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怀曹雪芹敦诚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嗟君或亦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绝,且著临邛犊鼻禈。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接■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子扪。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尊。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我们看这四首诗,可想见他们弟兄与曹雪芹的交情是很深的,他们的证见真是史学家说的“同时人的证见”,有了这种证据,我们不能不认袁枚为误记了。
这四首诗中,有许多可注意的句子。
第一,如“秦淮残梦忆繁华”,如“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已绝,且著临邛犊鼻裈”,如“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都可以证明曹雪芹当时已很贫穷,穷的很不像样了。
故敦诚有“残杯冷炙有德色”的劝戒。
第二,如“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如“知君诗胆昔如铁”,如“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披篱樊”,都可以使我们知道曹雪芹是一个会作诗又会绘画的人。最可惜的是曹雪芹的诗现在只剩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两句了。但单看这两句,也就可以想见曹雪芹的诗大概是很聪明的,很深刻的。敦诚弟兄比他做李贺,大概很有点相像。
第三,我们又可以看出曹雪芹在那贫穷潦倒的境遇里,很觉得牢骚抑郁,故不免纵酒狂歌,自寻排遣。上文引的如“雪芹酒渴如狂”,如“相逢况是淳于辈,一石差可温枯肠”,如“新愁旧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如“鹿车荷锸葬刘伶”,都可以为证。
我们既知道曹雪芹的家世和他自身的境遇了,我们应该研究他的年代。
这一层颇有点困难,因为材料太少了。敦诚有挽雪芹的诗,可见雪芹死在敦诚之前。敦诚的年代也不可详考。但《八旗文经》里有几篇他的文字,有年月可考:如《拙鹊亭记》作于辛丑初冬,如《松亭再征记》作于戊寅正月,如《祭周立厓文》中说:“先生与先公始交时在戊寅己卯间;是时先生……每过静补堂,……诚尝侍几杖侧。……迨庚寅先公即世,先生哭之过时而哀。……诚追述平生,……回念静补堂几杖之侧,已二十余年矣。”今作一表,如下:乾隆二三,戊寅(1758)
乾隆二四,己卯(1759)
乾隆三五,庚寅(1770)
乾隆四六,辛丑(1781)
自戊寅至此,凡二十三年。清宗室永忠(臞仙)为敦诚作葛巾居的诗,也在乾隆辛丑。敦诚之父死于庚寅,他自己的死期大约在二十年之后,约当乾隆五十余年。纪昀为他的诗集作序,虽无年月可考,但纪昀死于嘉庆十年(1805),而序中的语意都可见敦诚死已甚久了。故我们可以猜定敦诚大约生于雍正初年(约1725),死于乾隆五十余年(约1785—1790)。
敦诚兄弟与曹雪芹往来,从他们赠答的诗看起来,大概都在他们兄弟中年以前,不像在中年以后。况且当乾隆五十六七年时已在社会上流通了二十余年了。(说详下)以此看来,我们可以断定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约1765)。至于他的年纪,更不容易考定了。但敦诚兄弟的诗的口气,很不像是对一位老前辈的口气。我们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纪至多不过比他们大十来岁,大约生于康熙末叶(约1715—1720);当他死时,约五十岁左右。
以上是关于著者曹雪芹的个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们看了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了。这个见解,本来并没有什么新奇,本来是很自然的。不过因为被一百多年来的红学大家越说越微妙了,故我们现在对于这个极平常的见解反觉得它有证明的必要了。我且举几条重要的证据如下:第一,我们总该记得开端时,明明的说着: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一书也。……
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这话说的何等明白!明明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
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
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懂得这个道理,便知书中的贾府与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第二,第一回里那石头说道: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到新鲜别致。
又说: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
他这样明白清楚的说“这书是我自己的事体情理”,“是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而我们偏要硬派这书是说顺治帝的,是说纳兰成德的!这岂不是作茧自缚吗?
第三,第十六回有谈论南巡接驾的一大段,原文如下:凤姐道:“……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偏的没赶上。”
赵嬷嬷(贾琏的乳母)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说起来——”
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大爷说,也是这样的。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样富贵呢?”
