大部分。
但据胡应麟所说,十六世纪的晚年,闽中坊贾刻有删节本的。(其说引见上文)邓之诚先生《骨董琐记》卷三引金坛王氏《小品》说: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予见建阳书坊中所刻诸书,节缩纸板,求其易售,诸书多被刊削。此书亦建阳书坊翻刻时删落者。
每回前各有楔子,是不可能的事;此与周亮工《书影》所说“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同是以讹传讹,后文我另有讨论。王彦泓所记建阳书坊删削《水浒》事,可与胡应麟所记互相印证,同是当时人士的记载。此种删节的,我们现在所见的,有百十五回本,有百二十四回本,虽未见而知道的,有百十回本。这些本子都比李卓吾批点本简略的多。鲁迅先生称这些本子为“简本”,但他不信百十五回本就是胡应麟说的闽中坊贾删节本。
他以为百十五回简本“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鲁迅主张百十五回简本的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他的理由是:“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
鲁迅先生所举的理由,颇不能使我心服。他论金圣叹七十回本时,曾说: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
这可见“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之说不能完全成立。再试看我所得的百二十四回本,删节更厉害了,但改作之处更多。如鲁迅所引林冲雪中行沽的一段:
在百回本(日本翻明本)有六百零一字(百二十回本同)
在百十五回本有二百四十八字
在百二十四回本只有一百四十一字
可见百二十四回本是删节最甚的本子,然而这个本子也有很分明的改作之处。如林冲在天王堂遇着酒生儿李小二,小二夫妻在酒店里偷听得陆虞候同管营差拨的阴谋,他们报告林冲,劝他注意,林冲因此带了刀,每日上街去寻他的仇人,以后才是接管草料场的文章。这一大段在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里都有二千字之多,在百十五回本里也有一千一百多字。但在百二十四回本里,李小二夫妻同他们的酒店都没有了。只说有一天,一个酒保来请管营与差拨吃酒,他们到了店里,见两个军官打扮的人,自称陆谦、富安,把高太尉的书信给管营与差拨看了,他们定下计策,分手而去。全文只有三百五十多个字。故若添上李小二夫妻的故事,须有一千一百到二千字;若删了他们,改造一番,三百多字便够用了。这可见删节也往往正有改作的必要,故鲁迅先生“删存无烦改作”之说不能证明百十五回本之近于古本,也不能证明此种简本成于百回繁本之先。俞平伯先生也主张此说,同一错误。
今日市上最风行的每页插图的节本小说多种,专为小孩子和下流社会做的,俗名“画书”。每页上图画差不多占全页,图画上方印着四五十个字的本文,其中有、、《薛仁贵征东》等等,删节之处最多,有时因删节上的需要,往往改动原文,以便删节。看了这些本子,便知“删存无烦改作”之说是不能成立的。
故我主张,百十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等等简本大概都是胡应麟所说的坊贾删节本:其中从误走妖魔到招安后征辽的部分,和后文征方腊到卷末,都是删节百回郭本的;其中间插入征田虎、王庆的部分,是采用百回郭本以前的旧本(上文叫做“Y”本)的。加入这两大段,又不曾删去征辽一段,便不止百回了。故有百十回到百二十四回的参差。
外面通行的《征四寇》,即是从这些坊贾删节本出来的。我从前认《征四寇》是从“原百回本”出来的,那是我的误解。
四论百二十回本
这种有田虎、王庆两段的删节本,自然比那些精刻的郭本、李本流行更广,于是一般读者总觉得百回本少了田、王两寇,像是一部不完全的。所以不久便有百二十回本出现,即是现在商务印书馆翻印的“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书》”。因为大家感觉百回本的不完全,故这部书叫做“全书”。
这部百二十回本又叫做“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卷首有“楚人凤里杨定见”的小引,自称是“事卓吾先生”的,又说“先生殁而名益尊,道益广,书益传播,即片牍单词留向人间者,靡不珍为瑶草,俨然欲倾宇内”。
李贽死在万历三十年,此书之刻,当在崇祯初期,去明亡不很远了。
