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缺欠查实了,我就检查文稿,看看是不是还会发现其他缺欠。我又发现了几个,而这几个缺欠,又因为我的记性不好,使我假定在我那大堆的文件之中还会有其他的缺欠。我发现《感性伦理学》的草稿没有了,《爱德华爵士奇遇记》提要的草稿也没有了。这后一部草稿的消失,我承认,使我有些怀疑是卢森堡夫人干的。这些文件是她的随身侍从拉·罗什寄给我的,我想天下也只有她能关心这点废纸;但是另外那一部草稿,还有那些被取去的信,又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地方呢?那些信,即使一个人怀有恶意,也不能利用来害我呀,除非是想照着伪造。至于卢森堡先生,我知道他一向是正直的,对我的友谊也是真实的,我不能有一时一刻疑心到他,甚至我也不能把这种疑心就落在元帅夫人身上。我为寻找这个窃犯伤了很久的脑筋,最后觉得只有一个想法比较合理,就是把这个偷窃行为归咎于达朗贝。他那时已经钻到卢森堡夫人家里去了,很可能想了个什么办法去看这些文件,拿去了中他意的东西,不管是手稿也好,信件也好,其目的或者是给我添点麻烦,或者是把可能于他合适的东西据为已有。我想,《感性伦理学》这个名称可能迷惑了他,以为是发现了一部真正的论唯物主义的著作的纲要。大家都不难想象,他会怎样利用这种纲要来对付我。我深信他细阅草稿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而且我既已决定完全脱离文坛,所以对于这次扒窃,也就不很放在心上了——这次的扒窃已经不是同一只手所犯的第一次,过去我都一直忍受下去,没有发过一句牢骚。不久,我就不再去想这种不老实的事情,就象根本不曾有过这种事一样;我就开始整理剩下的那些材料,好专心写我的了。
我很久以来就认为,日内瓦的宗教界,或者,至少是公民和市民,对通缉我的那道命令里违反教会法的地方会提出抗议的。可是一切都平静如常,至少表面上如此;而实际上却有一种普遍的不满,只等机会一到就表现出来。我的许多朋友,或者自称为朋友的人们,一封接一封地写信给我,催我去领导他们,保证公众会纠正议会的过失。我怕我一到场就会引起纷乱和骚动,所以没有接受他们的请求;我是忠于我过去的誓言的,永远不插手我国的任何内乱,所以我宁愿让侮辱继续下去,在祖国以外流亡,而不愿用暴烈而危险的手段返回祖国。诚然,我原来期待市民方面对一个与他们有极大利害关系的违法行为会有些合法而和平的表示的,而事实上却一点也没有。领导市民阶级的人所努力追求的不是真正的打抱不平,而是找机会显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们在暗中捣鬼,却默不作声,让那些喋喋不休的人们、假虔诚和自称虔诚的人们吵翻了天,这些人都是议会推出来打前阵的,为的是使无知的小民觉得我丑恶不堪,而把他们的胡作非为看作是出于宗教热忱。
我原以为有人会出来对非法的裁决程序提出抗议的,可是我白白等了一年多,最后,我作出了决定:我看我被自己的同胞抛弃了,就决心放弃我那忘恩负义的祖国。本来我就一直没有在祖国生活过,也没有得到祖国的任何好处、任何帮助,而作为我努力为它争光的报答,我竟被这样卑鄙地对待了,而且是举国一致的对待,那些应该说话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因此,我就给那一年的首席执行委员——我想就是法弗尔先生,写了一封信,正式放弃我的市民权,不过在这封信里,我还是顾到了礼数,保持着克制。敌人的残暴常迫使我在灾难中做出豪迈的举动,而我在做出豪迈的举动时始终是注意到礼数和克制的。
我这种做法终于使公民们睁开了眼:他们感觉到,他们为自身利益计也大不该放弃对我的保卫,因此他们就起来保卫我了,但是为时已经太晚。他们还有别的一些不满,都拿来和这项不满合在一起,构成了多次提出的意见书的内容,提得合情合理。议会自恃有法国政府做后台,便予他们以严酷而令人失望的拒绝,这样一来,他们越发感到议会要奴役他们,所以也就越发扩大意见书的范围,加强意见书的份量。这种反复争辩曾产生出各种小册子,直到《乡间来信》突然发表时,都毫无决定性的效果。《乡间来信》是袒护议会的作品,写得无限巧妙,国民代表这一派被它弄得哑口无言,一时算是被打垮了。这个文件是作者的稀有才能的传世佳作,出自检察长特龙香的手笔。特龙香是个聪明的有知识的人,精通法律,又深明共和国的政体。Siluitterra。