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此处说的甄家与贾家都是曹家。曹家几代在江南做官,故里的贾家虽在“长安”,而甄家始终在江南。上文曾考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门里。差不多全不提起历史上的事实,但此处却郑重的说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这桩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这也是敦敏送他的诗里说的“秦淮旧梦忆繁华”了。但我们却在这里得着一条很重要的证据,因为一家接驾四五次,不是人人可以随便有的机会。大官如督抚,不能久任一处,便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宁织造,恰巧当了四次接驾的差。这不是很可靠的证据吗?
第四,第二回叙荣国府的世次如下:自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务。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又额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学习;如今已升了员外郎。
我们可用曹家的世系来比较:
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月无考。
其子曾振彦,原任浙江盐法道。
孙:曹玺,原任工部尚书;曹尔正,原任佐领。
曾孙: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护军参领兼佐领;曹荃,原任司库。
元孙:曹颙,原任郎中;曹頫,原任员外郎;曹颀,原任二等侍卫,兼佐领;曹天祜,原任州同。(《八旗氏族通谱》卷七十四)
这个世系颇不分明。我们可试作一个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曹锡远──振彦──
玺
寅
颙
頫
宜──颀
尔正──荃──天祐
ìí.
ì
í . . .
ìí……
.
……
曹寅的《楝亭诗钞别集》中有“辛卯三月间珍儿殇,书此忍恸,兼示四侄寄东轩诸友”诗三首,其二云:“世出难居长,多才在四三。承家赖犹子,努力作奇男。”四侄即颀,那排行第三的当是那小名珍儿的了。如此看来,颙与頫当是行一与行二。曹寅死后,曹颙袭织造之职。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颙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换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织造是内务府的一个差使,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谱》上只称曹寅为通政使,称曹頫为员外郎。
但里的贾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袭爵,也是员外郎。这三层都与曹頫相合。故我们可以认贾政即是曹頫;因此,贾宝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这一层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证据自然还是曹雪芹自己的历史和他家的历史。虽没有做完,(说详下)但我们看了前八十回,也就可以断定:(1)贾家必致衰败,(2)宝玉必致沦落。开端便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又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又说,“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这是明说此书的著者——即是书中的主人翁——当著书时,已在那穷愁不幸的境地。况且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时在梦中对凤姐说的话,句句明说贾家将来必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所以我们即使不信后四十回(说详下)
抄家和宝玉出家的话,也可以推想贾家的衰败和宝玉的流落了。我们再回看上文引的敦诚兄弟送曹雪芹的诗,可以列举雪芹一生的历史如下:(1)他是做过繁华旧梦的人。
(2)他有美术和文学的天才,能做诗,能绘画。
(3)他晚年的境况非常贫穷潦倒。
这不是贾宝玉的历史吗?此外,我们还可以指出三个要点。第一是曹雪芹家自从曹玺、曹寅以来,积成一个很富丽的文学美术的环境。他家的藏书在当时要算一个大藏书家,他家刻的书至今推为精刻的善本。富贵的家庭并不难得;但富贵的环境与文学美术的环境合在一家,在当日的汉人中是没有的,就在当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寻找了。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饮馔录》的人,《居常饮馔录》所收的书,如《糖霜谱》,《制脯鲊法》,《粉面品》之类,都是专讲究饮食糖饼的做法的。曹寅家做的雪花饼,见于朱彝尊的《曝书亭集》(二十一,页12),有“粉量云母细,糁和雪糕匀”的称誉。我们读的人,看贾母对于吃食的讲究,看贾家上下对于吃食的讲究,便知道《居常饮馔录》的遗风未泯,雪花饼的名不虚传!第三,关于曹家衰落的情形,我们虽没有什么材料,但我们知道曹寅的亲家李煦在康熙六十一年已因亏空被革职查追了。雍正《朱批谕旨》第四十八册有雍正元年苏州织造胡凤■奏折内称:
今查得李煦任内亏空各年余剩银两,现奉旨交督臣查弼纳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办六十年分应存剩银六万三百五十五两零,并无存库,亦系李煦亏空。……所有历年动用银两数目,另开细折,并呈御览。……
又第十三册有两淮巡盐御史谢赐履奏折内称:
窃照两淮应解织造银两,历年遵奉已久。兹于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奉户部咨行,将江苏织造银两停其支给;两淮应解银两,汇行解部。……前任盐臣魏廷珍于康熙六十一年内未奉部文停止之先,两次解过苏州织造银五万两。……再本年六月内奉有停止江宁织造之文。查前盐臣魏廷珍经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两,臣任内……解过江宁织造银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两。……臣请将解过苏州织造银两在于审理李煦亏空案内并追;将解过江宁织造银两行令曹頫解还户部。……