杨序又说,他在吴中,遇着袁无涯,遂取李贽“所批定”付无涯。大概杨定见是改造百二十回本的人,袁无涯是出钱刻印这书的人,可惜都不可考了。
此本有“发凡”十条,其中颇多可供考证的材料,故我在《水浒传后考》里,鲁迅先生在里,往往征引“发凡”的话。但十年以来,新材料稍稍出现,可以证明“发凡”中的话有很不可信之处,如第六条说: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
这些话,十年来我们都信以为真,故我同鲁迅先生都信古本《水浒》有罗氏致语,有相传“灯花婆婆”等事;鲁迅又相信古本真有百二十回本。我现在看来,这些话都没有多大根据,杨定见并不曾见“古本”,他说“古本”怎样怎样,大概都是信口开河,假托一个古本,作为他的百二十回改造本的根据而已。
罗氏致语之说,除此本“发凡”之外,还有周亮工《书影》说的:故老传闻,罗氏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
又《王氏小品》也说: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话。每回前各有妖异的致语,这是不可能的事。的前面有“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一段,这便是的“致语”。全书只有这一段“妖异语”的致语,别没有什么“灯花婆婆”等事。“灯花婆婆”
的故事乃是《平妖传》的致语,其书现存,可以参证。这是因为和《平妖传》相传都是罗贯中作的,两书各有一段妖异的致语,后来有人记错了,遂说“灯花婆婆”的故事是古本的致语。后来的人更张大其词,遂说一百回各有妖异的致语了。(参看胡适《宋人话本八种序》页1—4,又页27—30)
至于古本有百二十回之说,也是“托古改制”的话头,不足凭信。大概古本不止一种,上文所考,“X”本无征辽及王、田二寇,必没有一百回:“Y”本有王、田而无辽国,“Z”本有辽国而无王、田,大概至多不过在百回上下,都没有百二十回之多。坊间的删节本,始合王、田二寇与辽国为一书,文字被删节了,事实却增多了,故有超过百十回的本子。杨定见改造王、田二寇,文字增加不少,成为百二十回本,所以要假托古本有百二十回,以抬高其书;其实他所谓“古本”,不过是建阳书坊的删节本罢了。
百二十回本的大贡献在于完全改造旧本的田虎、王庆两大寇。原有的田虎、王庆两部分是很幼稚的,我们看《征四寇》或百十五回本,都可以知道这两部分没有文学的价值。郭本与李卓吾本都删去这两部分,大概是因为这些部分太不像样了,不值得保存。况且王庆的故事,既然提出来改作了王进,后面若还保留王庆,重复矛盾的痕迹就太明显了,所以更有删除的必要。后来杨定见要想保留田虎、王庆两大段,却也感觉这两段非大大地改作过,不能保存。于是杨定见便大胆把旧有的田虎、王庆两段完全改作了。田虎一段,
百十五回本和百二十回本的回目可以列为比较表如下:
百十五回本
(84)宿太尉保举宋江
卢俊义分兵征讨
(85)盛提辖举义投降
元仲良愤激出家
(86)众英雄大会唐斌
百二十回本
(91)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
(92)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93)李逵梦闹天池
旧本写征田虎一役,全无条理,只是无数琐碎的战阵而已。改本认定几个关键的人物,如乔道清,孙安,琼英郡主,用他们作中心,删去了许多不相干的小战阵,故比旧本精密的多多。旧本又有许多不近情理的地方,改本也都设法矫正了。试举张清匹配琼英的故事作例。旧本中此事也颇占重要的地位,但张清所以去假投降者,不过是要打救被乔道清捉去的四将而已。改本看定张清、琼英的故事可作为破田虎的关键,故在第九十三回即在李逵的梦里说出神人授与的“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十个字,又加入张清梦中被神人引去教授琼英飞石的神话,这便是把这段姻缘提作田虎故事的中心部分了。这是一不同。
旧本既说琼英是乌利国舅的女儿,后文乔道清又说她是“田虎亲妹”,这种矛盾是很明显的。况且无论她是田虎的亲妹或表妹,她的背叛田虎,总于她的人格有点损失,至于张清买通医士,毒死她的父亲,也未免太残忍。
改本认清了此二点,故不但说琼英“原非邬梨亲生的”,并且说田虎是杀她的父母的仇人。这样一来,琼英的背叛,变成了替父母报仇,毒死邬梨也只是报仇,琼英的身份便抬高多了。这是二不同。