国民代表派经过一度气馁之后又打起精神来了,便想写一篇答辩。他们费了不少时间,写得还算过得去。但是大家都属意于我,认为我是唯一可以跟这样一个对手打擂台的,有希望把他打倒。我承认,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我的旧同胞们认为他们这个困难是为我而引起的,我有责任拿我这支笔来给他们帮忙。我在他们的催促之下,便着手驳斥《乡间来信》;我把原作的名称戏改为《山中来信》,用来作为我的作品的名称。这个工作,我计划并且执行得那么秘密,以至我在托农跟国民代表派的首领会晤,专门谈他们的问题的时候,他们把他们的答辩纲要拿给我看了,我却一字不提我的答辩;这时我的答辩已经写好了,只怕稍微漏点风声,不论是漏到官吏或我的私人仇敌的耳朵里,付印都会出现障碍。然而,我并没能避免这部作品出版前在法国就有人看到;但是人们宁愿让它出版,也不愿让我清楚知道他们是怎样发现了我的秘密。关于这一点,我知道多少就将说多少,可是我知道的很有限,凡属揣测之词,我将一概不说。
在莫蒂埃,来拜访我的人差不多和我在退隐庐和蒙莫朗西的时候一样多,但是来访的性质却迥然不同。在这以前,来看我的人都在才能上、爱好上、信念上跟我有些关系,所以他们就以这些关系为借口来找我,使我一见面就能开门见山,谈我能够跟他们谈的事。在莫蒂埃就不是这样了,从法国方面来的人尤其如此。他们都是些军官,或者是其他对文学绝无爱好的人,甚至大部分根本没有读过我的作品,但据他们自己说,却仍然跑了三十、四十、六十、一百里约来看我,瞻仰瞻仰我这个闻人、名人、大名人、大伟人,等等。从那时起,人们就不断对我进行最无耻的阿谀奉迎,而在此以前,来跟我接触的人对我的尊重一直是使我免受这种罪的。由于那些不速之客大部分都不肯通报姓名,也不肯说明身份,又由于他们的知识和我的知识都落不到相同的对象上去,还由于他们没有读过甚至没有翻过我的著作,所以我不知道跟他们说些什么才好。我等他们自己开腔,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为什么来访,应该由他们向我说明来意。可想而知,我对这种谈话是不会很感兴趣的,他们也许会感兴趣,这就看他们想打听的是什么了。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防人之心,无保留地畅谈他们认为宜于向我提出的一切问题;通常,他们回去的时候,对我的处境的一切细节,都了解得和我自己一样清楚。
比方吧,我就是这样接待了范斯先生,他是王后的侍从兼王后卫队的骑兵队长,他竟有那样的耐性,在莫蒂埃待了好几天,甚至牵着他的马,一直跟我步行到拉·费里埃尔,而我们两人除了都认识菲尔小姐,都会玩小转球以外,没有其他共同之处。在范斯先生以前和以后,我还受到过另一次拜访,这次更离奇了。两个人步行来了,每人牵着一头骡子,驮着他的小行李。他们到小客栈里住下,自己把骡子刷洗干净,接着就要来看我。人们看到这两个骡伕的装束,都以为他们是走私贩,消息立刻传了出去,说有走私贩来看我了。但是他们接近我的那种神气就告诉我,他们不是那一类人,不过,他们虽不是走私贩,却也很可能是冒险家,这个怀疑使我一时颇有戒心。但他们很快也就使我安心了,原来一个是蒙多邦先生,又称杜尔·迪·班伯爵,是多斐内省的一个绅士;另一个是达斯蒂埃先生,卡尔邦特拉人,曾任军职,他把圣路易勋章揣在兜里,省得显出来。这两位先生都很亲切,都很有才华,他们的谈话隽雅而又有趣,他们那种旅行方式很合我的口味,又太不合法国绅士的习尚,所以就使我对他们产生了感情,而他们的风度又只能使这种感情加强。我跟他们的相识并不到此为止,现在还在继续下去,他们后来还来看过我好几次,不过就不再是步行来的了——以步行开个头不失为一件雅事。但是我越看这两位先生,就越发现他们的爱好与我的爱好之间很少有共同之处,越觉得他们的信条不是我的信条,越觉得他们并不熟悉我的作品,在他们和我之间没有任何真正的情感共鸣。那么,他们何所求于我呢?为什么穿那种装束来看我呢?为什么待了好几天呢?为什么又来了好几次呢?为什么那么切盼我到他们那里去作客呢?我当时并没想到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可是从那以后,我有时就这样自己问自己。
我被他们盛意的表现感动了,就不加思索地把我的心交了出去,特别是交给了达斯蒂埃先生,因为他的态度比较开朗些,使我更加喜悦。我甚至后来还一直和他通信,并且,当我要印《山中来信》的时候,我还想找他帮忙,好骗过那班在去荷兰的路上窥伺我的文稿包裹的人们。他曾跟我屡次谈到,而且也许是有意地谈到,出版事业在阿维尼翁是何等自由,他又曾自告奋勇地对我说,如果我有东西拿到那里去印,他愿为我效劳。所以我就借重他,陆续把我的手稿的头几分册邮给他了。他把这部分稿子留了很久之后,又给我寄了回来,说没有一个书商敢印,于是我就不得不再找雷伊,小心翼翼地把我那些分册一册一册地寄出去,没有接到前册已经收到的通知,后册就不放手。在该书未出版前,我知道它在大臣们的办公室里曾被人看到过;讷沙泰尔人埃斯什尔尼跟我谈到一本叫作《山中人》的书,说霍尔巴赫曾告诉他是我写的。我向他保证说,我从来没有写过有这个名字的书,因为事实确是如此。《山中来信》出版的时候,他愤怒极了,骂我说谎,虽然我对他说的全是真话。以上是说明,我是怎样确实知道我的稿子曾被人看过。我确信雷伊是忠实的,因而我就不得不向别的方面去作种种推测,而我倾向于肯定下来的推测,就是我那些文稿包裹在邮寄途中被人拆阅了。