李煦做了三十年的苏州织造,又兼了八年的两淮盐政,到头来竟因亏空被查追。胡凤■折内只举出康熙六十一年的亏空,已有六万两之多;加上谢赐履折内举出应退还两淮的十万两:这一年的亏空就是十六万两了!他历年亏空的总数之多,可以想见。这时候,曹頫(曹雪芹之父)虽然还未曾得罪,但谢赐履折内已提及两事:一是停止两淮应解织造银两,一是要曹頫赔出本年已解的八万一千余两。这个江宁织造就不好做了。我们看了李煦的先例,就可以推想曹頫的下场也必是因亏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没家产。关于这一层,我们还有一个很好的证据。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说里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以信此话不是假的。袁枚的《随园记》(《小仓山房文集》十二)说随园本名隋园,主人为康熙时织造隋公。
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頫的任的人。(袁枚误记为康熙时,实为雍正六年)袁枚作记在乾隆十四年己巳(1749),去曹頫卸织造任时甚近,他应该知道这园的历史。我们从此可以推想曹頫当雍正六年去职时,必是因亏空被追赔,故这个园子就到了他的继任人的手里。从此以后,曹家在江南的家产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
我们看了李煦、曹頫两家败落的大概情形,再回头来看里写的贾家的经济困难情形,便更容易明白了。如第七十二回凤姐夜间梦见人来找他,说娘娘要一百匹锦,凤姐不肯给,他就来夺。来旺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
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够搬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好容易凤姐弄了二百两银子把那小内监打发开去,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著,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就是一千两。我略慢应了些,他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又如第五十三回写黑山村庄头乌进孝来贾府纳年例,贾珍与他谈的一段话也很可注意: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有一百多里,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荣国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贾珍道:“如何呢?我这边到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比不得那府里(荣国府)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吗?”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
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哪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精穷了!”……
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凤姐)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借当的事又见于第七十二回:
鸳鸯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泡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泡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完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要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
因为是曹雪芹“将真事隐去”的自叙,故他不怕琐碎,再三再四的描写他家由富贵变成贫穷的情形。我们看曹寅一生的历史,决不像一个贪官污吏;他家所以后来衰败,他的儿子所以亏空破产,大概都是由于他一家都爱挥霍,爱摆阔架子;讲究吃喝,讲究场面;收藏精本的书,刻行精本的书;交结文人名士,交结贵族大官,招待皇帝,至于四次五次;他们又不会理财,又不肯节省;讲究挥霍惯了,收缩不回来:以致于亏空,以致于破产抄家。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那班猜谜的红学大家不晓得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上面,所以他们偏要绞尽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所以他们偏要用尽心思去替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
总结上文关于“著者”的材料,凡得六条结论:(1)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汉军正白旗人,曹寅的孙子,曹頫的儿子,生于极富贵之家,身经极繁华绮丽的生活,又带有文学与美术的遗传与环境。他会做诗,也能画,与一班八旗名士往来。但他的生活非常贫苦,他因为不得志,故流为一种纵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时,或稍后。
(4)曹家极盛时,曾办过四次以上的接驾的阔差;但后来家渐衰败,大概因亏空得罪被抄没。
(5)一书是曹雪芹破产倾家之后,在贫困之中做的。做书的年代大概当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书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是一部隐去真事的自叙:里面的甄贾两宝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贾两府即是当日曹家的影子。(故贾府在“长安”都中,而甄府始终在江南)
现在我们可以研究的“本子”问题。现今市上通行的虽有无数版本,然细细考校去,除了有正书局一本外,都是从一种底本出来的。这种底本是乾隆末年间程伟元的百二十回全本,我们叫它做“程本”。
这个程本有两种本子:一种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的第一次活字排本,可叫做“程甲本”。一种也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程家排本,是用“程甲本”来校改修正的,这个本子可叫做“程乙本”。“程甲本”我的朋友马幼渔教授藏有一部,“程乙本”我自己藏有一部。乙本远胜于甲本,但我仔细审察,不能不承认“程甲本”为外间各种的底本。各本的错误矛盾,都是根据于“程甲本”的。这是版本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
