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
哈里·法兰克福教授写了(On Bulls)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在扯淡”而又还没有关于扯淡的理论。这篇引人入胜的哲学论文首先有个引人入胜的题目,讨论这样与众不同的题目很容易让人想到维特根斯坦、日常语言学派甚至后现代风格的哲学。扯淡显然不是一个正宗语境中的哲学问题,不过现在越来越多人们已经意识到,生活中许多不太庄严的事情,同样是生活的重要问题,它们同样深刻地说明着生活,但却很少被深入讨论,比如像作者发现的:“对扯淡,我们缺少理论”。类似的问题非常多,而且都缺乏理论,比如说我自己曾经特别想知道“白日梦”的情况。精神分析试图指出,夜梦往往暗示了人们不敢直面的一些事情,那么,白日梦是否真的表达了人们确实想要的东西?人们又是否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此等等,如果忽视这些未被研究的问题,我们未必能够恰当地理解生活与世界,以扯淡为例,扯淡很可能构成了人们言谈的主要部分,因此,如果不理解扯淡,就恐怕很难正确理解人们的语言活动和心理活动。
法兰克福教授的研究其实也还没有真正给出关于扯淡的理论,而只是一种初步的分析,不过其中他关于扯淡与说谎的区别的研究确实非常有趣,很有见识,他发现,扯淡与说谎虽然都是不真实的言语,但貌合神离,并没有相同的本质。谎言是真理的对立面,因此,谎言虽然拒绝真理的权威,反对真理,但毕竟承认存在着真理,它只是试图掩盖真理,谎言在反对真理时是严肃的,而扯淡根本无视真理,根本不在意什么是真实或者到底有没有真实,因此,扯淡对真理的态度是不严肃的,它不在乎真理是什么东西,甚至不承认存在真理,所以法兰克福说,“就影响效力而言,扯淡远比说谎更严重,是‘真实’的更大敌人”,扯淡的危害在于“这种‘反真相’的信条渐渐蚕食掉我们的信息,让我们不再相信可以通过正直的努力来判断真假,甚至无法理解客观探索这一概念”。这一分析是很深刻的。
在这里也许可以提到维特根斯坦对“无稽之谈”(nonsense)的分析,不过,无稽之谈与扯淡也有着根本的不同。按照维特根斯坦,当科学和逻辑把“可说的”事情全都说清楚了,就会剩下一些“不可说”的事情,如果强说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就会形成既不真也不假的无稽之谈,即没有真值的言论,典型的就像大多数的哲学言论,尤其是形而上学。不可说的事情超过了我们的知识能力,所以,只要试图去说就只能说出无稽之谈。维特根斯坦虽然反对无稽之谈,但并不反对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因为他发现,那些不可说的事情正是最重要的问题,比如生活的意义、世界、道德、美学观念等等。我们活在那些不可说的事情中,我们就是如此这般活着的,虽然谈论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必定是无意义的,但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却是有价值的,我们不得不对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心怀敬意”。不过,维特根斯坦并没有能够恰当地解决无稽之谈的问题。我们必须注意到,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并非“本来如此”的生活事实,而正是由许多无稽之谈给“说”成的观念事实,就是说,正因为人们把某些事情说成是有价值的,所以那些事情才把生活变成有价值的,那些不可说的事情正是在言说中被制造出来的,是被人们说出来的,而不是先有那种东西而后人们去说它,因此,如果不让说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就等于取消了那些不可说的事情,那些事情将不存在。这是维特根斯坦所没有意识到的一个悖论性的问题。
我想说的是,哲学的那些无稽之谈并非扯淡,而是与人类生活意义密切相关的“大话”,人们需要大话以便把生活说得具有意义。法兰克福教授发现扯淡的反真相本质,这是很重要的,我愿意补充关于扯淡的另一个方面,扯淡不仅是反真相的,而且更严重的是它是反价值的,扯淡会消磨掉人类严肃说出的各种价值,进而解构各种具有价值的事情和生活,这才是扯淡的最大危害。
当然,生活需要扯淡,没有扯淡的生活是尴尬的。昆丁·塔伦提诺在他的影片“低俗小说”中提出过一个很强的问题:“为什么人在一起就非得瞎扯些什么,不然就会觉得特没劲?”片中人物最后发现,只有心心相印的人才能达到沉默也不难受的境界。可见,生活需要扯淡,如果不扯淡,各种宣传工作、各种作秀、酒会联谊、会议饭局,甚至朋友交往,就进行不下去。不过扯淡仍然传达重要信息,从人们如何扯淡、扯什么淡、特别是什么不被扯淡,可以知道人们的趣味、意图和他们真正严肃对待的事情。关键是,扯淡必须有界限,总有些事情是不能扯淡的,不能扯淡的事情就不能扯淡。在严肃的问题上进行貌似严肃的扯淡是无比可怕的,它会毁掉精神和情感,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教授和学者们以“学术规范”为名进行没完没了的“合法的”扯淡,以无聊琐碎甚至弱智的学术扯淡冒充高尚的精神事业,规范扯淡对思想学术的伤害几乎不亚于文艺晚会的小品对心灵的伤害。
是为序。