另外一个人差不多是与此同时认识的,但是开始是通过写信,这就是拉利奥先生。他是尼姆人,从巴黎写信给我,请我把我的侧面剪影像寄给他,因为他打算拿这张像给勒·穆瓦纳,让他雕一个我的大理石半身像,好放在他的图书室里。如果那是为驯服我而想出来的一种奉承办法,那可是太成功了。我判断,一个人想要将我的大理石半身像放在他的图书室里,一定是饱读过我的著作,因而也就是服膺我的学说的,他一定爱我,因为他的心和我的心是相通的。这种想法当然很难不诱惑我。后来我见到拉利奥先生了,我发现他急于要给我帮点小忙,要插手管我的许多小事,可是,另一方面,我怀疑在他生平所读的那几本书里是否有一本是我的作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个图书室,倘若有,对于他是否有用;至于那座半身像,不过是一个蹩脚的粘土制品,倒是勒·穆瓦纳做的,并且还在上面雕了一个奇丑的人像。他用我的名字到处宣扬它,仿佛这个像和我本人有任何相似之处似的。
我觉得似乎是出于爱好我的见解和著作而来看我的唯一的法国人,是利穆赞团队的一个青年军官,名叫塞吉埃·德·圣布里松先生,他曾经在巴黎社交界以其相当令人爱慕的才气和自命不凡出过风头,也许现在还是这样。他曾在我大祸临头前的那个冬天到蒙莫朗西来看我,我觉得他感情奔放,很使我喜爱。后来他又写信到莫蒂埃来,并且,也许是想阿谀我,也许是读《爱弥儿》真读得晕头转向了,告诉我说,他要脱离部队,过独立生活,并且说,他正在学木匠手艺。他有个哥哥在同一团队里当上尉,是母亲的唯一宠爱对象,母亲是个过分虔诚的信徒,不晓得是由一个什么伪善的神父教导的,对小儿子非常不好,理由是说他不信宗教,而尤其罪在不赦的是跟我有关系。以上就是他的抱怨,他因此要跟母亲断绝关系,走上我方才说过的那条路,为的是做个小“爱弥儿”。
我看到他那股急躁劲儿就着慌了,赶紧写信给他,叫他回心转意,经过我苦口婆心的敦劝,他总算听了我的话。他对母亲又恢复了子职,并且从他的上校手里把辞呈收了回来。他递了这份辞呈之后,上校总算审慎从事,当时没有作任何处理,好给他留下进一步考虑的时间。圣布里松从他那些怪念头里醒悟过来之后,又动了一个虽然不那么荒谬、然而不合我口味的傻念头,要当作家。他接连出了两三本小册子,这些小册子并不显得作者是个无才能的人,但是我并没有给他鼓舞人心的褒奖,使他继续搞下去,所以我于心无愧。
不多时之后,他来看我了,我们一同去圣·皮埃尔岛游玩。在这次旅行中,我发现他跟在蒙莫朗西时候不同了。他有一副说不出的装腔作势的神气,我起先还不感到怎样刺眼,但是以后我就时常回想起来。他在我路过巴黎到英国去的时候,又到圣西蒙旅馆来看了我一次。我在那里听说——他并没有告诉我——他生活在上流社会中,并且相当勤地去看卢森堡夫人。我在特利时,他就音信杳然了,也不托他的亲戚塞吉埃小姐(塞吉埃小姐是我的邻居,对我似乎始终没有多大好感)给我一点消息。总之,圣布里松先生对我的倾慕,和范斯先生的那段关系一样,一下子就完结了;但是范斯不曾得过我的任何好处,而他却欠了我一点情,除非我阻止他做的那些傻事只是他耍出来的一种把戏:实际上倒很可能是这样的。
从日内瓦方面来看我的人也只多不少。德吕克父子就先后选我当了他们的护士。父亲是在路上病倒的,儿子从日内瓦动身时就病倒了,两人都住在我家里休养。什么牧师呀、亲戚呀、伪善的教徒呀,各色人等都从日内瓦和瑞士来了,他们不象从法国来的那些人是为着崇拜我或者嘲弄我而来,他们是为着责骂我教训我而来的。唯一使我高兴的是穆尔杜,他来跟我在一起待了三四天,我恨不能留他多住些时候。在所有那些人当中,最有耐心、最固执、把我麻烦得不能不听任摆布的,是狄维尔诺瓦先生,他是日内瓦的商人、法国难民,和讷沙泰尔的检察长是亲戚。这位狄维尔诺瓦先生每年特意从日内瓦到莫蒂埃来看我两趟,接连好几天在我家里从早待到晚,跟我一起散步,给我带来各式各样的小礼物,巧妙地套我的心底话,凡是我的事情都要问一问,而在他与我之间却又没有任何共同的观念、共同的倾向、共同的感情、共同的知识。我怀疑他一辈子任何一类书也没有读完过一整本,甚至我的书里谈的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我开始收集植物标本的时候,他也跟着我出去收集,但是他对于这种消遣并不爱好,一路上他没有一句话对我说,我也没有一句话对他说。他甚至有勇气在古穆安地方的一个小酒店里跟我对坐三整天,我还以为让他觉得无聊并且使他感到他是多么使我厌烦就会促使他离开小店的,而这一切竟始终不能挫败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恒心,我也未能猜透他那恒心是从哪里来的。