此外,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它做“戚本”。有正书局的老板在这部书的封面上题着“国初钞本”,又在首页题着“原本”。那“国初钞本”四个字自然是大错的。那“原本”两字也不妥当。这本已有总评,有夹评,有韵文的评赞,又往往有“题”诗,有时又将评语钞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见已是很晚的钞本,决不是“原本”了。但自程氏两种百二十回本出版以后,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见。戚本大概是乾隆时无数展转传钞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种,可以用来参校程本,故自有它的相当价值,正不必假托“国初钞本”。
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这是无可疑的。程本有程伟元的序,序中说:是此书原名,……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然原本目录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有称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不佞以是书既有百二十卷之目,岂无全璧?爱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翻阅,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榫。(榫音笋,削木入窍名榫,又名榫头)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钞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全书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伟元识。
我自己的程乙本还有高鹗的一篇序,中说:予闻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然无及璧,无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1791)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此序所谓“工既竣”,即是程序说的“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整理功夫,并非指刻板的工程。我这部程乙本还有七条“引言”,比两序更重要,今节钞几条于下:
(一)是书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缘友人借抄争睹者甚夥,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姑集活字刷印。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惟阅者谅之。
(一)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一)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一)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一行。兰墅即高鹗。我们看上文引的两序与引言,有应该注意的几点:(1)高序说“闻脍炙人口者,几廿余年。”引言说“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从乾隆壬子上数三十年,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今知乾隆三十年间此书已流行,可证我上文推测曹雪芹死于乾隆三十年左右之说大概无大差错。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异同。例如引言第三条说“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我们试用戚本六十七回与程本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有许多异同之处,程本所改的似胜于戚本。大概程本当日确曾经过一番“广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的功夫,故程本一出即成为定本,其余各钞本多被淘汰了。
(3)程伟元的序里说,当日虽只有八十回,但原本却有一百二十卷的目录。这话可惜无从考证。(戚本目录并无后四十回)我从前想当时各钞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后四十回目录的,但我现在对于这一层很有点怀疑了。(说详下)
(4)八十回以后的四十回,据高、程两人的话,是程伟元历年杂凑起来的,——先得二十余卷,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又经高鹗费了几个月整理修辑的工夫,方才有这部百二十回本的。他们自己说这四十回“更无他本可考”;但他们又说:“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5)直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始有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这个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为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的程本。这本又有两种小不同的印本:(一)初印本(即程甲本)
“不及细校,间有纰缪。”此本我近来见过,果然有许多纰缪矛盾的地方。
(二)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说的程乙本。
(7)程伟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即是这一百三十年来的一切印本的老祖宗。后来的翻本,多经过南方人的批注,书中京话的特别俗语往往稍有改换;但没有一种翻本(除了戚本)不是从程本出来的。
这是我们现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的历史。这段历史里有一个大可研究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谁?”