旧本写张清配合琼英,完全是一种军事策略,毫无情义可说。改本借安道全口中说出张清梦中见了琼英,醒来“痴想成疾”,后来琼英在阵上飞石连打宋将多人,张清听说赶到阵前,要认那女先锋,那边她早已收兵回去了,张清只得“立马怅望”。这很像受了当时风行的牡丹亭故事的影响,但也抬高张清的身份不少。这是三不同。
这一个故事的改作,很可以表示杨定见改本用力的方向与成绩。此外如乔道清,如孙安,性格描写上都很有进步。田虎部下的将领中有王庆,有范全,都和下文王庆故事中的王庆、范全重复了,所以改本把这些人都删去了。
这些地方都是进步。
王庆的故事改造更多。这是因为这里的材料比较更容易改造。田虎一段,只有征田虎的事,而没有田虎本人的历史。百十五回本叙田虎的历史,只有寥寥一百个字。百二十回本稍稍扩大了一点,也只有四百二十字。王庆个人的故事,在百十五回里,便占有四回之多,足足有一万三千多字。材料既多,改造也比较容易了。
不但如此,上文我曾指出王庆故事的原本太像王进的故事了,这分明是百回本的改造者(施耐庵?)把王庆的故事提出来,改成了的开篇,剩下的糟粕便完全抛弃了。百二十回本的改造者也看到了这一点,故他要保存王庆的故事,便不能不根本改造这一大段的故事。
原本的王庆故事的大纲如下:
(1)高俅未遇时,流落在灵璧县,曾受军中都头柳世雄的恩惠。
(2)高俅做殿前太尉时,柳世雄已升指挥使,来见高俅。高俅要报他的大恩,叫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把他该升补的总管之职让给柳世雄。
(3)高俅叫王庆比武时让柳世雄一枪。王庆心中不愿,比枪时把柳世雄的牙齿打落。
(4)高俅怀恨,要替柳世雄报仇,亲自到十三营点名,王庆迟到,诉说家中有香桌香炉飞动进门的怪事,他打碎香桌,闪了臂膊,赎药调治,误了点名。高俅判他捏造妖言,不遵节制,斥去官职,杖二十,刺配淮西李州牢城营安置。
这是王庆故事的第一段,是他刺配淮西的原因。这段故事有几点和王进故事相像:①两个故事同说高俅贫贱时流落淮西;②高俅的恩人柳世雄,在王进故事里作柳世权,明明是一个人;③王庆、王进同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明明是一个人的化身;④王庆、王进同因点名不到,得罪高俅。因为这些太相像之点,这两个故事不能同时存在;故百回本索性把王庆故事删了,故百二十回本决定把这个故事完全改作。
这一段的改本的大纲是:
(1)王庆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只是开封府的一个副排军,是一个赌钱宿娼的无赖。
(2)王庆在艮岳见着蔡攸的儿媳妇,是童贯的侄女,小名唤作娇秀。他们彼此留情,就勾搭上了。
(3)一日王庆醉后把娇秀的事泄漏出去,风声传到童贯耳朵里。童贯大怒,想寻罪过摆布他。
(4)他在家乘凉,一条板凳忽然四脚走动,走进门来。王庆喝声:“奇怪!”一脚踢去,用力太猛,闪了胁肋,动弹不得。
(5)王庆因腰痛误了点名,被开封府府尹屈打成招,定了个捏造妖言,谋为不轨的死罪。后来童贯、蔡京怕外面的议论,教府尹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于是王庆便被刺配到陕州牢城。
这里面高俅不见了,柳世雄也不见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换成了一个副排军,于是旧本的困难都解决了。
王庆故事的第二段,在旧本里,大略如下:(1)王庆在路上因盘费用尽,便在路口镇使棒乞钱。遇着龚端,送他银子作路费,并且给他介绍信,去投奔他的兄弟龚正。
(2)他到四路镇龚正店里,龚正请众邻舍来,请王庆使一回棒,请众人各帮一贯钱,共聚得五百贯钱。
(3)不幸被黄达出来拦阻,要和王庆比棒,王庆赢了他,却结下了冤仇。
(4)王庆到了李州牢城,把五百贯钱上下使用,管营教他去管天王堂,每日烧香扫地。
(5)王庆因比棒打伤了本州兵马提辖张世开的妻弟庞元,结下了冤仇。
张世开要替庞元报仇,把王庆调去当差,寻事叫他赔钱吃棒,预备要打他九百九十九棒。
(6)王庆吃苦不过,把张世开打死,逃出李州,在吴太公庄上教武艺。
又逃到龚正庄上,被黄达叫破,王庆把黄达打死,又逃到镇阳城去投奔他的姨兄范全。
(7)王庆在快活林使朴刀枪棒,打倒了段五虎,又打败了段三娘,段三娘便嫁了他。
(8)恰好庞元在本地做巡检,王庆记念旧仇,把他杀了,同段三娘逃上红桃山做强盗。
(9)王庆故事中处处写一个卖卦的金剑先生李杰,李杰邀了龚正弟兄来助王庆;王庆请他做军师,定下制度,占了秦州,王庆称秦王。
这段故事,人物太多,头绪纷繁,描写的技术也很幼稚。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决心把这个故事整理一番,遂变成了这个新样子:(1)王庆刺配陕州,路过新安县,打伤了使棒的庞元,结识了龚端、龚正弟兄。龚氏弟兄与黄达寻仇,王庆打伤了黄达,在龚家村住了十余日,龚正送他到陕州,上下使用了银钱,管营张世开把王庆发在单身房内,自在出入。