所有这些来往关系都是被迫开始和被迫维持下去的。在这些关系之中,我不应该漏掉那唯一曾使我感到舒畅并真正关切的一个:那是我跟一个匈牙利青年的关系。这个匈牙利青年来到讷沙泰尔住下了,又从讷沙泰尔住到莫蒂埃来,这是在我定居莫蒂埃几个月之后的事。当地人称他为索特恩男爵,他就是以这个名字被从苏黎世介绍来的。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面目可亲,待人接物恳切和蔼。他逢人便说,并且也使我理解到,他是完全因为我才到讷沙泰尔来的,目的在和我交游,好趁年青时修养品德。我觉得他的容貌、风度和举止,都和他所说的话相符,象这样一个青年,我看不出一点不可爱的地方,又怀着这样可敬的动机来找我,我若闭门不纳,当然会感到有愧于最大的天职了。我向人交心,根本不晓得交到一半就算了事。所以不久他就得到了我的全部友谊和信任,我们彼此难舍难分,我每次徒步旅行,他都跟在一起,他也爱上了徒步旅行。我把他带到元帅勋爵家去,元帅也对他百般抚爱。他还不能用法语表达,所以跟我说话,给我写信,都只用拉丁文,我则用法文回答他。尽管混合使用这两种语言,我们两人的交谈依然进行得十分流畅,十分生动。他跟我谈起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遭遇,又谈到维也纳的宫廷,似乎很熟悉那里的内幕。总之,在我们处得极其亲密的那将近两年之中,我只觉得他性情温和,经得起一切考验,操行不但端正,而且高雅,浑身上下都十分整洁,一切谈吐都极其彬彬有礼,总之,他有世家子的一切特征,使我觉得他太可钦佩了,不能不十分喜欢他。
在我们过往正密的时候,狄维尔诺瓦从日内瓦写信给我,叫我提防那个住在我身边的匈牙利青年,说有人告诉他,那是法国政府派来监视我的一个密探。这个警告可能使我不安,特别因为在我住的这个地方,大家都常常警告我,叫我小心注意,说有人在窥伺我,在设法把我诱到法国境内,好在那里对我下手。
为着一下子就叫那班无聊的警告专家闭口无言,我就向索特恩建议,到蓬达里埃去作一次徒步旅行,先不向他作任何解释。一到蓬达里埃,我就把狄维尔诺瓦的信给他看,然后热烈地拥抱他,对他说:“索特恩不需要我证明我对他的信任,但是社会大众需要我证明我是善于知人的。”这一拥抱真是甜美,这也是那班迫害者所绝对领略不到而又不能从被压迫者手里夺去的那种精神享受之一。
我永远不信索特恩是个密探,也不信他会出卖我,可是他却欺骗了我。当我推心置腹地向他倾诉的时候,他竟有勇气经常把他的心关得紧紧的,用种种谎言来蒙蔽我。他给我胡诌了一个故事,使我相信他不能不回国。我劝他赶忙动身,他就动身了,当我以为他已经到了匈牙利的时候,却听说他在斯特拉斯堡。他到斯特拉斯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曾在那里给一个家庭搞出了纠纷,丈夫知道我和他常见面,便写信给我,我也不遗余力地劝那个妻子重归妇道,劝索特恩行为要端庄。当我以为这一男一女已经完全撒手的时候,他们俩却又跑到一块了,而做丈夫的竟又那么殷勤,把那个青年人再请到他家里住下;这样一来,我就无话可说了。我发现那个所谓男爵是用一大堆谎言骗了我。他根本不叫索特恩,而叫索特斯海姆。男爵那个头衔,是人们在端士称呼他的,我不能怪他冒用,因为他从来没有以男爵自称,但是我并不怀疑他是个真正的小贵族,元帅勋爵是很识人的,又到过匈牙利,他一直认为他是贵族,把他当贵族看待。
他刚一离开,他在莫蒂埃经常去用餐的那个小客栈的女仆就宣称怀孕了,说是他搞出来的。那女仆是个邋遢货,而索特恩在全区,由于行为笃实和操守端正,受到普遍的重视和尊敬,同时他又特别讲究清洁,所以这种无耻谰言叫大家听了都起反感。当地的那些最可爱的女人曾极力挑逗他都没有成功的,这时都气极了,我也愤慨得不得了。我尽力叫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要再嚷了,说我愿意负担她的一切费用,并且为索特斯海姆作保。我写信告诉他,我深信她那个肚子不但不是他搞出来的,而且根本就是假装的,都是他的仇人和我的仇人搞出来的鬼把戏。我要他回到这个地方来,当面折辱那个女光棍,叫那班唆使她造谣的人哑口无言。而他的回信竟是那么软弱,使我大吃一惊;他还写信请那个邋遢货的教区牧师设法把事情压下去。我一看这种情形,也就不再过问了,心里总觉奇怪,这么放荡的一个人,居然能如此自制,竟能以其矜持的态度,在与我最亲密的关系中把我欺蒙过去。
索特斯海姆又从斯特拉斯堡到巴黎去找机会,结果找到的只是穷困。他写信给我,痛悔前非,我回想到我们旧日的友情,内心为之感动,就寄了几个钱给他。第二年,我路过巴黎的时候,又见到了他,他差不多还是同样的穷困,但是已经成了拉利奥先生的至交了,我也无法知道他们是怎样结识的,也不知道是旧交还是新识,两年后,索特斯海姆又回到斯特拉斯堡,从那里还写信给我,后来他就死在那里。以上就是我们两人关系的简史和我所知道的他的那些奇遇;但是我一面怜惜这个不幸青年的命运,一面却仍然相信他是个世家子弟,一切放荡行为都是他所处的环境造成的后果。
这些就是我在莫蒂埃交游与结识的人物。这样的交游与结识得有多少才能补偿我在这个时期所遭到的惨痛损失啊!