俞樾的《小浮梅闲话》里考证的一条说:
《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然则此书非出一手。按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则其为高君所补,可证矣。
俞氏这一段话极重要。他不但证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鹗是实有其人,还使我们知道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船山即是张船山,名问陶,是乾隆嘉庆时代的一个大诗人。他于乾隆五十三年戊申(1788)中顺天乡试举人;五十五年庚戌(1790)成进士,选庶吉士。他称高鹗为同年,他们不是庚戌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鹗若是庚戌的新进士,次年辛亥他作《红楼梦序》不会有“闲且惫矣”的话;故我推测他们是戊申乡试的同年。后来我又在《郎潜纪闻二笔》卷一里发见一条关于高鹗的事实:
嘉庆辛酉京师大水,科场改九月,诗题“百川赴巨海”,……闱中罕得解。前十本将进呈,韩城王文端公以通场无知出处为憾。房考高侍读鹗搜遗卷,得定远陈黻卷,亟呈荐,遂得南元。
辛酉(1801)为嘉庆六年。据此,我们可知高鹗后来曾中进士,为侍读,且曾做嘉庆六年顺天乡试的同考官。我想高鹗既中进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贯和中进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顾颉刚先生替我在《进士题名碑》上查出高鹗是镶黄旗汉军人,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科的进士,殿试第三甲第一名。这一件引起我注意《题名录》一类的工具,我就发愤搜求这一类的书。
果然我又在清代《御史题名录》里,嘉庆十四年(1809)下,寻得一条:高鹗,镶黄旗汉军人,乾隆乙卯进士,由内阁侍读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
又《八旗文经》二十三有高鹗的《操缦堂诗稿跋》一篇,末署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小阳月。我们可以总合上文所得关于高鹗的材料,作一个简单的《高鹗年谱》如下:
乾隆四七(1782),高鹗作《操缦堂诗稿跋》。
乾隆五三(1788),中举人。
乾隆五六——五七(1791—1792),补作后四十回,并作序例。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十(1795),中进士,殿试三甲一名。
嘉庆六(1801),高鹗以内阁侍读为顺天乡试的同考官,闱中与张问陶相遇,张作诗送他,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又有诗注,使后世知八十回以后是他补的。
嘉庆十四(1809),考选江南道御史,刑科给事中。——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时已近六十岁了。
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这话自无可疑。我们可约举几层证据如下:第一,张问陶的诗及注,此为最明白的证据。
第二,俞樾举的“乡会试增五言八韵诗,始乾隆朝。而书中叙科场事已有诗”一项。这一项不十分可靠,因为乡会试用律诗,起于乾隆二十一二年,也许那时前八十回还没有做成呢。
第三,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鼓担上得十余卷。此话便是作伪的铁证,因为世间没有这样奇巧的事!
第四,高鹗自己的序,说的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大概他不愿完全埋没他补作的苦心,故引言第六条说:“是书开卷略志数语,非云弁首,实因残缺有年,一旦颠末毕具,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
因为高鹗不讳他补作的事,故张船山赠诗直说他补作后四十回的事。
但这些证据固然重要,总不如内容的研究更可以证明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决不是一个人作的。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曾举出三个理由来证明后四十回的回目也是高鹗补作的。他的三个理由是:(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2)史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这三层之中,第三层姑且不论。第一层是很明显的:的开端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明说“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岂有到了末尾说宝玉出家成仙之理?第二层也很可注意。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确是可怪!依此句看来,史湘云后来似乎应该与宝玉做夫妇,不应该此话全无照应。以此看来,我们可以推想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作的了。
其实何止史湘云一个人?即如小红,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极力描写这个攀高好胜的丫头;好容易他得着了凤姐的赏识,把他提拔上去了;但这样一个重要人才,岂可没有下场?况且小红同贾芸的感情,前面既经曹雪芹那样郑重描写,岂有完全没有结果之理?又如香菱的结果也决不是曹雪芹的本意。第五回的“十二钗副册”上写香菱结局道: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此明说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故第八十回说香菱“血分中有病,加以气怨伤肝,内外挫折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无效”。可见八十回的作者明明的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后四十回里却是金桂死了,香菱扶正:这岂是作者的本意吗?此外,又如第五回“十二钗”册上说凤姐的结局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个谜竟无人猜得出,许多批的人也都不敢下注解。
所以后四十回里写凤姐的下场竟完全与这“二令三人木”无关。这个谜只好等上海灵学会把曹雪芹先生请来降坛时再来解决了!此外,又如写和尚送玉一段,文字的笨拙,令人读了作呕。又如写贾宝玉忽然肯作八股文,忽然肯去考举人,也没有道理。高鹗补时,正当他中举人之后,还没有中进士。如果他补在乾隆六十年之后,贾宝玉大概非中进士不可了!