(2)后来张世开忽然把他唤去做买办,不但叫他天天赔钱,还时时寻事打他,前后计打了他三百余棒。王庆后来在棒疮医生处打听得张世开的小夫人便是庞元的姐姐,又知道张世开有意摆布他,代庞元报仇。王庆夜间偷进管营内室,偷听得张世开与庞元阴谋,要在棒下结果他的性命,一时怒起,遂杀了张、庞二人,越城逃走了。
(3)他逃到房州,躲在表兄范全家中,用药销去了脸上的金印。有一天,段家庄的段氏弟兄接了个粉头,搭戏台唱戏,王庆也去看热闹,在戏台下赌博,和段氏弟兄争斗,又打败了段三娘。次日,段太公叫金剑先生李助去做媒,把段三娘嫁给他。成亲之夜,忽有人报告,说新安县的黄达打听得王庆的踪迹,报告房州州尹,就要来捉人了。
(4)李助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反上房山去做强盗。后来他们打破房州,声势浩大,打破附近南丰荆南各地。王庆自称楚王,在南丰城中建造宫殿,占了八座军州,做了草头天子。
这样大改革,人物与事实虽然大致采用原本,而内容完全变了,地理也完全改变了,描写也变细密了,事迹与人物也集中了。
百二十回本作序的杨定见自称“楚人”,他知道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故把王庆故事原本的地理完全改变了。旧本的王庆故事说王庆占据“秦州”,称“秦王”。书中可考的地名,如梁州,洮阳,秦州,皆在陕西、甘肃两省。这便不是“淮西”了!杨定见是湖北人,故把王庆的区域改在河南西南,湖北全境,及江西的建昌一角。(看本书百五回,页47—48)所以王庆不能称“秦王”了,便改成了“楚王”。旧本的卖卦李杰是洮西人,此本也改为“荆南李助”,这也是杨定见认同乡的一证。
原本中的地名,如“天王堂”,和林冲故事的天王堂重复了,如“快活林”和武松故事的快活林重复了,改本中都一概删改了,这也算一种进步。
改本把王庆早年故事集中在新安、陕州、房州三处,把龚端、龚正放在一处,把李杰的几次卖卦删成一次,把张世开和管营相公并作一个人,把庞元和张世开并在一块被杀,把吴太公等等无关重要的人物都删了。——这都是整理集中的本事,都胜于原本。
原本的王庆故事显然分作两截:王庆得罪高俅以至称王的历史,自成一截。宋江征王庆的事,又自成一截。这两截各不相谋,两截中的人物也毫不相干,前截的人物如李杰,段氏兄妹,龚氏弟兄,皆不见于后截。这一点可证明李玄伯先生假定的短篇的《水浒》故事。大概王庆的历史一截,只是一种短篇王庆故事,本没有下文宋江征讨的结局。这个王庆本是一条好汉,可以改作梁山上的一个弟兄,也可以改作《水浒》开篇而不上梁山的王进,也可以改作与宋江等人并立的一寇。后来旧本的一种便把他改作四寇之一,又硬添上宋江征王庆的一段事。百回本的作者便把他改作王进,开篇而不结束。
百十五回等本把这两种办法并入一部,便闹出种种矛盾和不照应的笑话来了。杨定见看出了这里面的种种短处,于是重新改作一番,把李助(李杰)、段二、段五、段三娘、龚端等人,都插入后截宋江征讨的一段里,使这个故事前后照应。这是百二十回本的大进步。
至于描写的进步,更是百二十回本远胜旧本之处。百十五回本叙王庆的历史只有一万三千字;百二十回本把事迹归并集中了,而描写却更详细了,故字数加至二万字。试举几条例子。如李杰第一次卖卦,百十五回本只有一百六十个字的记载,百二十回本便加到八百字的描写。其中有这样细腻的文字:
……王庆接了卦钱,对着炎炎的那轮红日,弯腰唱喏;却是疼痛,弯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岁老儿,硬着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祷告。……
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折叠油纸扇。……王庆对着李助坐地,当不的那油纸扇儿的柿漆臭,把皂罗衫袖儿掩着鼻,听他。(百二回,页12—13)
又如写定山堡段家庄的戏台下的情形:
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的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那掷骰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攧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攧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浑沌儿,三背儿,八叉儿。