第一个损失是卢森堡先生的死。他是被医生长期折磨之后,成了他们的牺牲品的。他患的是痛风,而医生们绝不承认,硬当作一种他们认为能医得好的病来治。
关于这件事,如果我们应该相信元帅夫人的亲信拉·罗什给我写来的报告,我们的确应该根据这个既惨痛而又难忘的例子来为大人物的苦难哀叹。
这位仁慈的贵人的丧亡特别使我伤心,因为他是我在法国唯一的真正的朋友;他的性格是那么温和,竟使我完全忘了他的官高位显,而把他当作与我平等的人去依恋。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我的逃亡而终止,他还和从前一样,继续给我写信。不过我又似乎看出,我们的别离,或者我的不幸,降低了他的眷恋之情。一个廷臣明知道某人已在各国君主面前失宠而仍然对他保持同样的感情,确实是很困难的。而且,据我判断,卢森堡夫人对他的影响很大,绝不曾有利于我,她趁我远在异国就损害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至于她自己,虽然也曾有过一些做作出来的并且越来越稀少的友爱姿态,却一天比一天更不隐讳她在对我的情感上所发生的变化。她给我往瑞士写过四五封信,都是断断续续的,后来就音讯杳然了。也是我当时先入之见太深、太信任、太盲目,才看不出她的心对我已经不只是冷淡而已。
迪舍纳的合伙人、书商居伊在我之后常到卢森堡公馆去,他写信告诉我说,我的名字是载在元帅先生的遗嘱上的。这当然是十分自然、十分可信的事,所以我就毫不怀疑。这个消息使我在心里琢磨,我对这笔遗赠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经过全面权衡之后,我决定不管是什么遗赠都予以接受。我的这一决定是出于对一个正直的人的尊敬,因为象他那样地位的人,一般是不会有什么友谊的,而他居然能以真实的友谊待我。后来我没再听说这笔或真或假的遗赠,我便免除了这个接受遗产的义务。说真的,我如果利用我曾爱过的人的死亡而获得若干便宜,这就损害了我的一个最大的道德信条,我会因此而感到难过的。在我们的朋友缪沙尔卧病时期,勒涅普曾向我建议,趁他对我们的照料感激在心的时候,委婉地促使他采取若干于我们有利的措施。“啊!亲爱的勒涅普,”我对他说,“不要拿利益观念来玷污我们对这位垂死的朋友应尽的伤心而又神圣的义务吧。我希望我永远不载入任何人的遗嘱,起码永远不载入任何朋友的遗嘱。”也就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元帅勋爵跟我谈到他的遗嘱,说他有意在遗嘱里对我有所遗赠,我给他的回答,我在第一部里已经说过了。
我的第二个损失-使我更伤心、更觉得无法补偿的损失,就是那位最善良的女人、最慈爱的母亲的死亡,她已经不胜衰老、不胜残疾与穷苦之苦,终于离开了这人间苦海到那善人的天国去了,在那里,凡是尘世上所做的善事都有温馨的回忆作为永恒的善报的。温厚而慈悲的灵魂啊,你到菲内龙、贝尔奈、加狄拿那样的人物的身边去吧,你到那些虽然地位较低、却也和他们一样对真正的慈善敞开了心灵的人们的身边去吧,你去享受你的慈善的果实吧,并为你的被养育者准备下他希望能有一天在你身边占到的那个位置吧!你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啊,因为上天结束了你的不幸,同时也就免得你看到你的被养育者的这些不幸的惨象了。自从我到瑞士以后,就没有给她写过信,生怕把我先前那些灾难告诉了她,会使她为我伤心;但是我给孔济埃先生写了信,以便了解她的情况,也就是孔济埃先生告诉我说,她已经停止救助受苦的人们而自己也不再受苦了。我自己不久也不再受苦了;但是,如果我不能相信我死后会在那另一个世界里看到她,我这微弱的想象力也就无法相信我所期待于另一世界的那种完美的幸福了。
我的第三个、也是最后的一个损失——最后一个,因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朋友可以失去了——就是元帅勋爵。他没有去世;但是他倦于为忘恩负义的人们服务,离开了讷沙泰尔,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他还健在,我希望他活得比我久;他还健在,并且,亏了他,我在尘世上的依恋之情才没有完全断绝。尘世上究竟还剩下一个人配享有我的友谊;因为,友谊的真正价值在人们所感到的友谊之中比在人们所唤起的友谊之中体现得更多。但是我已经失掉他的友谊所给予我的那些甜美滋味了,从此我只能把他放在我仍然爱慕却又不再有任何关系的那种人之列了。他那时正要到英国去接受国王的赦免,并收回他过去被没收的财产。我们分别时并不是没有订好重逢的计划,这些计划,对于他和对于我,都差不多是一样甜蜜的。他准备在阿伯丁附近他那座吉斯府里定居下去,我将来也要到那里去看他;但是这个计划,对我来说是太称心如意了,不可能得以实现。他后来并没有留在苏格兰。普鲁士国王的恳切要求又把他召回到柏林。一会儿人们就会看到,我是怎样未能到柏林去和他相会的。
他在动身前就预料到人们开始煽动起来反对我的那场风暴,所以他主动派人送给我一份入籍证书,这似乎是一种很可靠的防止别人把我驱逐出境的措施。特拉维尔谷地的古维教会又效法总督的榜样,给了我一份入会证,和入籍证书一样,也是免费的。这样,我在各方面都成了本国公民,可以免受任何合法的驱逐,就是君主也无此权力了。但是,对于一向最尊重法律的人,要想加以迫害,从来就是不经合法途径的。
