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写信给我,说她本来是美术系的学生,最喜欢的事是背着画具到阳光下写生,希望画下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时候她到一家工厂去打工,却把右手压折了,从此,她不能背画具到户外写生,不能再画画,甚至也放弃了学校的课业,顿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悲哀的情绪,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国的侏儒大画家罗德列克(toulouseLautrec)。罗德列克出身贵族,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极得宠爱,可惜他 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折断了左腿,几个月后,母亲带着他散步,他跌落阴沟,把右腿也折断了,从此,他腰部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成为侏儒。
罗德列克的遭遇对他本人也许是个不幸,对艺术却是个不幸中的大幸,罗德列克的艺术是在他折断双腿以后才开始诞生,试问一下:罗德列克如果没有折断双腿,他是不是也会成为艺术史上的大画家呢,罗德列克说过:“我的双腿如果和常人那样的话,我也不画画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回答。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和想骑马的美梦投射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 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石,使澎湃的才华愈磨愈锋利。
史上伟大的思想家大部分是阿波罗性格,为我们留下了生命深远的刻绘;但是史上的艺术家则大部分是戴奥尼修斯性格,为我们烙下了生命激情的证记。也许艺术家们都不能见容于当世,但是他们留下来的作品却使他们戴上了永恒、真正的桂冠。
这种命运的线索有迹可循,有可以转折的余地。失去了双脚,还有两手;失去了右手,还有左手;失去了双目,还有清明的心灵;失去了生活凭惜,还有美丽的梦想——一只要生命不被消灭,一颗热烈的灵魂也就有可能在最阴暗的墙角燃出耀目的光芒。
生命的途程就是一个惊人的国度,没有人能完全没有苦楚地度过一生,倘若一遇苦楚就怯场,一道挫折就同关斗室,那么,就永远不能将千水化为白练,永远个能合百音成为一歌,也就永远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如果你要戴真正的桂冠,就永远不能放弃人生的苦楚,这也许就是我对“我怎么办?”的一个答案吧!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