那些掷骰的在那里呼么喝六,攧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来捉本算账,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占了头儿去。……(百四回,页33)
这样细密的描写,都是旧本的王庆故事里没有的。
旧本于征王庆的一段之中,忽然插入“宋公明夜游玩景,吴学究帷幄谈兵”一回,前半宋江和卢俊义,吴用,乔道清诸人各言其志,后半吴用背诵《武侯新书》,全是文言的,迂腐的可厌。百二十回本把这一回全删去了。
但征讨王庆的战事,无论如何彻底改造,总不见怎样出色;不过比旧本稍胜而已。
我在上文举的这些例子,大概可以表示百二十回本的性质了。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大概就是作序的楚人杨定见,他想把田虎、王庆两部分提高,要使这两段可以和其他的部分相称,故极力修改田虎故事;又发愤改造王庆故事,避免了旧本里所有和百回本重复或矛盾之处,改正了地理上的错误,删除了一切潦草的、幼稚的记载(如王庆与六国使臣比枪),提高了书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如张清、琼英等),统一了本书对王庆一群人的见解(王庆在旧本里并不算小人,此本始放手把他写成一个无赖。),并且抬高了人物描写的技术。——这是百二十回本的用意和成绩。
但的前半部实在太好了,其他的各部分都赶不上。最末的部分——平方腊班师以后——还有几段很感动人的文字:如写鲁智深之死;燕青之去;宋江之死;徽宗之梦,都还有点文学的意味。百回本里的征辽一段,实在是百回本的最弱部分,毫没有精彩。碣石天文以后,征辽以前,那一长段也无精彩。征方腊的部分也不很高明。至于田虎、王庆两大段,无论是旧本,或百二十回的改本,总不能叫人完全满意。
如果单是一部通俗演义书,那么,百二十回的改本已可算是很成功的了。但在明朝晚年已成了文人共同欣赏赞叹的一部文学作品,故其中各部分的优劣,很容易引起文人的注意。后来删削七十回以下的人,即是最崇拜的金圣叹。圣叹曾说: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
他删去《水浒》的后半部,正是因为他最爱《水浒》,所以不忍见《水浒》受“狗尾续貂”的耻辱。
也许还有时代上的原因。我曾说: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可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圣叹又亲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侯蒙请赦宋江使讨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极力驳他,说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章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回本。(《水浒传考证》)
金圣叹的文学眼光能认识《水浒》七十回以下的文笔远不如前半部,他的时代背景又使他不能赞成招安强盗的政策,所以他大胆地把七十回以下的文字全删了,又加上卢俊义的一个梦,很明显地教人知道强盗灭绝之后天下方得太平。这便是圣叹的七十一回本产生的原因。
圣叹的辩才是无敌的,他的笔锋是最能动人的。他在当日有才子之名,他的被杀又是当日震动全国的一件大惨案。他死后名誉更大,在小说批评界,他的权威直推翻了王世贞、李贽、钟惺等等有名的批评家。那部假托“圣叹外书”的尚且风行三百年之久,何况这部真正的圣叹评本的七十回本呢?无怪乎三百年来,我们只知道七十回本,而忘记了其他种种版本的存在了。
我们很感谢李玄伯先生,使我们得见百回本的真相;我们现在也很感谢商务印书馆,使许多读者得见百二十回本的真相。我个人很感谢商务印书馆要我作序,使我有机会把这十年来考证《水浒》的公案结一笔总账。万一将来还有真郭本出现的一天,我们对于的历史的种种假设的结论,就可以得着更有力的证实了。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三日
《胡适文存三集》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