我相信我不能把马布利神父之死算作我这时期所受到的损失之一。我在他的哥哥家住过,所以和他有过若干交往,但是从来就不怎样亲密。我还有若干理由可以相信,自从我获得比他更大的名声之后,他对我的感情就变质了。但是只是在《山中来信》出版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的恶意的表现。人们在日内瓦传诵着一封致萨拉丹夫人的信,据说是他写的,他在这封信里把我这部作品说成是蛊惑人心的政客煽动叛乱的叫嚣。我对马布利神父的敬重和对他的学问的钦佩,不容许我有一时一刻相信这种荒谬绝伦的信是他写的。于是,我的坦率的性格叫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了。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份寄给他,告诉他说,人家都说是他写的。他却不给我任何答复。这个沉默使我诧异了;但是,请大家想想,当舍农索夫人写信告诉我说,那封信确实是神父写的,并且说,我的信曾使他十分尴尬,我又该诧异到何等程度啊!因为,退一步来说,即使他说得有理,但他那种既没有人强制又没有必要、唯一目的就是要把他一向对之表示好感而又从未辜负过他的人,在其灾难最深重的关头一棍子打死,而且还干得那样兴高采烈,他又怎样解释呢?不久之后,《弗基昂谈话集》出版了,这部书完全是用我的作品肆无忌惮、寡廉鲜耻地拼凑起来的。我读着这本书,就感觉到作者对我是下定决心的了,从此我不能有比他更险恶的敌人了。我相信,他既不能原谅我写出了他力所不能及的,也不能原谅我写出了《永久和平》,就希望我从事圣皮埃尔神父作品的摘录工作,免得有那么大的成就。
我越往下写,就越难保持事件的顺序,越难前后衔接了。我在余生中所受到的纷扰不让我有时间在我的脑子里把那许多事件排列起来。这些事件为数太多、太错综复杂、太令人不快,不可能叙述得有条不紊。它们留给我的唯一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掩盖事件原因的那种可怖的神秘和事件本身把我逼到的这种可悲的境地。我的叙述从此只能胡乱进行下去,脑子里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我还记得,就在我谈的这个时期,我正忙于写我的,又轻率地把这件工作对什么人都说了,万没想到谁会有兴趣、有愿望、有力量对我这件工作横施障碍。即使我相信会有这种事的话,我也是不能做得更谨慎些的,因为我生来就不可能对我所感到和所想到的一切,丝毫有所隐讳。据我判断,这件工作一被别人知道,就促使人们掀起一场风暴,要把我赶出瑞士,把我交到一些能阻止我做这件工作的人们的手里。
我还有一个计划,也是那些怕我做前一项工作的人所同样仇视的,就是编印我的全集。我觉得这项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为的是要在用我的名字出版的那许多书籍之中,确认一下哪些真正是我的作品,使社会大众能把这些作品从我的敌人为破坏我的名誉、贬损我的价值而搞出来的那些伪作中区别出来。除此而外,编印全集也是为我保证面包的一个既简单而又正当的方法;而且这也是唯一的方法,因为我已经放弃写作,我的回忆录又不能在生前出版,用别的任何方式也挣不到一文钱,而开支又始终未减,我最后几部书的收入一花完,生活来源就要枯竭。这一理由曾迫使我把《音乐辞典》拿了出去;而它当时还不够完整呢。这部书使我得到一百个路易的现款和一百个埃居的年金。但是,一个人一年要花六十多个路易,这一百个路易当然很快就会花光的;而那一百个埃居的年金,对于一个被乞儿穷鬼象麻雀一般扑上来的人说来,简直就等于零了。
这时来了一伙讷沙泰尔的商人,要承揽印刷我的全集;又有里昂的一个印刷商或书商,叫作雷基亚先生的,不知怎么也跑来了,钻到那伙商人中间主持全集的工作。合同是在合理的基础上订的,同时也很满足我的要求。我的作品,已印和未印的一起算,够出四开版六卷;此外,我还负责照管编印。为此,他们应该给我一笔一万六千法国利物儿的年金和一次付清的一千埃居的赠款。
合同订好了,但还没有签字;这时《山中来信》出版了。那一声对准这万恶的作品和它那罪在不赦的作者而发的骇人的爆炸,可真吓坏了那伙书商,全集的编印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我倒很想把这部作品的效果与《论法国音乐的信》相比,只不过那封论音乐的信,在使我招大恨、冒大险的同时,还给我至少带来钦佩和尊敬。而在《山中来信》出版之后,在日内瓦和凡尔赛,人们似乎十分诧异,怎么还会让我这样一个怪物活在人间。小议会在法国代办煽动下,在检察长指使下,针对我的作品发表了一个宣言,以最恶毒的字眼宣称我这个作品不但得由刽子手拿去烧毁,还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语调说,人们连答复、乃至提到这部作品时都感到自己丢脸。我倒很想把这篇妙文在这里转录出来,只可惜手头没有,而且连一个字也记不得了。我热烈盼望我的读者中能有人激于追求真理与正义的热忱,愿意把《山中来信》从头到尾再读—遍;我敢说,他在人们横施于作者的那些痛心的、残酷的侮辱之后,一定会感到弥漫在这部书里的那种斯多噶派的克制工夫的。但是,他们既不能回答辱骂——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辱骂,又不能驳斥论点——因为我那些论点都是无可辩驳的,所以他们就决计做出万分恼怒的样子,不愿有所回答;有一点倒也是真的,如果他们把无法驳倒的论据当作辱骂之词,他们也可以认为是遭到强烈的辱骂了。