以上所说,只是要证明的后四十回确然不是曹雪芹作的。但我们平心而论,高鹗补的四十回,虽然比不上前八十回,也确然有不可埋没的好处。他写司棋之死,写鸳鸯之死,写妙玉的遭劫,写凤姐的死,写袭人的嫁,都是很有精彩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这些人都写作悲剧的下场。
还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我们试看高鹗以后,那许多续和补的人,哪一人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从棺材里扶出来,重新配给宝玉?
哪一个不是想作一部“团圆”的的?我们这样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鹗的补本了。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个“鼓担”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居然替中国文学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以上是我对于的“著者”和“本子”两个问题的答案。我觉得我们做的考证,只能在这两个问题上着手;只能运用我们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参考互证,然后抽出一些比较的最近情理的结论。这是考证学的方法。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入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我的许多结论也许有错误的,——自从我第一次发表这篇《考证》以来,我已经改正了无数大错误了,——也许有将来发见新证据后即须改正的。但我自信:这种考证的方法,除了《董小宛考》之外,是向来研究的人不曾用过的。我希望我这一点小贡献,能引起大家研究的兴趣,能把将来的研究引上正当的轨道去:打破从前种种穿凿附会的“红学”,创造科学方法的研究!
十,三,二七,初稿。
十,十一,十二,改定稿。
[附记]初稿曾附录《寄蜗残赘》一则:
一书,始于乾隆年间。……相传其书出汉军曹雪芹之手。嘉庆年间,逆犯曹纶即其孙也。灭族之祸,实基于此。
这话如果确实,自然是一段很重要的材料。因此我就去查这一桩案子的事实。
嘉庆十八年癸酉(1813),天理教的信徒林清等勾通宫里的小太监,约定于九月十五日起事,乘嘉庆帝不在京城的时候,攻入禁城,占据皇宫。但他们的区区两百个乌合之众,如何能干这种大事?所以他们全失败了,林清被捕,后来被磔死。
林清的同党之中,有一个独石口都司曹纶和他的儿子曹幅昌都是很重要的同谋犯。那年十月己未的上谕说:前因正黄旗汉军兵丁曹幅昌从习邪教,与知逆谋。……兹据讯明,曹幅昌之父曹纶听从林清入教,经刘四等告知逆谋,允为收众接应。曹纶身为都司,以四品职官习教从逆,实属猪狗不如,罪大恶极!……
那年十一月中,曹纶等都被磔死。
清礼亲王昭梿是当日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人,他的《啸亭杂录》卷六记此事有一段说:
有汉军独石口都司曹纶者,侍郎曹瑛(瑛字一本或作寅)后也,家素贫,尝得林清佽助,遂入贼党。适之任所,乃命其子曹福昌(福字或作幅)勾结不轨之徒,许为城中内应。……曹福昌临刑时,告刽子手曰:“我是可交之人,至死不卖友以求生也!……”
《寄蜗残赘》说曹纶是曹雪芹之孙,不知是否根据《啸亭杂录》说的。
我当初已疑心此曹瑛不是曹寅,况且官书明说曹瑛是正黄旗汉军,与曹寅不同旗。前天承陈筱庄先生(宝泉)借我一部《靖逆记》(兰簃外史纂,嘉庆庚辰刻),此书记林清之变很详细。其第六卷有《曹纶传》,记他家世系如下:
曹纶,汉军正黄旗人。曾祖金铎,官骁骑校;伯祖瑛,历官工部侍郎;祖瑛,云南顺宁府知府;父廷奎,贵州安顺府同知。……廷奎三子,长绅,早卒;次维,武备院工匠;次纶,充整仪卫,擢治仪正,兼公中佐领,升独石口都司。
此可证《寄蜗残赘》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十,十一,十二。
《胡适文存》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