那些国民代表们不但没有对这个丑恶的宣言提出任何申诉,反而循着宣言给他们指出的路子去走;他们不但没有把《山中来信》举起来作为胜利的标帜,反而躲了起来,把它当作自己的盾牌。他们竟那么怯懦,对这部为保卫他们并应他们的请求而写出来的作品,既不表示任何敬意,又不说一句公道话,既不引用,又不提及,虽然他们暗中从这部作品里汲取了他们的全部论据,虽然他们准确地遵循的这部作品结尾的那个忠告是他们的安全与胜利的唯一原因。他们要求我尽的这个职责,我把它尽了;我曾为祖国、为他们的事业服务到底。我请他们在他们的争执中把我的问题撇开,只为他们自己着想。他们就真照我的话去做了,而我之所以插手管他们的事情,完全是为着不断地敦促他们去求得和平解决,因为我毫不怀疑,如果他们固执下去的话,他们一定会被法国完全打垮的。后一种情况之所以没有发生,其中的道理我是懂得的,但是在这里不说出来了。
《山中来信》发表后,在讷沙泰尔最初引起的反响是微不足道的。我送了一本给蒙莫朗先生,他客客气气地接受了,读了,并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当时他也和我一样生着病,病愈之后很友好地来看我,什么也没有对我说。然而,风潮开始了,我那本书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给焚毁了。骚乱的中心不久就从日内瓦、从伯尔尼、也许还从凡尔赛移到讷沙泰尔来了,特别是移到特拉维尔谷地来了。在特拉维尔,甚至在宗教界还没有任何明显的行动之前,人家就开始用隐秘的手段煽动民众了。我敢说,我是应该受这个地方的民众爱戴的,就和我在所有住过的地方都受人爱戴一样,因为我大把地掏钱布施,不让我周围有一个赤贫的人得不到救济,我对任何人都不拒绝我力所能及而又合乎正义的援助,我跟所有的人都处得很融洽,同时我尽可能避免任何足以引起忌妒的特殊照顾。而这一切并没有阻止那些无知小民不知道在谁的秘密策动之下逐渐对我愤激起来,直至发展到疯狂的程度。他们在大白天就公开对我进行侮辱,不但在乡间、在路上,甚至在大街上也是如此。那些得到我的好处最多的人偏偏也最激烈,就是我还在继续接济的人,他们不好意思亲自出面,就暗中煽动别人,好象要用这种办法来洗雪他们向我感恩的耻辱。蒙莫朗装着什么都看不见,暂时还不露面;但是,当某次圣餐礼快到的时候,他到我家里来了,劝我不要去领圣餐,并向我保证说,他并不恨我,他是决不会扰乱我的。我觉得他这番客套话很离奇,他还给我提起布弗莱夫人的那封信,我就不明白,我领不领圣餐究竟跟谁有那么重要的关系。由于我认为,如果在这件事情上让步,就是一个怯懦的行为,而且我不愿意为民众提供这个新的借口,让他们叫嚷我不信宗教,所以我干脆拒绝了牧师的劝告;他不高兴地回去了,暗示说,我将后悔莫及。
他不能一人作主就拒绝我去领圣餐,得由以前接受我领圣餐的那个教务会议作主才成,只要教务会议没有说话,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前去,不怕遭到拒绝。宗教界交给蒙莫朗一个任务,要他传唤我到教务会议席上去交代信仰,如果我拒绝,就开除出教。这种开除出教的事也只能由教务会议办理,并且要经多数通过才成。但是以老教友名义组成这个会议的那些乡民是以牧师为主席的,大家都可以理解,他们是受牧师操纵的,当然不会跟他持不同的意见,特别是在神学问题上,他们懂得的比他更少。因此,我被传唤了,我决定去出席。
如果我善于词令,如果我的笔是在嘴里的话,这将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对我又将是多么大的一个胜利啊!我会以多么优势的力量,多么轻而易举地在他那六个乡民中间把那个可怜的牧师击败啊!统治欲使新教的牧师们完全忘记了宗教改革的原则,为了提醒他们这些原则,迫使他们哑口无言,我只要把《山中来信》的头几封信作一番解释就成了,而他们竟还那么愚蠢,居然根据这几封信来攻击我呢!我的文章是现成的,我只要稍加发挥就能叫那家伙无地自容。我是不会傻到采取守势的地步的,我很容易采取攻势,还要他们丝毫觉察不到,或者无法预防。宗教界的那些末流教士既无知而又轻率。是他们自己把我置于我能取得的最有利的地位,我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们压倒。然而,可惜!要能说话才成呀,并且还要能即席发言。一遇必要,就能登时想出主意,找到合适的语句,找到恰当的字眼,始终清醒,经常镇静,永远一点也不慌乱才成!我痛感自己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我对我自己还能抱什么希望呢?当年我在日内瓦,在一个完全袒护我。已经决定同意一切的会议面前,还被弄得哑口无言,丢尽了脸。这次情况就完全相反了:我碰到了一个捣蛋鬼,他以狡诈代替学识,他会给我布下一百个圈套而我连一个也看不出来,他是决计不惜任何代价要抓我的错儿。我越考虑这种形势。就越觉得危险太大,因为我感到不可能应付好,所以就想出另一个不得已的办法。我预先拟了一篇演说词,到教务会议席上去宣读,根本否认它的处理权,以免除我回答的义务。这事是很容易办的:我就把这篇演说词写好,满腔热忱地把它读熟。戴莱丝听到我咿咿哑哑的,不断重复那同样的几句话,想把它们塞到我的脑子里来,便取笑我。我希望最后能把我的演说词背出来;我知道领主作为国王的官员,一定会参加教务会议的;又知道不管蒙莫朗怎样耍手段,请吃酒,大部分老教友都还对我抱有好感;而且,我又有道理,又有真理,又有正义,又有国王的保护,又有邦议会的权威,又有与这种宗教裁判制度的建立有利害关系的善良爱国者的愿望做我的后盾——一切都在配合起来鼓舞着我。
到期的前夕,我把我的演说词全记住了,背得一字不差。整整一夜,我都在脑子里默诵。可是到了早晨,我又背不出来了,每背一个字我都要迟疑一下,我以为我已经是在那个大名鼎鼎的会议席上了,我慌张,说话吞吞吐吐,而且头也昏了;最后,差不多就在要去的时候,我的勇气完全消失了。我就在家里待了下来,决定给教务会议写封信,仓卒提出些不去的理由,我的借口是身体不适——在我当时的健康情况下,我的身体的确也是难以让我在那次会上支持到底的。
牧师接到我的信,颇感为难,便把这事推迟到下次会议。在这期间,他自己和他的爪牙百般活动,想诱惑老教友中间的那班宁愿凭自己的良心而不愿照他的心意办事、因而不愿照奉教界和他的意志提出主张的人们。不管他从酒肉招待中得出的论调对那班人多么有力量,除了那两三个已经投靠他为虎作伥的以外,他没有能买通其余任何一个老教友。那位国王的官员和皮利上校——上校在这件事里极表热诚——把其他的老教友都掌握住了,使他们无亏职责;当那蒙莫期要进行表决开除我的时候,教务会议便以多数票干脆拒绝了他。于是,他就只有采取那破釜沉舟的办法,煽动愚民了。他跟他的同事和另外一些人公开活动起来,并且做得那么成功,以至尽管国王曾多次颁发严厉的诏书,尽管邦议会曾三令五申,我还是不能不离开那个地方,以免那位国王的官员为保卫我而自己遭到暗杀的危险。
关于这桩公案,我的印象太模糊了,想起了几点,也理不出一个头绪,连缀不起来,只能照它们浮现到我的脑际那样,零散地、孤立地记载下来。我还记得我跟宗教界举行过一次谈判,蒙莫朗是谈判的中间人。他诡称人们是怕我以写作来搅乱地方的安宁,怕别人会怪这个地方不该让我自由自在地乱写。他暗示我说,如果我答应放下笔杆,既往也就不咎了。我本来对自己已经许下这个愿了,所以毫不迟疑地对宗教界也许下这个愿,不过有个条件,只以不写宗教问题为限。他要求作些改动,并要我立下字据,一式两份。我的条件后来被宗教界拒绝了,我就索回我的字据:他只还了我一份,借口搞丢了,把另一份扣了下来。在这以后,民众在牧师们公开煽动下,蔑视国王的诏书和邦议会的命令,简直无法无天了。在宣教的讲坛上,我被宣布为反基督的人;在乡间,我被当作狼精驱赶。我的阿美尼亚服装,对于无知小民,成了一种便于辨识的标志,我痛心地感到不方便极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换掉这种服装又似乎太示弱了。所以我不能下决心改装,仍旧穿着我的长外套,戴着我的皮圆帽,安安静静地在当地散步,四周都是流氓的叱骂,有时还有小石头掷来。有好几次我从人家屋前走过,只听里面有人说:“把我的枪拿来,让我给他一枪。”这时我并未因此就走得快些,而他们却更加怒不可遏了。不过他们始终限于恫吓而已,至少枪是不敢打的。
在这场骚乱中,仍然有两件很令我感到愉快的事。第一件是借元帅勋爵的关系,我能受到值得感激的对待:讷沙泰尔所有正直的人都为我所受到的虐待和针对我的那些鬼祟活动而愤愤不平,他们非常憎恨那些牧师,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是受了别人的指使,只做了一些暗中操纵他们的人的爪牙,生怕我这事会造成一个恶劣的先例,导致真正宗教裁判所的成立。地方官员们,特别是继狄维尔诺瓦先生之后任检察长的默龙先生,都尽了一切努力来保护我。皮利上校虽然只是个平民,却尽力更多,收效更大。就是他,想方设法使老教友们恪守职责,使蒙莫朗在教务会议上碰了钉子。因为他有声望,所以他尽量利用这种声望去防止暴动,但是他只能用法律、正义和公理的权威来对付金钱与酒肉的势力。双方的力量不是对等的,所以在这一点上,蒙莫朗就战胜他了。然而,我对他的照顾和热心还是感激的,很想以德报德,用什么方式来报答他这笔情分。我知道他切盼得到一个邦议员的职位,但是在珀蒂皮埃尔牧师的案件里,宫廷认为他表现不好,他在国王和总督面前都失宠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冒险写信给元帅勋爵,为他关说,我甚至大着胆子提到了他所企求的那个职位。真太侥幸了,与任何人所预料的相反,这个职位差不多立刻就被国王批准了。命运就一直是这样,它一面把我捧得太高,一面又把我压得太低,这会儿又继续把我从一个极端推到另一个极端;一方面无知小民给我涂满了污泥,另一方面我还能使人当上了邦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